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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6 章(结局) ...

  •   来到湛城已经十多天了。

      离开京城起,也已经月余了。

      自那天衮王府西苑地牢炸毁,阁楼轰然倒塌,童僖被埋在废墟里,又终于被救出来,已经三十多天了。

      然而张冀长仍不能忘记,童僖浑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中的样子。那人遍体鳞伤,半边身子血肉模糊,张口狠狠咬住他耳朵上。痛彻心扉,却又无法逃避。

      他不能原谅自己竟然没能保护他,竟然又伤害了他,竟然在最后关头还要他舍身救自己。

      而他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竟然不能陪在他身边 。

      “冀长,衮王已死,但皇上却并未打算下旨为瑞王殿下平反。看来皇上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清扫二王在朝中势力,重新夺回朝政。”

      “我们几个亦被归入乱党之中,罢免官职,听候查办。”

      “冀长,殿下并未按照约定在城外秘密别院等我们,至今下落不明。”

      “亦鸣至今伤势未愈,又被皇帝的人软禁着,兵权亦被削了,那五千精骑现已落入柳青函之手。”

      “冀长,为今之计,能去寻找殿下的,只有你一人了!”

      “冀长,你即刻离开京城,寻找殿下,护送殿下前往西南湛城,去寻史克将军。”

      “冀长,你留在此间亦帮不上什么忙,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做,而且非你不可!冀长……我相信,就算他醒着,也一定会让你这样做的。”

      “冀长,不能耽搁了!柳青函马上便会率人清缴二王势力,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冀长,我楚晋臣以性命担保,必尽全力救活他!到时候,我必将一个活的童僖带到你面前!”

      西南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痛人的面颊。张冀长闭上眼睛,然而不管回想多少次,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日将童僖救出来后,他便快马单骑离开潋京,历尽周折,才寻到流落在外的瑞王,带他来了湛城。却将童僖留在了潋京。

      将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童僖留在了潋京。

      心中揪痛,喉间嗫嚅了几下,唇角紧抿。然而张冀长还是忍住心中的悲愤与激动,又张开了眼睛。

      其实……若是让他重新来过,他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吧。京中武将只余他一人,殿下下落不明,皇上的旨意马上便到,他必须要立刻离开京城,去寻找瑞王殿下。

      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不得不做。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依旧会将童僖交给楚晋臣,留在潋京,自己则出城寻找殿下,踏上西行的路。

      他知道,他亦不后悔。只是心仍是撕裂一般地疼痛。

      童僖……

       

      没隔几天,许臻、简潼等人亦从京城赶来,众人于湛城会合,陈亦鸣仍负伤被软禁在京中,而童僖与楚晋臣却并未与他们同行。

      张冀长还是忍不住问了童僖,得知众人离开京城时,童僖仍昏迷未醒。张冀长强自压抑着想要放下一切赶回潋京的心情,与众人一起点齐兵马,再战戎王。

      只因战事已到最紧要关头,这场西南之战终于到了决胜时刻。

      每日不停奔波于各地,征战于沙场。他知道,这是他从小所希望的,也是童僖所期望的。不停厮杀着,身体疲累不堪,然而心却依旧清醒。满满的,全是那个人。

      不论是简潼,还是童僖。不论是儿时那个倔强不羁,飞扬跋扈的白衣少年,还是如今冷漠高傲狠厉无情,内心却依旧昂然不屈的童僖。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满满的,满满的,未曾有一刻忘记,从未有分毫放下。

      迎面吹来的寒风依然凛冽,却仍是挡不住将来的春意。枝上点点绿意,还有湛城内已悄悄攀上梢头的娇艳桃花,还有意气风发喊着必胜口号打响最后一战的全城将士们,还有张冀长一直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话。

      童僖,我相信你会回来。这一切终会结束,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过上安定平凡的日子吧?

      这是最后一战了。京中早以反叛之名,停了军中粮饷,军中粮饷早在十天前便断了。全靠童僖散尽万贯家财,将变卖家产所得交由武杨,又转至西南军中,才撑得这些时日。瑞王亦下令决战,点齐军马,与史克坐镇中军,周继明为左翼,张冀长领军为右翼,李承宪率五千铁骑为先锋,向戎王军营进发。

      张冀长握紧手中长刀,眼神坚毅,策马奔向敌阵。

      童僖,我等着你。

       

      西南平原一役,瑞王大破西南联军,斩敌十余万,余者皆弃械投降。戎王也命丧乱阵之中。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至此,大堇王朝持续十年的战乱终于结束了。

      大军凯旋,先锋李承宪却因舍身护卫瑞王,替他挡下毒箭,昏迷不醒,药石难除。传闻李承宪身中之毒乃西南剧毒之蛇黑眉赤锦之毒,剧毒无匹,无药可医。李承宪爱侣滕翼每日待在医馆中悉心照料他,悲痛神色让人不忍目睹,城中的大胜之喜也不禁蒙上些许惨淡。

      而三日后,从京城千里赶赴湛城的楚晋臣便成了解毒的最后希望。

      张冀长正在教场操演战阵,却听瑞王派人传来消息,说楚晋臣已到了湛城,正赶往医馆探看李承宪病情。

      那一瞬间,张冀长身子僵住,望着面前低头禀报的小校,几乎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丢下手中兵刃,已飞身冲了出去。

      行至医馆门外,张冀长遇上也正欲去探望李承宪的瑞王等人,便与他们一起进了医馆。

      只见医馆门外听着一辆陌生马车,风尘仆仆,显然是楚晋臣一路疾奔而来,顾不上别的,便先赶到医馆中看望张冀长。

      进了屋中,果见楚晋臣与滕翼站在李承宪床边。然而两人低头不语,神色愀然,众人便明白此间事,只怕李承宪所中之毒是难解了。

      瑞王也上前去扶住滕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楚晋臣,道:“晋臣,真的没办法了吗?”

      楚晋臣也是一脸黯然。

      在场众人心底均是一声暗叹,却不知如何劝慰。

      张冀长心中焦急,想要去问楚晋臣童僖的下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间,却听滕翼突然开口道:“也不是全无办法。”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滕翼,等他说下去。

      原来黑眉赤锦是西夷之物,滕翼又是西夷夷族之人,幼时曾在西夷山中见过此蛇,历来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总是互相制约。向来剧毒之物,其所居附近必有相克之物,猜想若是要寻可以克制它的东西,也必要向西夷山中去寻。

      楚晋臣也道有理,现在李承宪命在旦夕,也只有放手一试,带李承宪回西夷去寻此蛇相克之物,或许可以救人一命也未可知。

      众人闻言心喜,道终于有了一线希望。唯张冀长心急如焚,坐卧难安。他与李承宪是好友,自然也高兴他能有一线生机。只是此时童僖下落全在楚晋臣身上,然而此时大家都在担心李承宪之事,他也没有机会插话进去。

      身边人的讨论声早进不了他耳中,他急得眼都要红了,只想马上冲过去将楚晋臣拉到一旁细细问明童僖下落。

      正当此时,一旁的史克插话道:“此地距西夷路程遥远,只不知承宪他……”

      楚晋臣答道:“我待会开张方子,虽无法解毒,想来也可以延缓毒性发作,只不知能支撑几时。”想了想,又道:“小翼,我倒教你一个法子,你只管去寻一个人。”

      滕翼疑惑道:“什么人?”

      楚晋臣尚来不及回答,却听门外马车中一个声音道:“楚晋臣!”

      只这一声,张冀长便如被定住身形一般,呆呆立在当地,全然无法反应。

      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是他……

      张冀长握紧双拳,拼命控制住自己,却止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

      不,我要亲眼看看他。

      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直着,全无感觉。他挪动脚步,随着众人一起出了门,来到马车边。

      他刚刚才从这马车旁经过。他离这马车不过三尺距离,竟不知道,原来马车中竟还有一人。竟不知道,原来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狠狠地想着,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找他的人,就在这马车中。

      马车旁,众人不解地望着楚晋臣,楚晋臣却只是一笑,并不解释。只听马车中人咳了两声,又道:“变着法子哄我的东西,好人却都让你做去了。难道我是那见死不救的?”

      那声音虚弱无力,带着些许沙哑。

      然而张冀长记得他清冽动听的时候。

      他记得那声音低低的,冷冷的,叫他的时候总是带着些嘲讽和不屑,让他忍不住便变了颜色,然而却又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记得那声音冷冷淡淡,似是没有感情。衬着那人略显瘦削的背影,锦袍上还隐隐透着自己刚刚沾染上去的鲜血,映着清冷的月光,说着拒人千里的话。然而他却知道那人心里并不是无情,他知道那人心底,满满的全是说不出口的情意和关心。

      他记得那声音也曾激动,也曾愤怒,也曾柔媚地吟叫,也曾绝望的嘶吼。他记得那声音轻轻叫他傻子,也淡淡地叫他独自一人逃亡。只是他当时不懂,不懂这看似冷淡无情的声音里,其实蕴含了那人多少说不出口的深情。

      而今,他终于又能重新听到这个声音了。

      只这一声,就让张冀长生生变色,几乎落下泪来。

      此时众人似是均在猜测车中人的身份,只有瑞王想了想,似是猜知了什么,便走了过去,与楚晋臣笑笑,向车中人道:“我们自知道你不是那样人的。”

      车中人听瑞王发话,便没甚话说,冷哼了一声,道:“接着。”

      话声未落,一个小瓷瓶从车窗中飞了出来,掉在楚晋臣怀里,楚晋臣慌忙接住。

      看了看,楚晋臣又收了面上的笑,担忧道:“怎么,竟全给了他?那你自己……”

      车中人又道:“我没什么。死不了。”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楚晋臣想想,觉得也是无碍,便将那瓷瓶递给滕翼,道:“便是这药了。此药精贵无比,天下间仅此一瓶,皇宫大内都再寻不着的。此药有固神续命之功,虽说不上生死人肉白骨,但吊着李承宪的性命,直到找到那仙草,想来也是无碍。”

      滕翼闻言接过瓶子,见此药果然名贵异常,忙收好瓶子,向那马车一揖,道:“多谢赐药。”

      车中那人并不答言,只是仍是一阵咳嗽。

      这阵咳却将张冀长的心都吊了起来。他身体怎么样?伤可好些了?可有什么大碍?可还疼吗?

      然而话到嘴边,却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呆呆站着,呆呆望着那辆马车,望着那低垂着,时不时随着风的吹动撩起些许的车帘。

      身周人的反应他全看不到,旁边人说话的声音他也全听不到了。心中涨满巨大的喜悦和疼惜,张冀长却不知如何表达,甚至连开口去叫那人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这一切不真实,生怕这些终于还是会破灭,童僖没有回来,楚晋臣也没有回来,就像无数次半夜里将他惊醒的梦境一般,全是他自己的妄想。醒来以后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童僖依旧没有消息,胸口也依旧闷疼得如同被狠狠碾过一般。

      而此时瑞王的声音才让他回过身来:“你自己也是大病未愈,还是赶快安顿下来好好休养吧。晋臣留在此间,与小翼一起,再给承宪看看。”说完,瑞王又转向张冀长,道:“冀长,就麻烦你送他去府中先歇下吧。”

      张冀长闻言,竟仍是呆愣,呆呆地望着瑞王,只见瑞王眼中噙着安抚的笑意,眼波温柔,让他此刻狂跳着几乎要冲出嗓子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垂首领了命,然而手脚还是木然,每走一步都恍如踩在被褥上一般,坐上车沿,驾车去了。

       

      待行出去老远,张冀长这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瑞王并没有交代他要把马车驾到何处去,也没交代安排车中人安顿何处。

      咬咬牙,一扬马鞭,张冀长架着马车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

      一路上,春寒料峭,仍颇冷的东风吹着张冀长的面颊,刮得他脸颊生疼。然而他早顾不上这些,一颗心全扑在身后车厢中那人身上。

      那人自是听到瑞王的话,也自是知道是何人在架着车。然而那人依旧不发一言,亦让人猜不出他是何想法。只偶尔传出几声轻咳,却马上让张冀长的心都整过飘了过去。

      那个人,离他近在咫尺。不是虚幻,不是梦境,是真真实实的就在他身后。张冀长抑制不住的激动,却也抑制不住的害怕。

      待到勒着缰绳让马车停在自家小院门口,张冀长更是恐惧得连心都忘了怎么跳动。

      这期盼已久的重复,也让他激动得双手抖着,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来,也完全不知怎么反应。

      他吞了口口水,翻身下了马车,身子太过僵硬,还不小心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车中传来一声轻笑。他闻声,臊红了脸,然而一直紧张的精神却随着这声轻笑放松了下来。

      他嗫嚅着,张口要唤车中人,却恍然愣住。他竟不知道,要叫这人什么。是简潼?是简漓?还是童僖?

      这些日子以来,儿时的记忆,还有这一年来的相处终于重叠到一起,他对这人越发的记挂,越发的放不下,却又越发的不能靠近。这人经受过这些,又将以什么身份存活下去?自己又该怎样待他?

      越是珍惜,便越是不敢碰触。

      又是一阵沉默。

      小院颇为偏僻,天色也已不早,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微寒的春风轻轻的吹着,树梢刚冒出的绿意在风中沙沙作响。

      车中又是一声轻咳,接着车帘微动,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搭上帘子,撩了开来。

      那人一身纯白狐裘,紧紧裹着更显瘦削的身体,容颜依旧,只是比之从前又苍白了几分。面上仍是淡淡的,抬眼看了张冀长一眼,却又马上收回视线,不发一语,轻轻提起袍角下了马车。

      张冀长望着这朝思暮想的人,望着他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一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他还活着。

      他终于活着回来了。

      待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扶,那人却微微避开他的手,自己扶着车沿下了马车。

      雪白锦靴触到地面,童僖似是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狐裘披风,向前走去。但毕竟大病初愈,身子虚弱,脚步虚浮,眼看歪歪斜斜便要摔倒,张冀长见状慌忙抢上前去扶住他。

      然而伸手触上那人身体,却让他怔怔呆住,下一刻便生生落下泪来。

      那人紧裹着狐裘,身上瘦骨嶙峋,左侧身畔却是空空,只余一条袖管飘飘荡荡,裹在披风里。

      张冀长站住,眼泪已滑落下来。心似乎被人顷刻间掏空一般,疼得无以复加。

      那人眼角落寞神色一闪而逝,从他怀中轻轻挣脱出来,又紧了紧身上披风,低垂着眼帘,并不看张冀长的脸,只淡淡地道:“前头领路吧。”

      张冀长脸上泪水早已纵横满面,张开口,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喑哑,几乎叫不出声来:“童僖。”
      那人睫羽微微一颤,却并转过头来,只淡淡地又说了一遍:“前头领路吧。”

      张冀长胸口剧痛几乎站立不住,仍是伸手抹了把泪,走上前去一把抱起童僖,向里走去。

      童僖脸上有些窘然:“冀长……放我下来。”

      张冀长抿紧唇,并不说话,只是手上却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童僖微微挣动了一下,脸上神情更是窘迫:“我……能走。”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手又紧了几分,紧紧贴着的温热的胸膛下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上方传来男子的声音:“我知道。”沙哑低沉,带着些抑制不住的哽咽,和怜惜。

      童僖轻叹一声,便不再动作。

      轻轻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步伐传来一下一下的颤动。童僖微微低下头。

      张冀长一路抱他进了小院中,也没去厢房,直接进了自己卧房,将童僖放在榻上,然后又闷不吭声地折回去,把童僖的行李搬了进来。

      站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出去端了壶热茶还有些吃食进来。

      看着他忙里忙外,童僖心中不由一声叹息,看看桌上的菜,便招呼张冀长一起坐下来吃。

      席间张冀长不停给他布菜,却仍是一句话都不说。

      童僖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哧笑出声,又见张冀长臊红了面皮,埋着头扒饭。

      吃过饭又回床上躺着,这一路来湛城路途遥远颇是颠簸,童僖也觉得疲乏,见张冀长收拾好东西,却又呆呆站着床边。

      童僖无奈,定定望着他。

      张冀长两只眼睛通红,跪到他床边,战战兢兢地开口:“童僖……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童僖看他如此,只得在心中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张冀长这才抖抖索索得伸出手去,捧起他的右手,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一道疤痕。张冀长拿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疤痕,低垂着眼。只有手指轻轻抚着,指腹上的茧摩挲着,一下一下,温柔而又怜惜,竟让童僖觉得心也随着一点一点颤了起来。

      他抽回手来,微微侧过脸去,淡淡地道:“都好了。”

      “嗯。”张冀长轻轻应着,眼神瞟到他左侧空空的袖管,却仍是不由心中一痛。

      “童僖……”

      童僖拉拉被子,盖住袖子,淡淡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张冀长张嘴要唤,看童僖已闭上眼睛,只得又吞了回去,应了一声,终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慢慢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童僖这才又睁开眼睛。

      屋中一盏昏黄的灯安安静静地燃着,将屋中照成暖暖的淡黄,似乎连屋外初春的清寒也隔绝在外,只余一室温暖和静,隐隐馨香。

      童僖再次闭上眼睛,沉入睡乡,门外那悠长的呼吸声听了一夜,安眠无梦。

       

      次日一早,瑞王便登门拜访。童僖洗漱罢,跟着张冀长进了书房,见瑞王正等在房中。

      张冀长转身出去,留二人在房中,却都没了声音。

      瑞王显是已从楚晋臣处知了童僖的情况,然而亲眼看到,却仍是不由神色一黯。

      两人对坐无言,许久,瑞王才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递给童僖。

      童僖接过一看,正是简漓在赟沛阁中的卷册。

      “如今此物留在我处已无用,随你处置吧。”

      童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执起笔,在第一页末尾添道:

      嘉治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死于衮王府中。

      瑞王接过卷册,看了看,道:“你这是……要离开赟沛阁?”

      “我早该离开。如今我不欠赟沛阁什么,也不欠老阁主什么?我也不想恢复身份,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童僖,我只是童僖。但我即认殿下为主,便会继续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不嫌我如今武功尽失,身体残破便是。”

      瑞王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我欠你良多,今后你要如何,都随你便是。只不过……”瑞王面有难色,继续道:“只不过,你这些年所作所为太过张狂,得罪了不少人。我们留在京中众人尚且知道你本心,就只怕这瑞王军中有些人怕容你不下,要找你麻烦的。”

      童僖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吵杂人声。

      两人对望一眼,心道来了,便一起走去房中,向堂屋走去。

      一进屋中,就见张冀长铁着张脸,立在厅中,面前一群瑞王军中将士,为首的正是与陈亦鸣素来交好的周继明。还有简潼也在一旁劝阻刘诗筠。

      “冀长!我当你是兄弟,不与你动手!你莫要执迷不悟,将那阉贼交出来!”周继明喝道。

      “各位弟兄,童僖他本是我们的人,十年前为了殿下大业才进宫做内应的。如今已恢复身份,真相大白,你们又何必找他麻烦?”

      一人冷笑道:“哼!你也说是十年前!这十年中发生了什么,你又怎知?你又怎知他不是早受不了权势诱惑,投了衮王?”

      另一人接道:“正是!他这些年来所作所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朝权阉童大总管,贪财好利,心狠手辣,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刘大人合府四十八口性命便是死在他手中!我看他早就投了衮王,现在看衮王失势,他自身难保,这才翻出旧事来,重投殿下麾下!”

      张冀长低声喝道:“童僖不是这样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是身不由己!你们今日若要伤他,必先过我这一关!”

      “张冀长!你也被那阉贼迷了心窍!你可还记得,先前亦是他送来消息,引陈将军带兵去了稽骝山谷,五万精兵一夕尽亡!陈将军也身受重伤,至今仍被囚潋京城中!”周继明也愤然冲出人群,喝道。

      正说着,周继明却看到童僖与瑞王二人从厅后转来,怒喝一声:“贼人拿命来!”说着抽出腰间佩剑便向童僖胸前刺去。

      事起突然,张冀长慌忙扑过去要拉住周继明,却已是错后一步。瑞王忙大声喝止,但周继明去势太快,已是来不及。

      眼看剑尖就要刺进童僖胸膛。

      童僖武功虽失,但临敌反应仍在,咬咬牙,身子硬生生一拧,向一旁移了数寸,偏过要害,被一剑刺中左袖,剑锋挑开,正将他半边袖子生生削去,露出一只残臂,自肘以下空空如也。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就连出剑的周继明也愣住了。

      童僖狼狈地摔倒在地,断臂残臂上缠着的白布上更渗出殷殷鲜血。发髻乱了几分,几缕发丝垂落颊边,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半边极美的侧脸,面颊白皙如玉,唇边竟又缓缓流出一道嫣红血丝。脸上露出落寞又隐忍的神色,真真是我见犹怜。

      瑞王扶额,这妖孽,做戏功夫倒是一等一的。

      这副情景看在眼中,连周继明也有些犹豫,竟觉得自己这一剑真是不该。

      张冀长早扑了过去,扶住童僖,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童僖温婉的笑着,摇摇头,却又咳了起来,更是看得张冀长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瑞王见戏已做足,也走上前去,怒喝道:“你们要反了不是!童僖是我安排在衮王身边的暗卒,十来年来忍辱负重,受尽百般苦楚,一直衷心为我,他所做那些亦是为了博得衮王信任,实是身不由己。他为了除掉衮王,身负重伤,亦失了一条手臂,忠心可表!就连你们这些日子来吃的军饷都是他变卖家财所供给!如今他回到这里竟还受自己人苛责!”

      瑞王大怒,一张俏脸都泛上愠色,气得指着手下众将大骂。

      瑞王军众将见他们殿下都如此说,才知此事始末,又见平素涵养极好的瑞王都气得破口大骂,更是羞愧,周继明也垂首立着,不敢吭声。

      待瑞王脾气发的差不多了,史克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将这些无故擅离军营的众人训斥了一遍。众人这才找到台阶,匆匆离去。史克与瑞王亦随众人而去。

      一大群人轰然而来,又吵嚷嚷去了,屋中忽然又静了下来,只余童僖与张冀长二人。

      “童僖……你……你怎么样了?”张冀长仍是惊魂未定,关切地问。

      童僖举袖抹去唇边血渍,站起身来,一脸冷然。

      张冀长扶他坐在椅子上,不由又问道:“童僖……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童僖默然不语,张冀长便也没不知说什么,讪讪在一边垂手立着。

      看着童僖默默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衣角上还有些许灰尘,张冀长只觉心中充满无尽疼惜。只想将这个人抱进怀中,放进心头,融进他的整个生命里。

      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疼惜他,一辈子,长长久久,永永远远。

      千言万语堵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话,从昨日重逢起,他便想向他说了。

      而今这样的想法尤其强烈。

      “童僖……你……武功没了?”张冀长突然开口。

      童僖面上掠过狼狈,随即又恢复冷硬。

      张冀长几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怎么一开口,却又成了这些?

      “你……手脚也不便……”

      童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张冀长看着他的反应,直想给自己几个耳光。然而他不能停。这样的话,他已经憋了太久。这样的勇气,若一旦停下,只怕就再无法聚拢。

      “我听说……我听说太监老了都很凄惨。孤苦无依,身体虚弱,甚至连如厕都无法自理。”

      童僖脸色剧变,愤然而起,看都不看他一眼,便直挺挺往外走去。

      张冀长一把拉住他。

      “我听说,你万贯家财散尽,终于换得自由身。现在已是身无分文。”

      童僖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被张冀长紧紧攥着右手,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回头。

      身后的男子叹息一声,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瘦削的身体。

      触到他空空的袖管,张冀长心中更是疼得不能自拔。

      他从前受过太多苦。他如今亦是遍体鳞伤。他的将来更有无数苦难与波折。他想和他一起度过。

      “我没什么钱,也不说什么高官。”身后的男子将脸埋在他颈间,有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领子,热热的,暖暖的。

      “我不知道你……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同我一般的心思。”男子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闷闷的,却直撞击着童僖的心。“但是……让我照顾你,好不好?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童僖……”抱着他熟悉的身体,张冀长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手臂上有湿热的水滴坠落,砸得他心都跟着一颤。

      这么骄傲的人,终于也会落泪,也会放下一切,让自己不要这么辛苦。

      童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太阳刚刚升起,天边有斑斓的彩霞飘过。微寒的春风拂过屋顶的瓦片,拂过枝头刚刚绽开的春意,拂过这巍峨庄重的湛城里每一寸青石路面,拂过千里之外那座囚禁了他整整十年的华丽宫殿,拂过这屹立三百年的大堇江山,亦拂过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活着的,逝去的,被人记在心里的。

      眼泪一滴滴滑落,浸湿那人抱在他胸前的手臂。

      经历了这许多,有些东西,你不说,我也不说。

      可是它依然在。在心里,在梦里,在我们的骨血里。

      冀长,冀长。

      希望我们终能长长久久,莫失莫忘。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第 76 章(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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