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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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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澄河水在奔腾。
这不是个好兆头。
厉仲膺舔掉鼻尖掉下来的水珠,心里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伤得不轻不重,眼镜摔坏了,左手小臂擦掉一层皮,右手手腕处扭伤后鼓得快同手肘一般粗细,两条腿也克制不住地轻微打颤,倒不是饿,只是冷。
他被困在日月峰上已经近三个小时,十一点多上山,现在正是众人熟睡的时候,没人会想到暴雨如注的夏夜里会有人孤身一人上山,一脚踏空摔得昏天暗地后彻底走失在山里。
手机弄丢前他给罗威发过一条告知去向的消息,现在只能寄希望这个不靠谱的兄弟通宵打游戏的间歇看一眼手机,找人来营救他。
他开始觉得热了。
厉仲膺下意识拉开薄外套的拉链,忽而又惊醒,将拉链重新拉紧。
这要是真死在日月峰上,最先坑死的一定是罗威——罗家与厉家要结怨,罗威在朝日山前建的那座山水庄园也要彻底垮桩。
厉仲膺的意识有些恍惚了,恍惚中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张了张嘴,出不了声,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声音来源扔了块石头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候他还在山上。
身上暖和不少。
他裹着一件雨披,被安放在一处山洞,山洞里燃着一处火堆,火光对面隐约是个年轻男人,正低头靠着墙手里在忙活什么。
人一暖和,原先惊恐中忘记的饥饿就涌了上来,厉仲膺咳嗽了一声。
那年轻男人听见了便起身,绕过火堆走到他跟前,一张年轻英气的面庞就出现在他面前,厉仲膺望着那面孔一怔,那人走近两步,厉仲膺才又觉得面熟,应当是在罗威的工地里做事的,但一时想不起任何名字,只含糊掉姓名问道:“是你救了我,你叫什么?”
“明越。”
是他。
厉仲膺有点印象了。他还没成年,不罗威工地上的正式工,只能在他工地上做点零活,但是他不佝背,看起来比工地里一般男人还高些,厉仲膺那时虽然离得远,因此还是多看他一眼,罗威便顺着介绍了两句。但不是什么好话,说他可怜也可怜,父母亡故得早,砖房也在早年里一场洪水冲垮了,后来自己学着盖了泥房子勉强住着,又说他也可鄙,家里穷得一塌糊涂还要捡个脑袋不正常的小女人做小夫妻。也亏得是没生孩子,不然小孩跟着倒霉。
厉仲膺又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眉眼,随口问道:“月亮的月?”
“超越。”
厉仲膺“唔”了一声,“什么时候能下山?”
“天亮,雨停。”
“雨什么时候能停?”
男人不说话,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无语。
问完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糊涂,转而道:“我饿了。”
明越转身便走。
厉仲膺皱起眉头,但好不容易暖和过来的身子让他不想动弹,叫人也饿得不想出声,他心里正烦躁,却见年轻人直接走出了山洞,走进雨幕里。
又过了很久,厉仲膺感觉自己已经饿得麻木,才见明越浑身湿透着走进来,一根细长的树枝上串着几个蘑菇。他把蘑菇往火边上一搭,又自己把衣服脱了,又靠近火堆。
厉仲膺的眼睛只从明越身上扫过一眼,感慨了一声山里养出来的腱子肉,立马又将目光放到了蘑菇上。
烤的蘑菇很快熟了,明越仿佛不怕烫,面无波澜地拿过树枝签递给他。
饿极了什么都觉得香。
但厉仲膺忍着饿不急着接,问:“这蘑菇安全吗?”
明越便将签子向自己的方向收了些,伸手取下一颗蘑菇撕成两半,小的那半边递到自己嘴边时终于吹了吹才吃进肚里。
剩下半边重新递给了厉仲膺。
余下几颗但凡是长得不一样的,明越都先吃了一小半,剩下的才给他。
厉仲膺生出些自己当了皇帝有人给他试毒的错觉,不过是认可了明越做事的方法,正要许诺他出去后有重谢,却看明越已经站起身来走到洞口了。
身体里外都回了暖,厉仲膺总算有力气从地上起来,走到明越身后看着雨帘,“天要亮了。”
明越回头看他:“你能走了?”
厉仲膺一点头,但不愿多动弹:“不是说等雨停再走?”
“这雨太大,我要回家修屋顶。”明越简单解释了一句,又说,“你不和我走也可以,就在这等其他人过来。我下山碰到人也会和罗老板他们说明你在这。”
话说的有条有理,厉仲膺可真切记得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的绝望,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在这里等第二波救援。他一咬牙:“我跟你走。”
明越这才正眼盯了他一会,半晌下巴一点,绕过他先将火堆灭了。厉仲膺抱着手臂从他的侧脸看到身段,见他再拿起地上方才抖落的雨披递给自己,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棍子递过来,“跟着我的脚印走,不确定就拿它探路。”
噼啪的大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厉仲膺差点没跟上明越开头那几步。明越也完全不等他,本来就长的一双腿步子迈得生风,厉仲膺追得狼狈,又摔了一跤。
明越在前头走得快,雨大风急,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厉仲膺喊了他两声也被风吹林的哨音盖了过去,他又急又气,一双手裹着烂泥枯叶总算把自己撑了起来,站起来找脚印时才终于见明越原路回来找他。
他还没来得及埋怨,竟听明越先挤着眉头开口:“你太慢了。”
这四个字说得他火大。
他知道罗威请人在这个时间这个天气来找他,肯定是许诺了不少好处,既然拿了钱,那就得有个办事态度,作出这一幅嫌自己碍事的架子——但厉仲膺还没被气愤冲昏头脑,这荒郊野外暴雨如注的时分,万一将这年轻的山里男人惹火了,死都不知道埋骨地。
厉仲膺说,“你太快了。”
明越没听见,提高了些声音,“走吧。”
“我说,你走太快了!”厉仲膺几乎是吼出来的,总算盖过了风声,“我跟不上!”
明越这回明白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情绪,点了点头,再出发时总算放慢些步子,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他跟没跟上。即便如此,厉仲膺还是走得十分狼狈,即便明越扶了他几次,仍然又摔了三跤。
更糟糕的事,走着走着,天又黑了。
厉仲膺裹紧了身上的雨披,“雨还会更大?”
“说不准。”明越抬头看了眼天,带他走到一处坡壁,“从这上去有个平台,从平台上了大路就好下山了。”
这话说得轻巧,但厉仲膺见这已经快垂直的坡壁望都望不到头,何况雨大湿滑,无一处着力点。
明越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伸手在泥泞的山壁上压过几下,总算找到处还算坚硬的地方,脱掉衣服系在腰间,蹲下身:“这里就三米不到,你踩我肩膀上去。”
“踩?”厉仲膺没动作,“我踩着你还起得来吗?”
明越仍然垂头扶着山壁:“试试。”
厉仲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子。
这双价格昂贵的球鞋已经被水彻底泡发,又被山路中的泥巴裹得已看不出颜色,这样一双鞋踩在人身上……虽然厉仲膺自觉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对一个来救自己的人来说,这也怪糟践人的。
明越等了一会没动静,只得回头看着他,指导道:“你扶着山壁踩我,我慢慢往上起来,你慢慢往上扶着,不会摔。够得到上面了就和我说一声,我用力送你一下。”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厉仲膺尽量忽视掉双臂上的痛苦,依言踩在年轻人的肩背,低头看见他眉头皱得死紧,嘴唇也极用力地咬得白中透出血丝,但一声不吭,硬是一点点抬起来身体。
明越说得不错,他已经看到坡壁上一个小小的青石板台了,青石板台外沿还有破旧的栏杆。厉仲膺不敢相信那些不知哪年建成的朽脆栏杆,双手摸着地板,叫了声“够着了”,只感觉踩着的人猛地向上一顶,他也急忙向台子扑上去,终于落到了坚实的地板上。
厉仲膺松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下面的明越,看着自己越见可怜的肿胀右手,犹豫道:“我拉你上来?”
明越冲他挥了挥手,只道“躲远些”,便手脚并用着不知怎么已攀了上来。
因着前前后后的用力,年轻人此刻的胸膛猛烈起伏着,肩上的鞋印和泥渍还留着。但他并不在意,擦也不擦,只一骨碌站起身来,“走。”
平台到大路上的路只冲毁了一半,比先前在树林里穿行的路好走不少,二人刚走上大路一会,便和另一拨来寻他的人们碰上了。
“哎哟厉老板!这回可找着您了!”来人领头的又惊又喜,赶紧将手上的伞叫人给他撑过去,“我赶紧给罗老板去个电话,告诉他人找着了。”
厉仲膺心下也是彻底放松下来,接了罗威的电话报了平安,才想起来看一眼明越,但人已经不见了。
“他人呢?”
来人还在给他递毛巾,闻言有些懵:“谁?”
“明越。”厉仲膺接过毛巾随手擦了脸和头发,“刚才和我一起出来的。”
“这么大雨,他家就一个小老婆在家,估计是怕房顶塌了急着回去看老婆——”
有个年轻的声音插嘴,“二叔,明越都说过了,明澄是他妹妹。”
“也就你们年轻人信这种鬼话。”二叔寻得了厉仲膺,心下愉快得已掏出根烟来叼着,神情也猥琐起来:“谁家妹妹大晚上发出那种声音,动不动还又咬又打的……”
“二叔!”
厉仲膺看向那个替他撑伞的年轻男子,“你和明越很熟?”
“小时候老一起玩的。”年轻男子憨厚的脸上带了些愁容,“厉老板,明越嘴笨了些,但不是那种人。”
厉仲膺没说话。
年轻男子又顿了顿,小声道:“厉老板,待会我们帮您送回罗老板那里,您能不能和罗老板说一声是明越找着您的?”
“怎么?”
“罗老板说了,谁把您带回来,寻人费能拿五倍。我二叔肯定不会说明越的事……”
厉仲膺无不可地点点头。
五倍。
他居然都不要了,就惦记着那破屋顶,该塌的早也会塌了,怎么就在乎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