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岁月如刀

15、第 15 章

　　多年来，此话不止一人提。尹昌身边有人提，恒阳身边亦有人提。尹昌谋士为的是更进一步控制君王、扩大权势。恒阳一方却寄希望于大将军舐犊情深，看在女儿和未来外孙的面上就此做个忠心老臣。
　　若非恒阳装出短命相，尹昌盼着不担恶名顺利接手王位，又怜爱女儿，这桩婚姻早就皆大欢喜的结成了。
　　卫崇义道：“武罗大人命人传来消息时曾嘱咐属下转告大王——联姻之事万万不可同意。”
　　“良缘缔结，你有了如花似玉的王后。与大将军之间也有了缓和之处，倘若尹小姐再诞下王子将来继承王位有望，尹昌还何必造反？如此国家免遭兵戈之患……”青岚的低语止于恒阳的谑笑。
　　恒阳笑容渐消，脸上露出真实的阴郁。“大将军纵有爱女之心，可惜我已经不敢相信一个等待王位等待了十几年的人会甘心接受别人给他安排的结局。”
　　恒阳忽然站起解开衣带，拉下上半身的袍服——狰狞的刀疤在胸口盘旋扭曲，从左肩蔓至右肋下，几乎将身体一分为二。
　　“从五年前的上元宫宴第一次有人开玩笑提议册立大将军女为王后，我便连宫中的食水也不敢随便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都由内侍试毒之后才敢吃。至今时今日，试毒的内侍已经换了九个。”恒阳说到此处，胸口剧烈起伏，再无法粉饰内心的憎恶。
　　从懂事起，他便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大将军等待太久，久到已经疯狂，已经不能接受多年期待粉碎落空。即便恒阳愿意妥协册立大将军的女儿昳彩为王后，他也不会停下弑君的脚步。
　　如今再提联姻，无论是谁都心里清楚——大王与大将军之间早已累积了无数忠臣良将的尸骨。二者之间再无转圜！
　　联姻……不过是图穷匕见罢了。
　　“史书告诉我千万不要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权利之争只有你死我活。”
　　恒阳的伤和他的话语，令青岚窥见一片血雨腥风。
　　“大王……”卫崇义瘫软在地。“大王为何自言自语？苍天在上，何处邪祟竟敢惊扰人间天子！！”
　　恒阳呆滞。
　　半响才指着青岚道：“你看不见？”
　　卫崇义颤颤巍巍望向恒阳身侧，他应该看见什么？那扇金漆描摹《道德经》屏风？还是旁边灯火阑珊的青铜连枝灯盏？
　　恒阳侧首——青岚身姿挺拔，静静地站立在侧方，眉目宛然。
　　正视前方——卫崇义目光茫然，神色仓惶。
　　恒阳伸手召了召：“怀恩，你看见了吗？”
　　怀恩眼睛瞪得比殿外镇守铜兽的眼睛还大。听到恒阳问话，怀恩的身体也像沉甸甸的铜兽砸在地上，眼睛还睁着，人已经吓晕了。
　　所以在卫崇义和怀恩的视角，自己莫名其妙的对空气说话，说着说着又站起来脱衣服……确实挺像疯子。
　　再看青岚纹丝不动的表情，恒阳简直哭笑不得。
　　对王宫里多了一位仙君的事实，卫崇义半信半疑。从他的表情来看，倒有些像在“大王疯了”和“大王遇仙”中二选一不得不选了后者。
　　即便被迫做了选择题，他也如恒阳一般，首先怀疑青岚究竟是仙还是妖魔鬼怪。
　　恒阳亦未完全放下戒心。
　　怀恩倒是最信仙人降临的人。他自恒阳幼时便服侍恒阳，知道恒阳的梦境，一听恒阳说仙人与梦中人长得一模一样，立即深信不疑，甚至欣喜万分：“仙人既然现身庇佑大王，大王何不请仙人相助！仙法一施，何愁尹氏不灭！”
　　恒阳未置可否，卫崇义被点醒，亦放下疑虑，赞成怀恩之言。
　　那位仙君两次相救，至少不是大将军请来的邪门歪道。
　　“孤亦有此意，只是不知道仙君是否愿意相助？”恒阳笑道。
　　卫崇义与怀恩忍不住环顾四周，还是看不见哪里有人。
　　直到发现恒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某处，才恍然——仙君还在！
　　卫崇义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这位突如其来的仙君难道无时无刻不守在大王身边？真够奇怪的。
　　大王不觉得奇怪吗？
　　大王也觉得奇怪，但是大王不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何必去问，只要怀有目的，目的就有显露的一天。
　　当务之急，是仙君的力量能不能为本王所用。
　　青岚倒也没有时时刻刻都盯着恒阳，当他隐身，在或不在，恒阳无从得知。
　　恒阳试了像梦里唤“岚岚”，除了第一次，青岚再也不肯现身相见。他立即领悟到青岚在用行动表示不喜欢“岚岚”这个称呼。那就只好焚香请神啦。
　　燃起香，对着青烟祷告。
　　悠然的声音响起，随之显露一道身影。
　　“小仙守护在大王身边，难道不算襄助大王？”
　　“算。”恒阳斩钉截铁，“当然算——不过仙君还可以还可以帮多一点。”伸展双臂，示意“这么”大。
　　青岚直截了当的拒绝：“小仙力有不迨，大王还是不要强求。”
　　恒阳被拒也不气馁，继续游说：“小王不愿兵戈再起，然而大将军野心不灭，小王与他之间，必有一番血腥争斗。但若有一位法力无穷的仙君以仙法助小王，令大将军和他的爪牙束手就擒，减少流血牺牲，对仙君来说一定也是一件天大的功德吧！”
　　青岚摇头：“功德虽好，我位小职卑，怕是承受不住。”
　　这却是恒阳未曾料到的回答。
　　只听青岚继续说：“我不但受不起功德，还怕反噬。”
　　恒阳眼中冒出疑惑。
　　好在青岚没有故弄玄虚，直言相告：“天生万物，天道眼中众生平等。凡人虽然不及神仙，却也生来便负有天地之灵气，自有天道庇佑。看似神仙可以肆意干涉凡人的命运，那只是因为神仙所干涉的是某个或某几个凡人。一旦神仙的灵力所向是人族这个群体，那么无论做什么，都难免天罚。”
　　“罚、罚什么？”
　　“不知道。我若助大王，期间度量难以把握，恐有天罚之忧。”
　　恒阳还待再问，青岚却振袖而去。
　　天罚……听起来很严重。
　　若说助我有天罚之忧，为何救我性命又不怕呢？
　　尺度究竟如何把握？
　　恒阳不得其解。
　　想得多了，他又开始怀疑天罚之说会不会是青岚推脱的借口。
　　恒阳心里压上一块大石头。
　　天道……天道是什么？若有天道，为何令他幼失怙恃，为何让他孤苦伶仃的挣扎？
　　父王爱民如子，母后宽仁慈和。难道他们那样好的人早早死去也是命中注定吗？
　　“陛下，命数之说虚无缥缈，况且神仙之称也不过是他自称，谁知道他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陛下千万不要因他而动摇啊！”卫崇义劝道。
　　“孤没有动摇。”恒阳缓缓道，眉头难以放松。“若天道有灵，那也一定是尹昌死！”
　　他忽然重重地拍在御案上，怒色难掩。“但凭什么要让我王朝铮铮男儿为大将军的野心陪葬？他不过是个乱臣贼子，他配吗？！”
　　卫崇义默然。
　　“崇义，孤以前也不相信神鬼之说，可孤亲眼所见他却有仙法。如今无论他是神是鬼，是妖是仙，只要他能助孤，大将军便会一败涂地。而我们的人，也能尽量减少伤亡，留存有用之身。”
　　他肃然道：“所以，孤一定要让他帮我们！”
　　大王忽然命兰台令将大量求仙问道的野史密录搬至寝宫，连日苦读。消息传出，大将军一党不免以为大王的病又加重了，大肆庆贺。
　　“祭童男童女？不行不行……铸金人？靡费……”
　　翻了大半个月，恒阳终于从浩瀚书海中选择了一个兼具实用与节省的法子。
　　当他再次焚香请青岚现身，虔诚的对青岚道：“古人欲寻真仙，必筑高台以迎之。为表诚意，小王特为仙君筑迎仙台，请仙君姑且一观！”
　　青岚面色古怪——什么迎仙台？前几日才拒绝恒阳，几日间能修出个什么？乡下老农盖几间茅草屋也得翻黄历卜个合适的日子吧，堂堂一国之君这么随便？
　　随恒阳至所谓迎仙台，果真一言难尽。
　　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堆，夯土外贴的砖都剥落了。高倒是高，台阶缝隙里还残留着没有拔干净的草根。顶上匆匆移植的树木伶仃瘦弱地抓着新鲜泥土。
　　“一堆瓦砾土石，几朵凡花几根俗草，你管它叫‘迎仙台’？”青岚挑眉，不紧不慢的道。
　　恒阳理直气壮：“如今天下未统，内忧外患，身为君王，自当勤俭克己为天下表率。自我登基以来，不要说离宫别苑，就是御膳也不曾多增一道菜。如今专门为你修筑迎仙台已经很有诚意了。”
　　青岚还是不急不缓的腔调：“专门为我？不见得吧，我怎么听说这处高台是先先王生前为宠妃所建，只因宠妃过世，所以修到一半荒废了。”“先先王”三字的语气略微重了些。
　　换言之，不但是废弃工程，还是废弃了几十年的旧工程。
　　废物利用，也好意思说“诚意”。青岚似笑非笑地看着恒阳。
　　“仙君果然是仙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恒阳心里发窘，面皮却丝毫不露。他泰然自若的为自己辩解：“所以另一半是本王为青岚仙专门修建！没毛病啊！”
　　但他也觉得“很有”诚意却并非诚意“十足”，于是又补充：“况且时间紧迫，如今迎仙台才开始营建，眼前所见不过一小部分，待你我功成，小王必大发徭役倾尽国库为仙君建好另外一半……”漫天画饼，大言不惭。
　　青岚挑眉：“既如此，那我的法术也施一半吧，也不知这样，落在我身上的天罚会不会也只有一半。”
　　不顾恒阳脸色变僵，慢悠悠补充道：“或者……等你这迎仙台完工之日，本仙君再施法。”
　　“别别别——”恒阳连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容我想想，这次一定非常有诚意！！”
　　恒阳心里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