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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哭丧(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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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舟看着两人身上显眼的裴家校服,露出笑容,走上前温和道:“两位道长,请问找在下有何事?”
礼数周全,风度翩翩。
两人中的矮个修士暗戳戳打量他,小声和同伴咬耳朵:“老大,这也不像啊。”
高个修士依依不饶:"我见过蓟洲,他的背影很像。"
蓟舟笑容依旧:“看来道长是认错了,在下并不是你们口中之人。”
他也不着急,任由他们检查。
高个修士见状有些动摇,犹豫片刻,捧出一面沾满干涸血迹的铜镜。
他双手微微颤抖,道:“这是一件可以识破任何伪装的灵器,你让我照一照,看看你去掉胎记后的模样,绝不会冤枉了你。”
蓟舟心脏狂跳,面上却毫无异样:"公子这面镜子……未免太过不详了些,在下恐怕不能从命。"
他的手悄悄伸进衣摆里,攥紧裴雁给的防身符咒。
“哎呀,这不是铁柱吗?半天不见你去干活,原来是躲这里偷懒啊!”
突然出现的声音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几人回头,见一位少女远远朝他们招手。
少女一袭明黄罗裙,发间斜插玉簪,衣袂翩迁,跑过来气冲冲地推搡一把蓟舟 。
隔得近了,蓟舟才发现她是异瞳,瞳孔一金一蓝。
矮个修士认出她的身份:“老大,她是忘川堂的人。”
“几位大哥,他是我南方的亲戚,家里以前阔过,但爹娘死后就没落了,我爹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堂里打下手,平时哭哭丧什么。”
“但这家伙还把自己当少爷呢,啥活都不干,一天到晚四处转悠,给大哥们惹麻烦了啊!”
少女嘴巴动个不停,说话间对着蓟舟使了一个眼色。
蓟舟立刻会意,接住她的戏,垮下脸无奈道:“表妹,别老拆穿我,我干还不行吗?”
两个裴家修士面面相觑,高个修士似乎也很抵触动用那面铜镜,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后就放他们走了。
蓟舟松了口气:“多谢姑娘替我解围。”
怎料少女突然道:“你不会以为这就结束了吧?”
蓟舟低头看向与他胸口差不多高的少女,很是不明所以,“嗯?”
少女抱臂,意味深长道:“这几个裴家人长期驻守在琉金城中,你若是想常住,必然少不了碰见他们。到时候他们要是见你不在我们忘川堂干活……哼哼!后果你懂的!”
蓟舟突然有种落入套路的感觉,顺着她的话试探道:“那姑娘有什么高见?”
少女上下打量他片刻,满意点头:“你跟我来!”
……
宋府灵堂。
满天纸钱飘飘洒洒,屋内白幡翻飞,棺材放置在灵堂正中,供桌上摆着灵位与长明灯,香炉中的烟雾袅袅上升。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但气氛依旧萧索冷清,只有几名女子在小声啜泣。
蓟舟换上丧服,混在灵堂外准备哭丧的队伍之中,丝毫不起眼。
身侧的男子同样身穿丧服,厉声质问:“你说你是萧瑶找来的?那丫头又跑去玩了?真是一点正事都不干!”
蓟舟无奈点点头,嘴角一抽。
没想到“不干正事的少爷人设”的原型居然是那姑娘自己,或许该夸她对自己拥有清晰的认知?
男子,也就是徐庚满脸嫌弃道:“罢了罢了!你也还算凑合,先哭完这一场再说。”
“哭你会吧?想想你最伤心的事,要是实在哭不出来就把脸遮住,别给我们忘川堂丢脸!”
蓟舟没回话,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眉头忽地一蹙,眼眶泛红,两行清泪从脸颊滚落到下巴,凝聚在一起砸落地上。
徐庚见状瞪大双眼,硬生生咽下未出口的训斥:“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据萧瑶透露,这次的逝者是宋丞相的唯一的女儿宋金襄。
宋金襄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背景显赫,追求者众多。
然而这些青年才俊宋丞相却一个都看不上,在他眼里没有男人能配得上他的女儿。
宋金襄十八岁那年,遇见了名落孙山的落魄才子王瑾。
王瑾对诗词歌赋很是擅长,在京城里颇有名气,宋金襄甫一读到他的诗,便被诗中满溢的才情打动,开始与之交往。
一来二去之下两人情愫暗生,一发不可收拾。宋丞相得知后当即勃然大怒,强行拆散他俩。
宋金襄性子倔强,不愿婚事被父亲左右,歇斯底里地跟宋丞相大吵一场,宁愿断绝父女关系也要与王瑾长相厮守。
两人婚后生活琴瑟和鸣,王瑾寒窗苦读几年,终于高中状元,与此同时宋金襄也有了身孕,可谓是双喜临门。
眼看女婿的事业蒸蒸日上,外孙也快出生,宋丞相再不情不愿也渐渐松了口。
谁知临盆那日宋金襄出血过多意外身亡,只留下一个呱呱坠地的儿子。
宋丞相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到无以复加。他已经错过了女儿的婚礼,如今只能为女儿准备最高规格的葬礼。
忘川堂的几人就是宋丞相邀请来的专业哭灵人 ,负责唤起周围人的悲痛情绪,蓟舟的人设是宋金襄的远房小表弟。
由于灵曜大陆多孤魂野鬼的特殊历史背景,人们担心亲人死后变鬼徘徊人间,便十分热衷于请人哭丧,给予逝者更多的情绪价值,让他们能够安心往生。
想到此处,蓟舟不禁失笑,没想到那姑娘真把自己弄来哭丧了。
不过来都来了,就算是报答她的恩情。
至于他的哭戏……已经今非昔比了。
……
唢呐奏响,哀乐阵阵。
蓟舟跟着队伍进入灵堂,路过两侧宋金襄的亲朋好友。
那一张张脸各怀心思,有人悲伤垂泪,有人默默掩面,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一男一女跪在棺材边,哭得最为伤心。
那俊俏文雅的男人不必说,自然是宋金襄的丈夫王瑾,此刻正在强忍泪水。
另一位女子长相美艳,是王瑾的妹妹,但长相和他并无相似之处。
此刻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嫂嫂,眼里却没有泪水。
蓟舟走近,瞥见了宋金襄的脸。
白衣女子容貌并不惊艳,但十分耐看,她双手交叠着躺在棺材之中,嘴角微扬,笑意淡淡,似乎只是睡了一觉。
蓟舟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说来也巧,他的身世与萧瑶编造的有些相似。
前世他家境优渥,少时过惯了少爷日子,但这顺遂的日子在快成年的时候就到了头,父母遇空难双双去世,留下自己和年幼的弟弟妹妹。
葬礼那天大雨倾盆而下,老天似乎都在哭泣,可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有人都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他冷血,他像一具空洞的人偶,四肢僵硬到麻木,眼睛发涩,可就是怎么也哭不出来。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滚落在地。
“金襄姐,你怎么就走了?”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
蓟舟扑到棺材前,众人的视线瞬间聚集在他的身上。
少年重重跪下,脸上是狰狞胎记也掩不住的悲怆,他揪住胸口的衣服,喘不过气来似的来回拉扯,脸上糊满了泪水。
旁边王瑾和他妹顿时僵住,在少年真切的悲痛对比下,倒显得他们过分矜持,乃至于虚伪了。
他俩看起来怎么……
还真的有点假?
众人不禁疑惑,但很快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京城第一深情王瑾王状元啊!他对夫人的真心可是日月可鉴全京城皆知,怎么能胡乱揣测他呢?
哭丧小队也被蓟舟惊到,但他们不愧是专业的团队,立刻调整好节奏,一个接一个地降低声音为蓟舟和音,让他的声音更加立体突出。
“表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教我作诗吗?我那时贪玩,总是偷懒耍滑头,没有完整念完过一首。”
“恍然回首,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好像从来没变过,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你给我念诗了。”
“姐,你说说话呀,说一句就好,我一定不会嫌你烦了……”
蓟舟忆起小时候母亲耐心教自己念书时的场面,悲从中来,更加泣不成声。
在哭丧小队的烘托之下,蓟舟的哭嚎声愈发悲恸,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周围亲朋好友触景伤情,忆起生命不可承受之悲伤,不禁潸然泪下,放声哀哭。
哭声吸引来里间的宋丞相,他近日为了女儿的丧事日夜操劳累晕过去,刚刚才醒来。
宋丞相看着真心哭泣的众人,老泪纵横:“金襄啊,都是爹不对,是爹固执啊!”
他头发灰白,仍可见年轻时清俊的风骨,只是此刻脊背微驼,眼中蓄满泪水,身为丞相的傲气荡然无存。
王瑾连忙过来小心搀扶住他,宋丞相罕见地没有拒绝。
这对老丈人和女婿经历着共同的悲伤,终于解开了心结。
众人哭作一团,哭声回荡在灵堂之上,汇聚于京城一角的上空,阴魂不散。
路过的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心情也惆怅了几分。
蓟舟入戏太深,差点哭撅过去。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演得这么尽兴,他沉寂的演绎热情似乎正在死灰复燃,并且史无前例地高涨。
等他出戏,已经到了盖棺的时刻,众人都静默地候在原地。
蓟舟使命圆满完成,跟着哭丧小队后撤,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棺材。
然而这一眼却将他吓得不轻,心脏嘭嘭直跳。
只见棺材已经被严实盖上,本该躺在里面的宋金襄不知何时站到了地上。
她身躯半透明,目光涣散地盯着前方。
而她面前的宋丞相和王瑾还在无知无觉地交谈。
差点忘了,这个世界是有鬼的!
“徐哥……”蓟舟扯扯徐庚的衣袖。
徐庚一脸莫名其妙,“干嘛?”
“你看不到吗?宋金襄现在正站在棺材边。”蓟舟环顾一圈,哭丧小队每个人都没有反应。
他心中直犯嘀咕,他这具身体莫非是什么通灵体质?
徐庚脸色登时一变,死死抓住蓟舟的手臂:“你能看见‘良鬼’?”
良鬼?
这又是什么专有名词,难道还有恶鬼吗?
蓟舟心中疑惑,迟疑地点点头。
宋金襄呆滞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看清眼前人后突然变得凶狠。
她眼角流下血泪,扑向王瑾和他妹妹,手却径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她徒劳地抓挠着他们的脸,忽而又转向宋丞相:“爹!你不要相信他们,是他们害的我!”
宋丞相隐约提到孙儿二字,宋金襄尖声反驳:“他不是我的孩子,是王瑾和他妹妹私通生下的!”
她五指成爪,掏开肚子,抱出来一具血淋淋皱巴巴的婴儿尸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这里……啊,我的孩子早就死了……”
暗中观察的蓟舟出言提醒:“她的眼睛变红了,指甲也在变长。”
徐庚大惊失色:“这是要变成恶鬼的征兆!等她成了恶鬼之后会力量大增,届时就能触碰到活物大开杀戒啊!”
他懊恼地揉着头发:“不应该啊,她家庭和满,虽然死得遗憾,但怨气不该这么大啊?”
蓟舟幽幽道:“说不定她的死有什么隐情呢?比如丈夫与‘小姑子’私通,联手害死母子二人之类的。”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从窗棂吹入,仿佛有什么怨毒的东西要从浓稠的黑夜中钻出。
徐庚急得口不择言:“那你快安抚一下她啊!”
蓟舟左顾右盼,最后不确定地指指自己,再三确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