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桂枝香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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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夜，蝉鸣声已经不大能听到了，显得格外寂静。月光穿过大牢里的栏杆，洒在脏兮兮的地上。
桂花的香味也传到了这充满绝望的牢笼。
李随清披头散发地靠着墙，身边是小虫子不知目的地乱转。从前锦衣玉食的李大人，此刻吃着馊了的饭菜，穿得破破烂烂。
他在心里自嘲——像个乞丐一样。
可也是不同的。至少，乞丐还有时日可活，他却是不久后就要被问斩了。
还不如个乞丐呢。李随清无奈一笑。
这二十几年，原来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他曾经得意过，落魄过，东山再起过，伤痕累累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随清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是说不出什么发自肺腑的善言的。他已经释然了，能够坦然接受这结局了。
这一个月，他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与其这样畏畏缩缩过一辈子，死了……也挺好的。
或许黄泉路上，他还能向爹娘磕头认错，还能亲口对那个姑娘说声“对不起”……
李随清曾经是那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他总是小心翼翼，不敢也不会相信旁人……即便是他身边的人，他也时时疑心、处处试探、常常提防，生怕有人会害他。
可时至今日，他好像也无所畏惧了。虽然有遗憾，但他平生夙愿，也实现了大半。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走在一条错的路上。可是，这条路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便对自己那些恶视若不见。
这辈子，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都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认。
夜已经深了。今日将尽。
明日，就是他问斩的日子了。
他一向骄傲，不愿死在众人的旁观之下，遭受万人的痛骂和白眼。
李随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毒药，笑着吞了下去。
这荒唐的一生，如此便算结束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好像隐隐约约看见，一位姑娘身着一袭红衣，站在桂花树下，笑着向他招手……
他一生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浮现……
李随清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李家从商，虽无什么权势，却也是家累千金，无甚可愁。
也正是因此，他小时候过得随心所欲，快乐恣意。他吃的穿的，都是极好的。
爹娘一直想让他努力读书，将来考个状元出来。他也很听他们的话，努力读书。
李随清读过许多诗词歌赋，也偏爱赋诗。他最喜欢的，便是邀三五好友，游山玩水，饮酒赋诗。
那样的日子，才叫一个惬意呢。
那是李随清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爹娘做生意与人发生争执，遭奸人报复，家中的生意惨淡，爹娘几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李随清一下子，从风风光光的少爷沦为连衣食困难之人。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巨大的落差感让李随清难以接受——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怎么会愿意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他开始借酒消愁。
其实，那时他已经买不起酒了，早就欠了酒肆好些银子。可他还是要继续赊账，借酒消愁。
酒肆老板知道当年李家鼎盛时的状况，看见李家到了这般田地，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过去李家向来给钱大方，如今，他也便纵容着李随清白吃白喝。
可他很要强。即便家道中落，他还是穿着干净的衣裳，说着体面的话，绝不许自己说出任何粗鄙之语。
贫穷只是一时的——他以后是要做官的。等考中功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爹娘是这么劝他的。
他看着爹娘因操劳而满头白发，心疼不已，发誓要好好读书。
可是，命运并没有眷顾他，甚至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他见惯了人命如草芥，可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一家会成为“草芥”。
因为爹娘交不起地方长官口中的“从商钱”，那个昏官就处处针对爹娘，针对李家。
李随清和爹娘都清楚，所谓的“从商钱”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官吏搜刮民脂民膏的借口。最后，所有的钱都会流进那个官员的口袋中。
他们家实在是交不起这笔不菲的钱财。
李家想反抗，想要联络漉州其他商人，向上一级官员揭露……
不料此事竟然走漏风声，传到这个贪官耳中。
为了终止这场“闹剧”，那个贪官就想要杀人灭口。
爹娘拼死为他换来一线生机，他们自己却惨死在昏官的屠刀下……
那时他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那时，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李随清发誓，此生哪怕拼尽所有，他也要那个昏官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失去了爹娘，他接下来的日子更是履步维艰。因为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他的尊严可以被任何人踩在脚底下，他的骄傲可以被任何人践踏……
他不得不想办法来谋生。他写过诗，可他辛辛苦苦的创作却被那帮纨绔子弟骂得狗血淋头；他想考取功名改名，却屡屡落第，被那帮没读过书的人冷嘲热讽……
那时，他才意识到，没有钱财，没有权势，即使空有一身才气，在那些权贵眼中也不过是笑柄。
那个生来骄傲的李随清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哪怕被羞辱得想死，哪怕是流落街头乞讨……
他活下来了。可活得却很差劲。
身处底层，他见惯了官吏的丑恶嘴脸，见惯了狗仗人势……他活着都成了困难。
昔日好友有的与他渐行渐远，有的特意跑到他面前羞辱他。
“活得像狗。”这四个字是从他的一个朋友口中说出来的。
李随清永远都忘不掉，那个人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满眼的不屑与高高在上的嫌弃。
他真的成了一条狗，任何人看见了都可以过来谩骂两句、羞辱一番。
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那些曾经巴结李家的亲戚朋友也要来踩一脚——看看这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少爷如何丢下尊严讨个生计，再出言讥讽几句。
那时他本想通过写诗赚点饭钱，可是那帮不懂诗的权贵、老爷却指着他鼻子骂他写的东西不堪入目；他想卖苦力换点儿吃的，却被人刻意砸场子，也不知是不是曾经那帮狐朋狗友指使的。
同时，他还要提防着那个贪官——害死他爹娘的凶手，因此他不得不辗转奔波，东躲西藏，就像过街的老鼠。
李随清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煎熬痛苦的时光。也是从那时起，怨恨的种子破土，对权力的渴望无限滋长。他也想要有权势，让那帮欺辱、打骂过他的人俯首称臣、付出代价……他想要让那个贪官血债血偿……
他想要高高在上，将那些虚伪之人的命玩弄于鼓掌，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
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事实上，他改变不了什么，日复一日地为了温饱奔波。
直到他遇见一个人。
她说，他于她有恩，她想要报恩。
李随清嗤之以鼻——她自己尚且挣扎，又哪里顾得上他？
他记得，那位姑娘极爱桂花。便连名字，都与桂花有缘，唤作“沐曦”。
沐曦，木樨，她的爹娘应该也很喜欢桂花吧。
他与沐曦的相遇，也当真是巧合。
在他被追债的人威胁、恐吓之时，在一旁的她恰好出手相助。
她一出现，就见到了他那么狼狈的一面。下意识间，他不想以后再见到她。
可她还是缠着他，嚷嚷着要报恩。
她说，小时候，他救过她。
他不记得她了。可她信誓旦旦，说李随清帮过她的，甚至将那一天的事情清楚地讲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在漉州的一座山上，李随清独自一人游山玩水时，遇见了沐曦。当时沐曦受伤了，已经不能走路了。李随清就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在日落前背她下山。两人分别前，李随清得知沐曦是因为欠债，才不得已上山采药来还钱。临走前，李随清给了沐曦一大笔钱，助她渡过难关。
这件事李随清不大有印象了。小时候，他是很喜欢多管闲事的——有那个能力，有那个心情。
沐曦一直嚷嚷着要报恩。其实，两个人都过得很苦。沐曦也没有钱，两人一起露宿街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沐曦就一直跟着他。经过家中变故后，他性子越发清冷，时而脾气暴躁，无名怒火在他心里燃烧。
可是，沐曦没有被他吓走。她一直跟着他，如影随形。
她说，她会武功，她可以保护他。
李随清妥协了，没有赶她走。一天一天地，他习惯了身边有她，也习惯了她的聒噪。
渐渐地，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他，即使一无所有，也有一丝慰藉。
他开始回应她，开始主动和她分享。李随清给沐曦讲过许多故事，大多都是他早些年的所见所闻。
他看得出来，只要他主动和沐曦说话，沐曦甚至能高兴一整天，哪怕吃都吃不饱。
傻丫头。他暗暗在心底嘲笑她如此容易满足，可是，看到她的笑，他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这姑娘，怪可爱的，傻就傻点吧。
在漉州的四个月，因为有沐曦的鼓励，李随清的心情也好许多了，一身戾气也散了些。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沐曦忽然告诉他，她要回京城了。
听到这个的消息，李随清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沐曦就是一个骗子。还说会一直陪着他呢，最后还不是要走？骗子。
也是，他现在一无所有，凭什么把她留在身边呢？
沐曦的离开，李随清一开始没有多想。她本就应该呆在京城。
沐曦一走，他心底为数不多的温柔也连带着消失了。没有人压制，他的脾气更甚从前的。
他依然一无所有。
造化弄人。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原来害死他爹娘的那个贪官知道了他的藏身之所。
那天，晚霞很绚丽，那个贪官为了斩草除根，想要对他下死手。
那时，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却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贪官则高高在上地坐在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鞋——溅了李随清的血，他嫌脏。
李随清痛得要昏死过去了，意识迷迷糊糊，他问那个贪官：“为什么要对李家赶尽杀绝？”
那个贪官不假思索地说：“惹怒了我，你们就该付出代价！生如蝼蚁，你们的生死还轮不到你们自己做主！斩草除根，你也下去陪你的爹娘吧！”
生如蝼蚁。
李随清恨恨地咬咬牙，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被一张席子裹着。浑身的疼痛让他不想醒来。死了……应该就不会痛了吧。
可是他恨。凭什么那位德不配位的贪官可以高高在上地主宰他的生死，可以不费一点代价就杀害爹娘？凭什么那个贪官触犯王法却可以逍遥法外？
李随清不服。他恨这不公的世道！恨无能的自己。
他想要爬起来，爬出这阴森森的乱葬岗。可他早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他没有力气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头疼欲裂……
可是他好恨啊。就算是死，他也想拉着那个贪官一起！
命运这次终于站在他这边了。他撑过了那个晚上……第二天日落后，他连滚带爬，一步一步爬出了乱葬岗。
他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既然活着从乱葬岗走回来了，就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牵引，助他手刃仇敌。
他要去京城！他原本在漉州，是想暗中搜集那个贪官的罪状，告到衙门去。但他现在想明白了。在漉州，他不可能成功的。那个贪官位高权重，即便铁证如山，他们也有无数法子让李随清再也开不了口。
他要去京城，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来京城的一路，他吃了不少苦，不过，和之前的命悬一线相比，这不算什么。
京城真的很繁华，他不禁感叹，繁华得让人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
怪不得沐曦这么想回京。
初来京城，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能一步步往上爬。
科举是行不通了的，他实在不擅长那些官样文章。
他很喜欢京城，在这里他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东躲西藏。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不必遭受异样的眼光，不必接受那些虚伪的“同情”。
他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可以重新开始。
他要站在权力的高峰，要那个贪官血债血偿，想接受百姓的崇拜，想要提笔间操控别人的生死……
他也想做那个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人，任凭心意操控他人的命运。一句话，就可以翻云覆雨……
他走过很多错路。他向达官显赫写信自荐，却石沉大海，在没回信。他刻意制造与那些高官的见面，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才华，可换来的只有他们的不屑一顾与白眼漠视。
后来，他挤破脑袋，吃了许多苦头，终于挤进了丞相府。
他替丞相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不是对的，甚至，自己早已双手沾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可是，他们无辜，他李随清就不无辜吗？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那天，他早就没有什么良心了。只要能报仇，只要能往上爬，他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是虚荣心作祟，在外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善良大度。可谁让他不高兴了，他就会在暗地里让那个人吃点苦头。
他“善良仁义”的名声也渐渐开始传了。
他很清楚，丞相对他就是利用。丞相想要他成为一条听话的狗，却连一块骨头都不舍得施舍给他，只是给他一些残羹。
但他经历过那些风风雨雨，倒也是不那么在乎了。至少，他替丞相做那些肮脏的事情，他就有机会跻身于朝堂。
相应地，丞相要他做事，就会交一些权力给他。
李随清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欲罢不能了。这一点点小小的权力就让人着迷，倘若他身处更高位，那该是如何美好的一番光景呢？
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是不归路，也是富贵路，权势路。
他没料到的是，沐曦目睹了他的恶。
她劝他，回头是岸。
李随清不屑一笑——他早就回不了头了，他也从不后悔。
当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时，他却不直视她炽热的眼光，只是心虚地用余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失望了？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与她何干？他也不会因为她，就停下脚步。他要往上爬、他要手刃仇敌，他要权、要势，要众人仰望……
他为丞相做的事越来越多，获得的利益也越来越大，手中的权势也越来越大……他很满意这样的自己。他又能做回曾经那个体面的李随清了。
丞相很看好他这条听话的狗，对他期望很大。他成了丞相手中称手的刀。
本来，只要沐曦不做什么，他可以放过她——如果是旁人，他早就杀人灭口了。
可偏偏，沐曦她却要多管闲事。他真想，把她抓起来，锁起来，让她乖乖听话。
丞相一直派人监视他，自然发现了他的“优柔寡断”。丞相说，沐曦是刻意诱惑他，她早就在背地里查丞相府了。但是她武功很好，每次都让她逃过一劫。只要李随清杀了沐曦，就许他一个官位，正七品。
品级不高，但一旦正式成为官员，整个丞相府都是他的依靠。
李随清心动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机会，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真的当官？他不是傻子。他心里也明白，丞相虽然把他当成一把刀，可他举荐的官员都是他的亲信。到底，丞相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他一个官位。
毕竟，有一条好狗对自己忠心耿耿，又何必将它送出去，万一哪一天，原先的狗就咬向自己了呢？
丞相是想打磨他，让他成为一把好刀；可丞相也没想过让这把刀自立门户亦或是离开自己。
可是因为沐曦，他有这样一个机会了，一个表忠心的机会，一个通往青云路的机会。
在被问愿不愿意去杀了沐曦，替丞相了却心头之患的时候，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沐曦她怕疼，李随清不忍心让她死得太痛苦。他想了一下，最终决定给她下毒，慢性毒，一次死不了，但长期积累，必死无疑。
他假装改过自新，主动去找沐曦。她果然没有提防他，第一次的毒药，她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了。
李随清编了许多动听的谎言，为了骗沐曦乖乖喝“药”。
那一个月，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
只是李随清清楚，不一样了。他如今，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可是他为了复仇，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回不了头了，他也不愿回头。
在骗沐曦喝下最后一次毒药前，李随清告诉沐曦，他想回漉州的那座山上看看——小时候他与沐曦初遇的地方。他不记得是哪座山了，但沐曦知道。
沐曦很喜欢漉州，她欣然同意与他一起去漉州。
傻丫头，等你的是命丧黄泉的结局啊。
那一天，李随清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将下了毒的水递给沐曦时，手在微微颤抖。
她死前都还是笑着的。
“李随清，以后做个好官吧。”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早就在心里预想过无数遍，可真的看到她吐血，合上双眼时，他就像被抽走了魂似的。
他将沐曦葬在了那座山上。沐曦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很平静，她求他将他葬在那座山上。
他埋好最后一锹土时，恍惚了很久……
*
再回到京城，丞相也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官途也顺利。
他终于将那个贪官送上黄泉路。
他和宰相一起，做了很多很多恶事……可他当真家累千金，又回到了从前的富贵日子。
至于这富贵怎么来的，他当然知道那时百姓的心血，可他心安理得……
他连沐曦都杀了，还会在乎那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吗？
他也开始玩弄权势。权力的滋味，当着让人爱不释手。
他到死，都没有后悔自己选的这条路。
只是，如有来生，他只求自己别再那么苦了。
黄泉路上，他应该会向故人赔罪吧。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桂枝香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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