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消失后》来二十一份芋圆

29、相见欢

　　沈云珂愣住了。
　　她听到了什么?他说他疼。
　　她从未见过沧陵的这一面。

　　沈云珂不是没有见过他受伤，她见过的。她见过他背上触目惊心的疤痕，见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可即便是那时，他看上去依然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即使给他上的药是最猛的，即使他遭受如同剜肉般的疼，他也一声不吭，没有喊过半个“疼”字。
　　可是，那怎么可能不疼呢？只不过是他强忍着疼痛，假装没事人罢了。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怎么可能感受不到疼痛呢？

　　这是第一次，她亲耳听到他说疼。

　　黑暗中，沈云珂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疼吧。

　　沈云珂的手本来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灼热的体温。
　　他醒了以后，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说他疼。
　　沈云珂想要抱抱他，想要安慰他。

　　她朝他张开双手。
　　漆黑一片，他自然是看不见的，也自然没有回应。

　　犹豫了许久，沈云珂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轻轻地抱住他。
　　她希望她向树神许下的愿望能成真。

　　沧陵依然觉得头疼欲裂，黑暗中，他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回忆中穿梭了多久，也不知道刚刚自己是为什么会忽然那么痛。
　　沈云珂的拥抱让他猝不及防。
　　他说他疼，沈云珂就抱住了他，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安慰他。
　　与她紧紧相拥的瞬间，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心底一阵暖意淌过，是甜的。痛觉虽然没有消失，但并没有原来那么令人难熬了。

　　他以为，当他揭开自己的伤疤，她会失望。是的，他知道，他说出那句话，是诉苦，亦是试探，试探她会不会抛弃自己。

　　虽然他与沈云珂认识没多久，但其实沧陵比她想象的更了解她。她看上去好色、荒唐，看上去洒脱不羁，但是她毕竟是沈云珂。是那个自幼学医、天赋异禀的沈云珂，是那个出身将门、武艺高强的沈云珂。她说自己贪生怕死，但他知道，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她的一生，注定不会只是一个“小时了了”却只知沉迷男色、寻欢作乐的大小姐，她注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他想和她成为盟友。他虽不知道她最后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他想，他们不是敌人。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看出来了——沈云珂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控制欲极强。她不能忍受局面脱离她的掌控，她喜欢牢牢地把主动权拴在自己的手上，然后云淡风轻地看着事情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之前她去寻草药一事，便可见一斑。
　　沈云珂这样的人，应当是骨子里便喜欢强者。那些迎合讨好她的人注定不会在她身边久留。哪怕是看上去与她志趣相投的知音——云城的盲眼琴师，她或许会因一时兴起将他当个乐子，可她要离开时，琴师也留不住她。

　　沧陵是当初云城那位被抛下的琴师，但他也是羽隐阁的阁主。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挺可悲的。他不愿，她与他的结局，如在云城那般仓促。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遍体鳞伤地站在她面前，她还会愿意与自己合作吗？
　　如果他也喊疼，她会后悔成为他的盟友吗？

　　沧陵不是会喊疼的那种人，他的那句话，更多是试探——他想知道沈云珂的反应。
　　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幼稚之人，他之前都没发现，原来皮囊之下，他还有如此之面。

　　可当沈云珂伸出手抱着他、安慰他时，他真的很高兴。
　　原来，被她关心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甚至，他巴不得在她面前多受伤几次。

　　他没有推开她，相反，他一声不吭地享受着。享受着她拥抱自己时的温度，享受着他与她那么近的距离，享受着……被她在意的感觉。

　　他习惯了什么伤什么痛都自己一个人扛，可此时此刻……
　　疯子。卑劣。
　　他在心底唾骂自己，却又舍不得推开她。

　　要是一切都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啊。
　　在黑暗中，他早已丧失对时间的判断。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拥抱的感觉，却如此清晰。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可他不能这么无耻。
　　不能沉浸在不属于他的快乐中，哪怕他高兴得要发疯。
　　他好怕，怕自己以后真的离不开她，怕自己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谢谢你，沈云珂。”他字字真心，“我没事了。”

　　听闻他的话，沈云珂松开他，收回了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将刚才与神秘人的对话告诉了沧陵。

　　短暂的拥抱结束了，沧陵竟有些怅然若失。
　　沧陵，别贪心，别惦记不属于你的幸福。
　　你的人生里，早与美好无缘，只剩下鲜血淋漓的仇恨。

　　“那我们，继续走吧。”沧陵提议道。
　　“好。”

　　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路很黑，可是他们无所畏惧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看见了出口的微光。
　　沈云珂加快步伐。
　　两人终于走出了山洞。

　　外面已经是明月高悬于天空了。星星一闪一闪，好像在诉说心事。晚风拂面，让人神清气爽。
　　蝉鸣不止，蛙声不断，倒也热闹。
　　已经是夜了。

　　商量了一下，沈云珂和沧陵决定现在原地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赶路。毕竟山中蛰伏的野兽何其多，再说了，他们忙了一天，也累了。

　　“沈云珂，你先睡吧。我在这守着。”沧陵十分体贴。
　　沈云珂不想欠他什么，就提议他守上半夜，自己守下半夜。

　　沧陵听到，先是一愣，再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沈云珂眯上眼，听着蝉鸣，伴着清风，也便睡着了。

　　沧陵看着她的睡颜，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他想不通，沈云珂为什么对他这么好？至少，她今天，对他好得不同寻常了。
　　他抬头看天空。星星好远好远，不管他这么努力，都始终无法触及。够不到，就只能远远地看着。
　　过了很久，天将拂晓。他见沈云珂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她，自己继续守着了。

　　他想了许多许多，将这么些年发生的事，几乎统统想了一个遍，以此来打发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转变的？
　　他知道自己变了。从前的沧陵，比谁都绝情，对自己更是狠得下心来。无论受多重的伤，无论留多少血，无论伤口有多疼，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在云温眼里，自己就像是一具傀儡，没有喜怒哀乐，苦心孤诣只为复仇。

　　那是从什么时候，傀儡开始脱离控制的呢？
　　沧陵自然而然想到了在云州城的经历。那时，他不是背负血海深仇的羽隐阁阁主，不是假装荒唐纨绔的花花公子赵无泓，只是云州一位盲眼琴师。
　　那时，他感受过这世间的善意与美好，却也留不住她。
　　后来虽然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他却放不下那段时光，不可自拔地想要接近她。
　　当他开始揣测她的心思时，他就知道，自己陷进去了，完蛋了。

　　不过，他不会做什么的。远远地看着她，默默地陪着她，就很好。有时幸运些，能得到她的关心，多与她说说话，这就够了。
　　他了解沈云珂——她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真正爱上谁吧。她喜欢过许多人，也会随时厌弃，随时抛下他们。

　　沧陵觉得自己疯了。
　　沈云珂就和他那父亲一样，花心又滥情。但他还是想要为她辩解，至少……沈云珂她没有伤害那些人。

　　就这样吧，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之间像朋友一样，挺好的。至少现在，她还没有离他而去，他也没有丧失理智。

　　*

　　沈云珂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自己睡了整整一夜？沈云珂不可置信地看着沧陵。

　　“你醒啦。”沧陵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沈云珂看着沧陵的眼睛——他一夜未眠，眼中已有血丝。
　　“沧陵，你怎么不叫醒我？”与其说是责怪沧陵，她更是在自责——说好了轮流守夜的，结果她沉沉地睡了一整夜，他却一整夜未曾合眼。

　　沧陵摇摇头：“没事的。”
　　声音一如既往好听。

　　“那你现在休息一会儿吧。赶路的事……不着急。”沈云珂看似劝他，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毕竟他们一路那么艰辛，他又刚刚中过毒，身体怎么吃得消？

　　沧陵想要推辞，却被沈云珂灼热的目光逼着点头。

　　他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感受清风拂面、鸟语花香，只觉得岁月很长，一切都很美好。
　　只可惜，从他出生开始，就注定与美好无缘了。从娘死的那一刻起，他的往后余生注定与刀剑为伍，与仇恨相伴……

　　但至少此刻，他只是沧陵，只是他自己。
　　沧陵啊沧陵，你可千万不要留恋着一切，你可千万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
　　别太贪心，别生欲念。
　　能有如今这样的回忆，就已经很好了。

　　沧陵渐渐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没有什么仇与怨，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人心算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山林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