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if 2:行尸走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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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早下班还是晚下班都要挤地铁，晃悠悠一个多小时才到家，那会儿已经精力耗尽，晚饭靠外卖或者速食，随便对付几口就洗漱睡觉了。
周瞬通常每隔一周或是半个月去看望一次母亲。疗养院在郊区，临海环境优美宁静，四周是草坪和花园，有专门给宠物居住的地方。
母亲四年前确诊肝癌，做过几次大手术，数不清的化疗，三个月前病情突然恶化，做了肝移植手术，但是状况依旧不容乐观。医生已经暗示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长期化疗带来的并发症包括吃不下饭，排便困难，手脚僵硬无法走路，掉头发，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亲人的苦痛如同无孔不入的毒气，让血肉相连的人也跟着感受那种病入膏肓，逐渐窒息的绝望无力。
周瞬从楼里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暗，暗红夕阳笼罩住这座僻静的疗养院，无故感到隐隐的压迫。
远处有人靠在树下抽烟，两根手指夹着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嘴角溢出，模糊了清丽面容。
兄妹俩面对面默默无语，他倚着树坐下，朝周瑛伸手。
周瑛朝下睨了他一眼，递过去一根烟，点火。
他不会过肺，也不喜欢烟味，只不过上班上了十几年，总有需要抽烟的场合。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抽了一根又一根，白色的烟雾升腾缠绕，把血色夕阳都氤氲了色彩，直到周瑛的口袋再也摸不出下一根烟。
周瑛：“她说很痛。”
周瞬：“……”
周瞬出神地看着指缝里那根燃烧着的烟，就像母亲燃烧着最后一点余薪。
很多年前，他们两个也同现在一样，在夕阳下坐着。只不过那时是坐在屋顶上，谈论的是对搬家后生活的畅想。
残败的色彩铺洒在大地上，像一张血盆大口，缓慢而坚定地吞下了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这家人仿佛中了有关不幸的诅咒，不幸似霉菌一般迅速沾上他们，命运悲惨得令人唏嘘。
几个月之后，兄长周瞬的生命结束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死因是脑溢血，发生在他连续加班的第五个周末，也就是当代社会最常见的过劳死。
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预订追悼会时间和场地，和礼仪师确定所有细节，抽空去看望病况不佳的母亲，实验室那边又刚好撞上了她无法缺席的重要环节。那段时间周瑛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只剩下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两眼一睁就要开始忙活。
追悼会那天来的人不多，只有周瞬的大学同学和工作的同事，以及一些还没搬去首都时一起玩的玩伴。
除了音响里播放的千篇一律的悲伤乐声，整个过程安静而肃穆，甚至连哭声都不曾有，一方面是因为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里，真正和周瞬相熟的人几乎没几个，还没到动情掉泪的地步；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只有一个死者亲属在场吧——主持人心里默默地想，这也算不上多么奇特，做这行的总能遇到各种不同的家庭。
和这个死者的亲妹妹一样在追悼会上眼神平静麻木，看不出多么悲痛，甚至隐含倦怠的，主持人也并不是没见过。
周瑛的确觉得很疲惫，她一整周都在忙碌，连续三天没能合眼睡个完整的觉，震惊和悲伤早就在奔波劳累中消磨得不剩多少。
昨天母亲凌晨一点痛醒，哭着喊周瑛的名字，她从十多公里市外的实验室赶过去时，母亲已经送进了手术室，一直到四点多才结束，她困得没忍住在打了个盹。好在医生出来时说手术还算顺利，需要继续观察治疗。
人们说着安慰的话，让她节哀顺变，不要太过伤心。问她母亲病情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周瑛道谢，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周瑛穿着黑色西服，面容素净而憔悴，她只期盼着追悼会快点办完，她实在太想赶在实验室没有打电话催她回去之前睡个完整的觉。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干了，午饭后送走了全部参加追悼会的人。跟着殡仪馆工作人员送尸体火化装盒，最后捧着一尊小小的陶瓷骨灰盒，她终于感觉心和这尊略有点沉的陶瓷罐一样落到了实地，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周瞬被她捧在手上，就像小时候他抱着她那样，成年人烧成灰的质量也不过两三千克，加上骨灰盒大概七千克，这就是他全部的重量。她带他回到妈妈身边，骨灰盒放在床头。周瞬和她的性格都是如出一辙的沉郁，就算一起探望母亲也不会聊很多话。
病床上是母亲，床前有她和周瞬，变成骨灰的他也是安静的，病床前的那种静没有改变，仿佛死亡没有带走他。
那是周瑛许多天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生活还在继续，短暂停留和悲伤过后，周瑛又重新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社会鞭笞着她往前转。她整日整夜地忙，忙没有结果的实验数据，忙SCI论文的发表，忙妈妈辗转反复的病情。
从夏天到秋天，又从秋天到冬天，实验室的研究出了一点眉目之后，周瑛终于结束了一个周期的工作。
她于是有时间停下来，在宿舍里睡了一整天，然后又买了水果前往疗养院。
街上银装素裹，雪纷纷扬扬落下。
裴娜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全部剃完，她戴上了周瑛买的一顶毛茸茸的帽子，疗养院内也通满了暖气，倒是不用担心会冻到她。
周瑛用刮皮刀削了一个桃子，切成小块。裴娜吃了几块就要睡下了，可能是因为冬天到了，她最近非常嗜睡。
周瑛把剩下的水果盖上盖子，给母亲掖好被角。
她走出这栋安静平和的楼房，打着伞走上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将近年末，不少人回老家过年，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身影。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到了一栋楼下，四楼401就是周瞬工作后买的房。她有钥匙，之前来看望母亲时经常也会来这里落脚。周瑛没打算买房，她觉得住分配的宿舍很方便。
关上门，她换了绿色青蛙拖鞋，与之相对的是鞋架上的一双棕色狗狗拖鞋，这些是这个简洁的空间里少数能称得上是可爱的物件。
对周瑛来说，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她二十几年的一生里只有三个能让她产生归属感的地方，妈妈身边，搬家之前的那栋房子，还有这间商品房。
虽然几个月没住人了，但好在没有停水停电，电灯冰箱暖气还在正常运行。
每个物件她都熟悉至极，因为大半家具都有她挑选的痕迹。她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又这么睡了过去，醒来时外面已经快天黑了，时钟却停在三点半，也不知道停下来的那一刻是半夜还是下午。
周瑛去附近超市买了关东煮和五号电池，打着伞边吃边走，把喝完汤的盒子扔进垃圾桶后，发现一只找东西吃的橘猫。她把手里烤肠放在灌木丛下，边回头看猫搬运烤肠，边往楼上走去。
坐电梯时遇到了一个认识她和周瞬的老太太，她笑着问，好久都没碰上你哥哥了，你们今年还在这边过年吗？
周瑛说哥哥最近因为职务变动去了其他市，他们年底要回老家。
她把时钟的电池换了，分针再次开始转动，停滞了大半年的时间缓慢地流动起来。
周瑛躺在沙发上，没骨头似的半躺玩手机，好像听见有人在叹息般轻声说小心脊柱；她光着脚踩在地上，听见有人在劝她穿上鞋；她打开冰箱，看到了一盒还在保质期内的布丁，冷冻柜隔层里还有夏天放进去冻的碎碎冰；走出阳台，冷风呼呼吹起头发，夏天的短袖也随风飘扬。
她把衣服折叠，收进再也不会被屋子主人打开使用的衣柜里，吃着以前很爱吃的布丁，打开电视，看已经重温了无数遍的末路狂花，看到结局依旧会潸然泪下。把空了的布丁包装盒朝着垃圾桶瞄准，抛进了桶里，但这次再也没有人捧场地惊呼你好厉害。
她打开音响躺在沙发上，听熟悉的歌单，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明明睁开眼光线昏暗，合上眼后却感觉有客厅饭桌处暖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有人从厨房探出身子，问她要不要先喝点饮料，他下午去超市买了那款新出的联名果茶。
感情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雾蒙蒙的，周瑛迷茫地伸出手去碰，却发现摸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一切的感知都退化了许多。
直到医生问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每天和数字与试剂打交道，只需要精密的数据和严格的变量控制，检查模型的代码运行，发表期刊，汇报工作，参加研讨会，带新人，写报告……重复的生活，像陀螺一般旋转着。
实力资质强大，加上和张家二小姐关系匪浅的传言，没人会对她脸上的表情吹毛求疵。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调动面部肌肉去支撑起一个笑容了。
好累，这是她每天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她回望着过去这几年，一时也有些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这么累，明明这就是她曾经心心念念期盼过的生活，毫无波澜却又平静宁和。每天不用再担心成绩下滑拿不到奖学金，担心柴米油盐，担心随时落下的疼痛暴力。她不再生活在噩梦笼罩的恐惧之中，不会担惊受怕想到要去学校就想吐。
新年前一周，裴娜在长达半个月的昏迷中离世，有过经验的周瑛轻车熟路地联系了殡仪馆，她没有让人安排追悼会，毕竟能够参加的人只有自己。由于步骤简化了许多，她很快就能够将妈妈捧在手掌之间。
生离死别是家人亲手教会她的课程，和哥哥手把手教她切菜做饭，妈妈教她认字那样，她亦步亦趋踩在他们留下来的脚印上前行，脚印消失了之后该怎么走，她茫然地瞪着空白的前路发呆。
周瑛觉得死亡很不错，它比生要伟大，平等无私地接纳每一个受到折磨的人，不分地位身份年龄性别，任何人在它面前只有欣然接受和不甘接受两种选项。周瑛觉得裴娜一定是微笑着向那片黑色走去的，因为病痛将她折磨得多么不成人形。她看见妈妈在生命最后几天留下的纸条，那是一个生命解脱前的如释重负，平静地朝那片黑色沼泽地走去，她将不受因果轮回的拘束，不受社会规则的禁锢，回至天穹，归于尘土。
她的生活一切照常，除开少了那么一项前往疗养院的行动之外，每天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毫无怨言地运作指令。她的躯体化程度不知为何更加严重，没由来的胸闷心慌，像是肺部积满了水一样呼吸困难，嗜睡，浑身无力，所有症状像河边的水鬼，抓上她的脚踝，身体被拽着沉入水底，一切动静都归于沉寂。
新来的同事年轻跳脱，工作闲暇时突然提到，周博士坐在位置上就像尸体，看上去没有活人气，有次打水路过办公室窗口被吓了一跳。
旁边的人嘘他别乱说话，虽然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
稍微了解一点周瑛家发生的事的人都会忍不住想，那一家人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样，厄运遗传到牵着同一根红线的人身上。
新年前夕，周瑛躺在沙发上，落地窗外是漫天热闹绚丽的烟花，光一阵阵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眼珠空洞无神，茶几上摆着两尊骨灰盒。本该和家人围在一桌吃温馨团圆饭的夜晚，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冰冷昏暗的客厅看别人放烟花。她在所有人满怀希望迎接来年、幸福齐声的新年倒数中睡过去。
那一天晚上连工作邮件都不曾来骚扰她，等她被冻醒的时候，清冷月光像碎银一样洒进落地窗，她找了个毯子盖在身上继续睡，泪水滑进凌乱发间。
【Normal Ending:行尸走肉】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if 2:行尸走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