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然后癫狂 ...
-
灵力耗尽的陈西又倚着白墙,如何也找不到上去的法门,只得有气无力地挨着墙。
弘毅区工牌在衣兜内静默地亮,灵气充能太慢。
不会没死在怪藤手里,死在雾海里吧。
雾海有生物存在的情报属于破天荒,作为当事人兼可能的触发器,后续恐怕多有麻烦,念及此,剑修逃避想地闭上眼,陈西又啊陈西又。
真不愧是你。
白墙坚笃,额头抵着墙面,身体拽着自己向下,只想就这样一点点下滑,下沉进黢黑的地底,泥土进入鼻腔,填塞胃与肺。
“陈道友?”
人声传来,陈西又循声去望,只看见一片模糊色块。
“还真是,”锋芒毕露的清朗男音,来人叹一口气,“你是真的时运不济。”
熟悉的声音搀过她,手臂绕过他的腿弯,破坏了陈西又死死维系的平衡,她几乎是塌进了来人怀里。
努力抬眼,看不清。
试图出声,做不到。
冀易将显然脱力的修士摁进怀里,简简单单将人带着跃回了白墙之内。
冀易伸手把过陈西又的脉象,不同于他将才探过的两人脉象的奇异,陈西又的脉象大抵上保持了修士应有的平稳健康。
只是显见的消耗过度。
消耗过度到她还有意识都宛若奇观。
在冀易思考怎么带回三人的短暂瞬间,陈西又在一堆色块里精准辨出了师妹,向着重影伸手试图探探师妹的脉。
反复尝试才将手从衣料上挪开,触到肌肤。
凝神。
凝神失败。
陈西又蹲在地上,模糊地察觉到——
自己既错过了恰当的晕倒时机,也没能保留住自己清醒时的行动能力。
她手下是师妹温热的皮肤,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冷,收回了手。
冀易打定主意一手带一个,另一手带两个,忽而感知到又有人向此处掠来,索性等了一等。
过程里戳了蹲地上的陈西又一下,果不其然将人戳得坐在了地上。
冀易没忍住笑:“要么还是昏过去吧陈道友,你这能顶什么事?”
陈西又听到眼前是昏乱的光影线条,色块暧昧地重叠扭曲、模糊重组,她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又在朦胧的钝感里感知到发生了什么,但反应不过来。
冀易,本应该下个昏睡诀让状态不对的道友安生恢复,此刻只全然看乐子地打量着,陈西又反应半天才抬起头。
仰起的脸上瞳孔无法聚焦,阳光精细妥帖地照顾修士的眉、眼、鼻、唇,仿佛濯洗炫耀自己生养的珍宝。
冀易无端想起他初次看见陈西又的一幕,黄昏同样颇为偏爱地将她拢在其中,盛料桶旁悬梯的粗糙围挡,陈西又坐在阶梯上向外探出头,好像被羽绒白的幼鸟从铁丝间探出头,细羽被铁丝勾得逆了走势。
却有观之即得的无限柔软意味。
冀易看着,渐渐带上一分淡嘲。
白晏是今日下值白墙的喻义区弟子,折身寻物时远远感知到灵力残余,赶到时就看见四名修士,两名躺着,一名坐着,一名站着。
白晏:“道友,这是?”
冀易捏过滚到地上的留影珠:“赶到时已经打完了,这两个已经躺着,我从墙外把她捞了回来,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考量。”
冀易边交代边将古兴安与大叔佳从地上搬起,示意白晏一起。
白晏一愣,俯身去看陈西又:“道友,你还好吗?”
问句将将脱口,也不再需要回答,眼前的道友显然不大好,年轻修士坐在明晃晃的日头里,瞳仁静定、神态遥远飘忽,阳光比她看着有知觉。
白晏回过神:“失礼。”将之施下昏睡诀抱走。
两人掠向白墙隔离带转为行走。
白晏:“这个道友是在白墙外寻得,是追踪到了堕修踪迹?”
冀易瞥白晏一眼:“多半不是。”
白晏:“敢问道友——”
冀易:“天下功冀易,负责仰止区上段白墙。”
白晏:“小轩窗白晏。”
一时更为头疼,将陈西又换了个姿势带着腾出手拨出通讯:“师姐,下段白墙今日轮值的弟子遇袭,仰止区白墙负责人赶了过来,我正把他们往休整点带,嗯,对,联系医修?哪有医修啊师姐……”
掐断通讯。
白晏将陈西又的头稳在自己的肩窝,看向冀易:“冀道友轮值的白墙?”
冀易语调懒怠:“我托给师兄了。”
行,颇觉棘手的白晏下意识薅了一把肩窝里的脑袋,又心虚地把头发顺平了。
怀中道友有只妖兽,看上去亦被战势波及,迷迷糊糊地绕在道友身上。
白晏颠了颠,觉得这个重量的道友她能再来十个。
不,算了,白晏看着怀中人的脸,改换主意,还是一个罢,这样道友舒服点。
*
喻义区令人忧心的医疗条件最终如何运转陈西又并不知晓,她醒过来时,似乎仍在白墙边。
视线顺着敞开的窗攀援而上,大片平整苍白的墙面,陈西又坐起,身体因透支而来的无法感知消失大半,手心的灵石品质上乘,她下意识盘了盘。
灵石的棱角在手心碰出清脆声响。
反应两秒,坐起。
师妹、小咬、墙边遇见的道友如何?
冀易捏着青见碧临时当了回兽医,三名修士同时感知到陈西又醒转,鱼贯而入。
陈西又抬眼对上三人,一愣。
小轩窗驻喻义区弟子鱼情先手:“陈道友?在下小轩窗鱼情,你感觉如何?”
陈西又:“我——还好,我师妹和另一位道友如何?”
冀易:“你们的问题是同一个,你多了个灵力耗竭,他们却是没有,现下他们脉象平了但醒不过来。”
陈西又接过冀易递来的小咬,喂一点灵力,蹙了眉:“我去看看?”
一行人回转回大厅,按次转进古兴安与大叔佳的隔间探过脉象,陈西又将大叔佳的手放回薄被,坐在床沿沉思。
应激的青见碧咬上她的虎口,细弱的血腥味潜游在室内。
鱼情:“我们看过留影珠影像,并看不出你们具体与什么作战,不过从表象看,应是擅于织造幻境的怪物?”
白晏:“道友你们是看到了什么吗?”
陈西又反手整理小咬,食指绕上她的尾巴尖,耐心地使小咬绕上另一手的手腕,拇指与食指卡住她的头,轻轻抚摸小咬的颅顶:“当时师妹状态有异,她很疼,但探不出缘由,我想带她折回求援,抬头看向白墙时,看见了一株藤——”
冀易挑眉:“藤?”
青见碧松了口,陈西又继续安抚地顺着摸她,确认小咬受怪藤波及程度有限,返回大厅翻出纸,信手取过一支中性笔。
初执笔时用的是悬执毛笔的手型,指尖下滑,过渡为水笔的用法,左手压着纸,青见碧回绕在小臂,头颅挨着腕骨,青色的剧毒蛇种乖戾冷淡地圈在细腻的白皙之上,碰出颇为美艳的触目惊心。
陈西又绘图很有一手,寥寥几笔形神具备,鱼情冀易白晏三人看清,很是防备。
白墙之外爬进怪诞的藤蔓,黑白双色拼作诡谲的、哀哭的瘦长人脸,这藤密实地覆下,是非要将人吓得一激灵的模样。
陈西又搁笔,继续陈说:“它生得古怪稀奇,灵觉内还探不出身形,我忧心不敌,探出留影珠记录。”
鱼情:“灵觉内探不出?”
陈西又颔首:“是,可视可闻,不可感。僵持之际有一道友赶来,他同样能见此物却感知不得,我于是将师妹托予他上前迎战。”
白晏:“何不合围攻之?”
这用字咬得文言,陈西又噙笑:“尚不知这怪藤实力深浅,想着先将伤员摘出战局。其后发生的事,我也并不十分确认——”
鱼情:“但说无妨。”
陈西又望向洒进窗的午后秋光,再望向视线尽头的白墙,那堵墙苍白、平直,犹如溺水初死之人的尸身:“应是幻境,幻境中我为一重伤堕修,不,幻境中我是一名重伤后被扔进雾海的修士。
重伤濒死之际,我撞上同样临死的怪藤,于是行□□悖逆之法,试图将己命数与怪藤命数拧作一股强行延命,绘阵途中,梦中的‘我’异堕成了堕修。”
话到此处,陈西又将眼神牢牢定在了白墙之内的蓝天,又生生撕回视线,望向沉默着同坐桌前的三名修士,她继续开口:“阵成,寿数得延,一荣俱荣,一损……不知会如何,那怪藤于是在雾海内狩猎,以我为中转,将所得倾数喂于我好壮大己身。
那怪藤似乎是以真实为基底构创的秘境,再后便是我不堪折磨,逃向烟火众后携其内孩童走出白墙。”
冀易:“带着孩童走出白墙?”他望向鱼情白晏。
鱼情面色差极:“确有人口失踪,只是喻义区本就时有人口失落,也是碰巧抓获堕修后才调取的档案。”
陈西又低眼:“彼时我便在清醒边缘,其后我又见到了怪藤,身旁孩童顷刻化骨,于是醒转——”
一瞬拉扯之中意识坠落回荒唐怪梦,眼前场面光怪陆离,伴着不欲生的痛感迎面罩来零碎的记忆。
陌生的人脸,口形一张一合间说着什么。
口中发出已觉陌生的鸿愿。
似有枷锁牵着自己的脖颈,体内伸出流动的黑手扒住喉管,身体亟待怪藤的哺喂维持己身,因崩溃与绝望畏缩。
精神在身体死亡前溃烂。
在苦痛浇过诸身前丢盔弃甲。
这命运的馈赠一定要分装,于是带着或大或小的信众一同钻出白墙。
我已经分不清我分装的是理想还是苦痛。
在怪藤的绞缠里,在无力承担的代价里喃喃。
“这个世界上有自由,人人生来平等。”
我太痛了,伸手撕扯信众的身体,为怪藤影响,这身体脆弱易折。
手心是温热的血液。
“这个世界上有平等,人人生来自由。”
我实在太痛了,手在信众体内巡视,拉扯。
柔软的内脏在掌中搏动。
“孩子,我带你来看自由的彼岸,只要付出痛苦,只要质押一点点灵魂和□□,就可以获得这样的永生和力量。”
哦,堕修慈爱地、癫狂地看着他带来的另修人。
他受不了,他要痛死了。
没关系,没关系,没有像自己一样的荣光也没关系。
熬不过去也没关系。
那死亡也是自由的。
自由的死亡啊。
堕修笑着咳起来。
体内有成片、成块、成海的剧痛在尖啸,心下有成斤、成吨、成山的滚烫在灼烧。
啊啊啊啊……咳咳。
他好像曾有许多事、许多恨没有了结,但它们全都消失了,灭顶的痛苦淹没了一切。
他以为结契成功便是幸运,可是啊,可是啊。
这真的不是地狱吗?
牙床在灭绝己身的折磨中咬穿,从头到脚翻出绽裂的血花,喉管中挤出毛骨悚然的嘶鸣。
亿万野犬撕扯耍弄他的骨骼血肉魂魄,肉与灵都血肉模糊、毫无形状。
堕修在纷乱中觑见手下破裂的另修人。
我亲手发展的学生,手脚被断裂,眼睛被剖出,如鱼敞开内里露出背脊。
堕修在癫狂里更为癫狂。
在其中固守沦为癫狂的理念。
这就是地狱,但是自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