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入至善 ...
-
要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发现更为困难。
关心水身上常有的香水味，陈西又初时以为是个人喜好，随后在关心水几度过近的接触里，陈西又嗅闻到了烟火众香水味下潜藏的药味。
以陈西又对药材的理解，即使知道这位萍水相逢的关道友专工毒术，她也并不清楚她身上残留药味的出处。
直至她解除蛇毒醒来，穷理区本该给予病人安心感的病房如同响起了警铃，关心水笑着靠近，身上馥郁清甜的水果气息香水下，咕嘟嘟蒸腾起有害的残留，仿佛葬有一整个腐坏的梦境。
是幻梦的毒啊。
彼时陈西又看着关心水贴近的脸，一瞬间，有噩梦尚未结束的痛感。
此时陈西又坐在晃荡的汽车车厢，指尖犹疑地在输入框悬停。
师兄，
我又梦见，
删除删除删除删除。
我在梦中见到了流头帮的大仙。
点击“我在”与“梦中”中间的空隙，加入“好像”。
[师兄，我好像在梦中见到了流头帮的大仙。]
文昴查看讯息，望向陈西又，发丝的浓黑像是吸取殆尽女孩的生气，陈西又仿佛黑色土壤托举簇拥着的一枚花，稍大的风都能吹落花瓣。
他把手搁上师妹发顶，不轻不重地压一压，好让这朵命途多舛的花向更深处扎根。
[等宗门指示就是了，不必忧心。]
*
与此同时烟火众至善区。
万时焦头烂额地和天下功的人交涉，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扯着嗓子询问是否见过这批蝴蝶雕像。
“你说什么！”
“见没见过！”
“说的什么！！”
“见没见过！！！”万时好悬按住了想用灵力扩音的念头。
埋在机器堆里的脑袋三两下解决手里的工作，顶着乱七八糟的丸子头跳下来，细细打量了照片：“有人来我们这倒过它的模，我经的手。”
万时崩溃高声：“能出去谈吗？！”
乌苇在机器腾起的运转声中开口，万时听不清她的言语，倒是从口型辨出她说的是“行啊。”
厂房的办公区文档堆积，一小排明亮橘子从小到大一字排开，乌苇抽出毛巾时碰歪一个，特意停了动作将迷途的橘子扶回正道。
万时：“做的时候有指明什么特殊材料吗？”
“有的，”乌苇点点头，蓝色工装上沾了不少油污，她在袖口布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反身翻找起资料：“说要尽量做得真，指明用一款从修真界运来的材料。”
万时谨慎地奉上一份样品，是至善区经排查确认无误的样本：“这是你们做的吗？”
乌苇拿着样品翻了翻，一笑：“后面的工序我不清楚，看着模子像。”
“仙人啊，出什么岔子了吗？”年轻女性每日里在隆隆的机械轰鸣中工作，摆弄操控最多的是各类机械装置，她经历过堕修犯案时全场电器一瞬间嗡鸣报废的场面，多少是留了阴影。
万时拧着眉看乌苇翻出的订单合同：“有委托人更具体的资料吗？”
“没有，不是什么大营生，而且，他先付完了六成钱。”
“制作这批雕像的时候，他有时时盯着或者进来参观过吗？有剩余的材料吗？”
“他看过几眼，剩的材料——”乌苇站起身，叉着腰思考片刻，朝外喊，“小周！”
半晌，屋外探来一个毛茸茸脑袋：“乌姐，你叫没叫我？”
“叫了，你进来，”乌苇向万时笑笑，扭头问回小周，“我们去年一月做的那批蝴蝶，剩的边角料你留了没？”
“啊姐，你、你要查啊，”小周平生矮下去一截，“你只说是给我练手，我、我还没开始。”
乌苇轻啧：“不查，带这位先生去看看那些材料。”
万时再次穿过运转声隆隆的厂区，仓库内盛放大量成桶的原料，小周指向角落的一个原料桶，说自己还是有取一点测试性状的。
万时攀上桶壁向下一扫。
豁，好生热闹。
打开的圆形孔洞中，修士的知觉下，密密匝匝绞缠有众多异兽虫卵的尸体。
等等，等等。
看久了头晕，万时从原料桶上下来。
他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个圈，将自己发现的信息组织成书面语发送给天下功冰凉的群体通信。
如此为数甚巨的虫卵最后只有三百余雕像被发现宿有异兽吗？
[万师弟，我们到了。]
[万时，我们到啦。]
万时停下找不出线头的思考，决定走出厂房，至少可以问问他无敌的师兄师姐。
陈西又在来时的车上基本熟络了青见碧，细长的躯体恹恹圈在她腕上，在调整位置时自发攀上她的脖颈。
陈西又预计在它正式开智后带离烟火众寻觅去处，与兽峰弟子大概很乐于接手。
万时所在的援助坏境并不十分良好，厂房门口蔓延锈迹，路边荒草丛生，文昴预备将她与万时编作一组，他回头再接一份排查清单。
陈西又懒怠地将脚尖向内收。
郁郁葱葱的星线盘绕而过，陈西又低着头，围巾围得随意敷衍，支起的羊角辫仍是关心水为她编起时的弧度。
万时匆匆奔出来，见到的便是他面色又差一截的小师姐。
陈西又还要弯眼与他笑：“师弟，我们来帮你？”尾音柔软地向上，带出一个摇晃的疑问语气。
陈西又的面色透明得出离，仿若梦中的轻烟借一缕云气化了形，着意将自己化进人间喧哗做了诸多粉饰，反是推着自己向虚幻又近一步。
万时脚步一顿，面色如常地说明了情况。
一时三人都是思量。
陈西又：“我能去看看那些剩下的原料吗？”
万时：“行的，师姐慢点走。”
文昴：“合着我就不用慢走。”
陈西又在万时说慢走时就含笑，听文昴反问更是笑开，梨涡甜蜜地下陷：“被青见碧咬了一口，脸色大概有点差，没什么大碍。”
为表平安，陈西又率先走进跃动微尘的光影，回过身倒着走几步：“对了，师弟我现下身上带着青见碧，如果介意记得躲着点。”
万时无奈：“我要是怕蛇我这辈子倒着走。”
还有，师姐你照下镜子就明了我为什么这个态度了。
绞缠在一起崩裂的虫卵显然给了文昴和陈西又同样的刺激，即使不出于流程和调查需要，单从保护另修人心理的角度出发，这桶原料也并不适宜留在此地作为小周的练手材料。
文昴从梯上下来，乌苇和小周自去做工，陈西又踩在离地第五阶楼梯：“有点像蛊术。”
朴素的细小铁栏圈住同样朴素的原料桶边楼梯，防止发生因为腿抬得过高而翻下楼梯的惨案。
陈西又站在潦草的一圈细小栏杆里，分析她的猜测：“虽然驱使之物改为异兽，但这种程度的布卵和最终查获的异常，和巫蛊术法的特点相合。”
“十取一、百择一、千揆一，倒是真对得上。”
陈西又猫一样顺坐楼梯，一手支在细小的第二根铁丝上，一手探出缝隙计数：“用的是异兽，此为第一处不同；尚在卵中便可互相厮杀吞吃，此为第二处不同；借由人属生气孵化，此为第三处不同。”
三根手指收回掌心，陈西又仰头：“可与天下功弟子提出猜测，建议孵化数只异兽困在一处看是否互相争斗。”
万时点点头，向沉寂仅一会的群体通信措辞提出猜想。
视线扫过天下功弟子同步的动态消息，发出轻咦：“有个天下功弟子冀易要过来，可以啊，为他们忙了三天，头一回能面对面。”
文昴低头看了一眼：“发给我的任务来得也快。”
陈西又：“这就是天下功的工作效率吗？”
万时深有同感地点头：“听闻天下功人人尚武好斗，最喜欢三下两除二分好任务各自找人打架，怨不得我们拖欠天下功四次。”
文昴本欲搭腔，倏忽抬头：“冀道友？”
一身黑的少年人慢步走进仓库，身后黄昏的霞光湿漉漉，笑容藏锋，先回复万时的话：“也不尽是如此。”
陈西又垂下眼睫，起身从原料桶的盘梯上下来，笑容乖巧地拉回话题：“我们查探过这批原料，怀疑和巫蛊之术相干。”
冀易似笑非笑瞥他们一眼，也跃上去探查。
沉默。
沉默片刻的天下功弟子跳下来：“确实和蛊术相关，专门挑了白料还是死了，不知道那人动了什么手脚，应该能直接运走。”
文昴：“你善蛊？”
冀易低着头发送消息，“我更善刀，”言语间不见焦急，“此处事了，你们各接了任务自去就是，对了，陈道友，你确认与万道友或文道友一路？”
陈西又：“我同万师弟一路。”
冀易定定看她一眼，生得过于锋利，眼神就难与友善搭上边。
大致是认为万时修为低于她，并不保险。
陈西又：……
习惯了，生不起气。
陈西又扭头询问文昴：“我尚在观察期，劳文师兄为我下个禁制。”
文昴抬眼看一眼冀易，伸手在陈西又眉心点下一个主禁锢的禁制，因是让天下功弟子安心并未隐去印形，流云纹绞缠菡萏的朱红印痕成了师妹面上最重的色彩。
陈西又控制着自己不去反抗，轻轻拽住万时衣摆：“走了，下一处任务。”
“就此别过。”
走出厂区，文昴隐含担忧地凝视陈西又，陈西又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失色类纸的脸上捧出一个微末的笑。
“万师弟，我们去排查后面的表单。”
“来了来了，文师兄自当心啊。”
万时嘁嘁喳喳地追上陈西又，两人坐上将将停下的出租车。
今日的黄昏到此时反倒活入了血色，浓稠着顺着建筑淌下，至善区浸泡在这样的鲜艳里没能溢出旭日将生的生气，只吐出人之濒死的暮气。
青见碧探出领口，轻巧的头颅依恋着靠上绵软布料。
陈西又感觉到，不动声色看一眼专注路况的司机，侧过身子将青见碧挪出司机的视野。
万时撞入灵智初萌的一对澄澈蓝色，那蓝色冰凉无情，如草野上方万里无云的晴空。
青见碧不耐地扭动身体，吐出蓝色的分叉舌尖。
细小的分叉触上陈西又细腻苍白的脖颈，过于净透的色泽让人难以设想其下汩汩流动着暖热血液。
蛇信一闪而逝，万时看清陈西又脖颈上肌肉应激一样的紧绷。
下一刻，青见碧掰过脑袋，沿着陈西又颈侧绷带边沿一口咬下。
万时目瞪口呆：“师……陈西又？”
“没事的，”陈西又很有果然如此的无奈，如蝶的睫羽一闪，“它大概是有点不适应和害怕。”
青见碧高抬贵手地松了口，毫无收尾意识地盘回一颗倔强有脾气的脑袋。
陈西又从兜里摸出关心水塞进她兜里的湿巾，窸窣动静中，包装上的粉色小熊向着皮质沙发飞出一个吻，渗出的血痕被纸张浑不在意地揩去，陈西又酝酿片刻，试探着让压抑灵力，极端克制地愈合了内部伤口。
低着的眼睫微微颤动。
“师姐，给它起名字没有，”万时磨枪擦掌颇觉手痒，“叫小崽子怎么样？”
陈西又反应片刻，笑起来，虎牙探出一点小尖：“也太直白了，叫她小咬吧，暂且的名字好听一点为好。”
万时：“啧，照你这么说，暂且的名字要好听，那长久的名字不更得好听？咱就叫她小崽子让她好好学个乖。”
陈西又：“也是罚她了，咬字又不好听，她往后如果知道名字由来也会闹着改的罢。”
万时摇头：“太轻，太心软。”
陈西又慢悠悠地笑，不很放心上。
小咬是她临时起的名，看情况好像还算合宜。
她在同小咬的禁制中严令禁止了小咬注入毒素这一行为，倒是没对她泄愤一般的纯咬设限。
改为只能咬自己？陈西又听与兽峰的弟子说过，灵兽妖兽异兽的喂养都要尽可能顺应天性。
那就顺应天性地只咬我吧。
筋脉的隐痛太久，好像已经不再是痛楚。
对痛楚的感知生出滞后的钝感。
小咬牙尖没入的时候，陈西又只感到轻浅的凉。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入至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