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短篇 ...
-
楔子
阴云蔽日，骤雨将至，狂风将顾府堂中的白色帷幔翻卷而起，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墙壁。
白色的灯笼高悬于屋檐之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仍未消退。
飞驰的骏马在府门前停下，白衣的少女一脸倦容，满身的尘埃尚未来得及拂去，便自马背上翻身而下，直朝顾府大门奔去。
紧闭的大门被她猛的推开，狂风顺势蹿入堂中，将满地的纸钱卷起，打在那黑漆棺木上，打在堂中灵位上，也打在那跪着的少年背上。狂风之中，他的身影如此单薄，又显得那样无助。
少年闻声回眸，几夜未合的眼中尽是血丝。
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瓢泼着打湿了地上的纸钱。一道巨雷轰鸣而至，闪电的光芒掩映着他白得骇人的脸庞。
久别的故人，任谁都不曾想到，再见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画扇，”他如从前一般喊着她的名字，只是声音微颤着，脸上再没了以往的笑容，“父亲他……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狂风鼓得他衣袖上下翻飞，少年瘦弱得宛如风中摇曳的一棵小树，仿佛随时就要倒下，却仍然倔强地立在风中。
他双手紧攥着，指缝中有血渗出，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开出遍地曼珠沙华。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只是双眼定定的注视着前方，“我顾府上上下下二百八十一条性命，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一)
夜风袭袭，幽蓝的夜空中唯有一轮圆月。顾府灭门案发生至今，已过去了五个年头。
月光惨淡，偌大的长安城中，只有一批批的官兵不断巡视着，丝毫不敢松懈。那张缉拿杀手“红罂”的皇榜被狂风不断撕扯着，却迟迟不肯落下。
此刻，一道黑影自檐上掠过，如鬼魅一般，避开了巡逻的人马，又如一只灵巧的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入了一扇窗户。房中的人尚未来得及出声，一柄剑便刺穿了他的喉咙，血色的花开满了窗沿。
一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剑锋在半空中划过，她收剑入鞘，剑身上甚至没有一丝血迹，仿佛那倒在地上的人并不是她杀的一样。
她在房中搜寻一阵，纵身自窗口越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一朵罂粟花落在血泊之中，被流淌着的血液染成了红色，美丽而妖冶，似来自地狱的花朵。
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月下潜行，几经周转，避开巡逻车队，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顾府。
黑色的夜行衣褪去后，妙龄的少女衣白胜雪，宛若一只温顺的小猫，任谁也无法将她与那剑锋凌厉的杀手红罂联系起来。
更深露重，她洁白的裙角拂过路边碧草，染了满身露香。
她轻轻推开房门，屋中的少年闻声，自书案见抬起头，眼中露出关怀之色:“没受伤吧?”
画扇摇摇头，将手中的信件放在他面前，“你见我几时失误过?”
他将信件看完，将其置于烛火之上。遇火的纸页很快燃烧起来，顷刻便化为灰烬。火焰映着他的如玉的脸颊，脸上的神情并无多大波动。
“还是没有用吗?”
“嗯。”少年点点头，看着她紧锁的眉头，淡淡的笑了笑，“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可是……时间不多了……”
“画扇，你信我吗?”他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目光灼灼，不由得让她想起那年那个青涩的小男孩。
“……信。”
他说的话，她从来都信。
“那么，这些事情，都交给我，答应我，不要担心，好吗?”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容置疑。
画扇抬头看他，时隔多年，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去，眉宇之间尽是不同于当初的稳重，可她还是越发怀念当初那个笑得灿烂的少年，怀念那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顾府。
究竟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她的手在袖中藏了许久，终是没有勇气如儿时一般抚上他的脸颊。
“好。”
她转身离开，发梢轻轻划过他的鼻尖，熟悉的香味让他有些恍惚。
他愣了愣，待回过神，四周已是一片空荡荡的，那白衣的少女早已离去，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洒下来，一遍一遍地让他想起那个可怖的夜晚，那一个个倒在自己身前的人。
(二)
画扇第一次见到顾衍之的时候，她才五岁。
彼时她穿着单薄而破烂的衣服蜷缩在角落，四周都是雪，连一根干草都没有。北风肆意地吹着，如刀子一般刮在她脸上，生冷的疼。
无边的寒意席卷了全身，迷迷糊糊中，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中。她撑着睁开眼，眼前的小男孩美好得那样不真切，一度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爹爹爹爹，我们带她回家好不好?”
她就这样被顾老爷带回了顾府，也是在顾府，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纵使岁月变迁，故事已过去多年，有些人不再归来，她也仍将这份美好珍藏于心。
画扇离开顾府，是在十一岁那年。
彼时顾老爷的老友造访顾府，正撞见了与顾衍之一同踢毽子的她。苍穹之下，她的身子灵巧得像只猫儿，让这位称霸江湖多年的剑客连声叫好，当即向顾老爷求人。
她一手拿着毽子，一手拽着小顾衍之的袖子，怯生生地问那位素不相识的高人:
“前辈，人，为何执剑呢?”
“执剑，为己，更为了保护所爱之人。”
或许，正是那句“保护所爱之人”打动了她，她看了看男人手中的剑，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年，思虑片刻，竟点头答应了。
她走的那日，顾老爷与小顾衍之来送她。彼时杨柳依依，他握着她的手渐渐松开，春风拂面，晨光之下，少年眸中多有不舍。她在马车上朝他挥手告别:
“顾府保护了我这么久，待我学成归来，换我保护顾府，保护你。”
可是，她终究没能保护顾府。
宁玉山上的花开了又谢，转眼已是六个春秋。师父将顾府灭门的噩耗告诉她时，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剑落在地上，险些刺伤了脚。
几日奔波不休，一路上马儿都换了几匹，她却还是没能见顾老爷最后一眼。
她离开时尚是细柳抽条，归来之际，却已是雪漫眉梢，顾府大宅空荡荡的，久别的人再相逢，只剩泪落无声。
夜色渐深，月儿早已爬上头顶。夜空之下，白衣的女子伸出手，手上的血迹早已被水洗净，如水的月光却洗不去她满身的杀伐。
她站在书房外，房中烛火尚未熄灭，依稀可见他投射到窗上的影子。他虽什么都没说，她还是能读懂他眉宇间的忧愁。
已经五年了，曾经的那个少年，就是用这瘦弱的身板，默默地撑起了一切，就算自己被这重担压得无法喘息，也总是一个人默默忍受着，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五年前顾府惨遭灭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幸存。两百多具尸首铺满了顾府庭院，官府却敷衍了事，此事一直被搁置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三年守孝，顾衍之一边重整顾府，一边调查着当年真相。然而，真相是残酷的。那个令他家破人亡的人，背后的势力是那样庞大。
她记得他从前说过，最厌倦尔虞我诈的官场，可是后来，那个被逼上绝路的少年，还是不得已披上了官服。因为他要扳倒的那个人，便是当朝太子。
彼时六皇子势力不断壮大，顾老爷却秉着中立的态度，不肯帮助任意一边。
年轻的太子何其聪明，暗中灭掉了顾府，却留下了顾衍之的性命，又将证据统统引向六皇子，还一面帮助重建顾府，为的就是借助顾府力量，坐稳他的皇位。
可任凭他演得再好，终究露了马脚。
太子为他设了一个局，他便偏要往里跳。
他假意向太子投诚，实则站在六皇子一派，暗中除掉了太子许多心腹。
可是，时间不多了。太子势力日渐单薄，早已起了歹心，暗中谋划着逼宫谋反。
眼见着局势日渐危急，他却没有准确的证据，也不知太子具体行动的时间，太子将这事隐藏得很深，哪怕顾衍之在他身边两年，也是靠画扇暗中打探了许久才对此事有点眉目的。
画扇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就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了。每每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她都希望能帮他多分担一些，可是，她又能帮他什么呢?
她曾说要保护顾府，保护他，可到头来，顾府被灭，她一直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中的剑，一根一根地拔掉他背后的刺，哪怕因此，染上满手鲜血。
(三)
金乌初升，将晨曦洒满大地，驱散了夜的凄冷。秋风扫过地上枯黄的落叶，白衣的女子迈着步子穿过弄堂。
一只雪白的鸽子自天际飞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面前。
画扇取出纸条，看见上面的字，犹豫片刻，若无其事地将纸条收入袖中，然后推门走入房中。
房中燃着熏香，淡淡的香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少年坐在台前，一头墨色长发倾泻而下。偶有秋风从窗子吹今，吹得他青丝微微摇曳，铜镜之中，少年美得宛若谪仙。
“我来吧。”画扇接过他手中的梳子，青丝滑过她的指尖，她愣了愣，熟练地为他束发。“今日可有打算?”
“与王尚书议事，”他倒是对她一点防备都没有，“你要一起吗?”
“不必了，”她将发带系好，缓缓道:“你记得早点回啊。”
“会的。”顾衍之站起来看向她。
少年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她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他才和她一样高，如今却已高出了她一个头。她看着看着，视线便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你怎么了?”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不知何时已盈满眼眶的泪水，“好好的，怎么哭了?”
一如往常般温热的手掌轻轻抚过她冰冷的脸颊，她愣了愣，两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到底怎么了?”
她默默地掐了一把手臂，然后将手伸了出来。“唔……刚刚……摔到手了……”
藕臂之上，青紫色的痕迹那样刺眼。少年皱了皱眉，取出药轻轻涂在她手上。
他涂得很轻，让她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冰冰凉凉的感觉很快掩盖的那种痛感。
顾衍之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像小时候一样哄着她:“好啦，我给你买根糖葫芦，不哭了，啊?”
“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吗，一根糖葫芦就想打发我?”她破泣为笑，朝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要两根!”
“好。”他笑了笑，“时候不早了，早膳便不用了，你今天自己吃吧。”
画扇点点头，送他到门口，马车不断驶远，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她瞧了瞧自己的手臂，然后朝着另一边走去……
*
画扇一眼遍看见了那绣房中的少女。四周都是精美的刺绣，少女手中拿着一件即将制成的红色嫁衣，针线在她的手中不断变化着，好看的纹饰一点点浮现出来。
“这衣服真好看。”画扇慢慢走近，不由得感叹着。“能穿上这件衣服的女孩，应该会很幸福吧。”
“这是是给客人做的，不知姐姐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呢?”苏瑶见她来，似乎有些慌张，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纤长的睫毛上下翻飞着，水灵灵的肌肤似乎能挤出水来。
这样的姑娘，怎能不让人喜欢呢?
画扇的眼睛扫过那件华美的嫁衣，曾经她也期望有天可以穿上这样一件嫁衣，不求八抬大轿，只求掀起盖头的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人。
可是……他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她。能配得上他的人，只能是苏瑶那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向来都不是她那种从路边捡来的小乞丐，更不可能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她敛了眼中的黯然，拉着苏瑶的袖子，“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如果是他喜欢的女孩，他应该会答应吧?
会吧……
(四)
画扇回到顾府的时候，顾衍之还没有回来。
她如往常一样将他要换洗的衣服放在枕边。
衣服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洞，许是他太忙了，竟没有发现。她在箱底找出针，笨拙地缝着。针头几次扎到手，从前分明连被剑刺得遍体鳞伤都没有哭过的她，如今却已泪如泉涌。
明明只是一个小洞，她却缝了好久。最后将线剪断的时候，她看着那个被补得参差不齐的洞，又用剪刀将自己缝的线都拆了。
是啊，他以后会有那个比她好千倍万倍的姑娘，又怎么会需要她呢?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顺着脸颊滚落，她擦干了眼泪，给他换了件衣服放在床头，衣服上熟悉的味道却让她再次红了眼眶。
她换上了平日里不曾穿的衣服。胭脂覆面，镜中中女子眉目如画，唇若点光，一颦一笑都无不令人沉醉其中。
外面敲门声，太子于此时造访顾府，顾衍之却迟迟未归，下人们便找到了她。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她换上一副笑脸步入庭中。年轻的太子早已等候多时，此刻已有些不耐烦，那如猫儿般的女子忽而映入眼帘，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大堂之中，悠扬的曲子缓缓奏起，白衣的女子身姿窈窕，舞姿轻盈，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般。
这支舞，她跟着师姐学了一遍又一遍，却终究没能跳给那个心爱的人看。
一舞终了，急不可耐的太子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倚在他怀中，纵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此刻也都化作了句句娇.嗔。
当朝太子好女.色，这点倒不是个秘密。所以每每太子造访，顾衍之都将她藏得牢牢的。可他藏了那么久的人，终究入了他人怀。
她被太子抱着朝大门走去，然而两人还未走出门，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
顾衍之一手拿着两根糖葫芦，一手撑着门，不住地喘息着，虽是深秋，他额头上却布满了汗珠，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
“画扇，”他一步步朝她走来，灼灼的目光让她不敢直视，他的语气近乎祈求，“别走，好吗?”
他抬起手，将两根糖葫芦递到她面前。
“相信我，留下来，好吗?”
她从太子怀中下来，朝他伸出了手。少年露出孩子般的微笑，眼中似有星光乍现。
可下一秒，他手中的糖葫芦便被打落在地，一颗一颗的山楂被鞋子碾碎在地上。
“留下来?你拿什么让我留下来?”她冷冷地道，上前揽住太子的腰，“我要的荣华富贵，你给的了我吗?”
“顾大人可真是金屋藏娇，不过这美人既是不愿意跟着你，你又何必强求呢?”太子此刻已是将来此的目的全忘了，满意地抱着画扇，大摇大摆地走出顾府。
那身后的少年还不死心的想要追上去，奈何被太子随行的侍卫拦住，只能看着那轿子渐渐远去。
他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可直到那轿子消失在视线中，直到拦着他的侍卫将刀剑放下，他都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你信了我这么多次，为什么这一次，你却不信了呢?”
(五)
顾衍之再见到画扇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被太子召入东宫，匆匆赶到时，她已在地上昏迷不醒，素白的衣裳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画扇……”他蹲在她身前，小心地摇了摇她，生怕将她弄疼。
可尽管这样，她的伤口还是裂开了，血迹再次涌出，她却没醒来。他什么也不顾地抱着她，任她的血迹蹭了他满身，他也不在乎，“你对她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现在知道怜香惜玉了?你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什么?”
太子说着甩下一张纸条，“她在你身边潜伏多年，如今又设法攀上了我的枕边。若不是今日她给六弟传书正好被本宫撞见，真不知还要藏到几时。”
顾衍之展开那张纸条，眉头渐渐皱起，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兀自摇了摇头，口中喃喃着:“不可能……她跟了我这么久了……我相信她……她……不会背叛我的……不会的……”
“不会背叛你?顾大人怕是忘了那天顾府她都说了什么了，”太子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那你便亲口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宫人端着一盆水上前，也不管仍然抱着她的顾衍之，便将水一齐倒在了二人身上。
已是深秋，水泼在身上，寒意透骨。有一两滴水流入他口中，浓浓的咸味让他心下一惊，低头便见怀中的人极为痛苦的扭动着身躯，被浓盐水刺激的伤口此刻涌出了很多的血，将流经她身上的水都变成了血色。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突然疯了一般掐着他的脖子，“顾衍之……你为什么不去死!”
在场的侍卫连忙将她拉开，场面突然变得混乱，任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她被人拉扯着重重摔在地上，更多的血从伤口渗出，她似乎已是无力挣扎，只能趴在地上，眼泪鼻涕通通顺着脸颊流下，再不似往日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女。
“顾衍之，你们顾府害死我爹娘……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下地狱……”
“你们……六皇子……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喘息声越来越重，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撑着地再次站了起来，朝着那个少年一步步走去。她的嘴仍然一张一合着，口中却好像再也说不出声音。
但顾衍之还是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杀、了、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走去，正抵在他拔出的剑上。
长剑穿过她的胸膛，没入心口，她似一片飘零的红枫倒落在地。
剑刃从她的心口拔出，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剑身流到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少年执剑的手颤抖着，看着她倒在自己的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珍重。
意识很快便变得模糊，甚至连痛楚都感觉不到了，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听写耳边的声音一点点减弱……
“你怎么就把她杀了?岂不是便宜她了?”太子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红衣少女，眼中尽是戏谑。
“她骗了我，死在我的手里，倒也不亏。”顾衍之淡淡开口。
不知为何，明明刺的是她，他却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也罢。”太子招招手，立刻有人上前将她的尸体拖下去。
“丢乱葬岗。”
（六）
顾衍之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画扇的时候，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缩在角落里，明明自己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却还是用她小小的身躯为身后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挡住寒风。
他取下披风为她盖上，细雪落在她的发上，她额头滚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他笑了笑，声音软软的:
“你是来带我离开人间的天神吗?
他求父亲带她回顾府。洗去满身风雪，高烧褪去的女孩转醒过来，眼中似有星辰一般灿烂。
她两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看着上面一颗颗红色的山楂，迟迟不舍得咬上一口。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弱小的女孩，却成天想着要保护他。甚至为了他，执意要去学习一番武艺。
彼时春风迎面，少女在马车上朝他挥手，他想要挽留，张了张口，那句话却哽在喉头无法说出。
他只能看着她乘马车渐行渐远，不知再见会是何年何月。
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那个寒冷而无助的夜晚，少女策马而来，府门大开，他回过头，见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寒夜之中，她是他唯一的星光。
他突然明白了初见之时她说的那句话。
原来自始至终，她才是他的天神。
他记得她小时候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洁白的双手因他而染上了血腥。
她明明有能力逃出皇宫，可为了不让他暴露，她连拔剑反抗都不曾有过，直到最后被人折磨得体无完肤，也强撑着将这戏码演到底。
她用她的性命，为他铺就了一条血路。
……
天将破晓，蓄谋已久的大军终于直逼皇宫。两方人马交接，刀光剑影中太子接连败退，只能率着剩下的少许将士撤退。
一队人马突然挡住了去路，将他们团团围住。夜风袭袭，吹得周边落叶纷飞，为首的少年执着剑，冷冷地看着那大惊失色的太子。
“你欠我顾府的债，该还了。”
剑起剑落之间，红色的血溅了他满身。身穿锦服的男子倒在地上，再无了声息。
月落天白，一番人马厮杀过后，叛乱终于平息。顾衍之将剑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净，挥袖而去，晓光初照，少年的身影如此落寞。
他独自回到顾府，可这一次，她没能像从前一般现在门外张望着等候他归来。
梨木雕花的床上，白衣的少女静静地躺着。红色的嫁衣摆放在她的枕畔，精巧的纹饰点缀其上，正是那日苏瑶绣的那件。
“画扇，仇报了。”他慢慢走上前，抚摸着她的脸颊，“可是，我后悔了。你怎么……那么傻呢……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那个小姑娘的。也许是初见时她缩在角落中冻得发抖却不忘护着初生的猫儿的时候，也许是她初次吃着糖葫芦一脸幸福的时候，也许是她握着他的手说要保护他的时候。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始至终，他喜欢的都是她，也只有她。
他以为她明白他的心意，可他忘了那个姑娘，是那样的傻。
他记得儿时他们跟着父亲一同参加婚宴，她看着新娘子，眼中满是羡慕的神色。
后来他偶然遇见了苏瑶，见针线在她手中变化着开出一朵朵花儿，便瞒着画扇请她做了一件嫁衣。
因着嫁衣的缘故，他和苏瑶私下里碰过几次面，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那个傻姑娘，会这样误会了他。
那件嫁衣，他本打算待大仇得报的时候给她的，可如今嫁衣制成，大仇已报，他喜欢的那个人啊，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凑上前，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傻瓜，等你睡醒了，我娶你，可好?”
……
史料有载，禄德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夜，太子陆枫起兵谋反，幸得六皇子陆尧拼死守卫，终于平定叛乱。当朝光禄大夫顾衍之检举有功，理应加官进爵，却当堂摘下官帽，辞官而去。同年，惊动一时的冷面杀手红罂销声匿迹，再无作案。
尾声
春光正好，繁华的洛阳大街上人声鼎沸。
街边小巷中，几名健壮的家丁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白衣的女子站在他们面前，环抱着手中的猫儿，一张精致的脸上满是稚气。
“画扇，你又欺负人了?”男子慢慢步入小巷，脸上甚是无奈。
那地上的家丁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向他靠近，还未未开口，眼见的女子却先一步奔到顾衍之面前，撒娇般的开口:
“衍之……我真的没打他们，我就是……轻轻碰了碰他们，谁知道他们那么弱不禁风就倒了啊……”
她嘟着嘴巴，一手仍抱着那猫儿，另一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都是他们要抢我的猫!明明是我捡的，为什么要给他们啊?”
“顾公子，这猫是我们家小姐养的，今儿不小心跑了出来。可这顾夫人不但不肯把猫还给我们，还把我们给打了一顿。顾公子，这事你可得替小的做主啊。”
“把猫还给他们。”
她扯着他的衣袖，眼中泪花闪闪，就像一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一样。
顾衍之笑了笑，溺宠地摸了摸她的头，“乖。”
见撒娇不管用，她才慢慢挪动着步子，极为不愿地将猫交给家丁。
顾衍之上前赔笑道:“内人不才，给各位添麻烦了，衍之在此给大家赔个不是。
见猫儿找回，那些家丁也不愿多留，纷纷离开，仍有家丁捂着肚子边走边抱怨着:
“你说她怎么可以这样，抢我们的猫不给也就算了，打人竟连句道歉都没有?”
“唉，顾夫人痴傻你又不是不知，你一个大男人与个傻子计较什么?”
这话正好被她听见了，当即想要冲上去再打一架，奈何被他拉着，只能看着他们离开。她实在气不过，当即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口中哭喊着: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他们才是傻子呢!我才不傻，我可聪明了!”
“对，画扇最聪明了。”他说着，见她迟迟不肯起来，干脆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乖啊，我给你买两根糖葫芦，不哭了，嗯?”
听到糖葫芦，她当即擦干眼泪，靠在他怀中想了想，然后朝他伸出了手指头:“我……我要三根!”
“好。”他笑了笑，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阳光之下，白衣的女子懒洋洋地赖在他的怀中，像只温顺的小猫。
原来，洗尽满身风尘，心中那人，一直不曾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短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