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直到废土》斯图凯汶

5、追求者

　　讲真，丝丝灰色的头发，让朱洁显得更加端庄。长期不间断的工作也让她思维敏捷有活力。
　　我突然想起我妈，差不多的年纪，他们两却完全不同。一个意气风发，一个难展笑颜。

　　和我妈一样，朱洁也有个追求者。
　　朱洁好像是挣扎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应邀去了咖啡馆。
　　面对面的是一个硬朗的中年人，叫薛昔。岁月似乎对他宽容，仅在其面容上轻描淡写地勾勒了几分沉稳与坚毅。高挺的鼻梁如同峻岭之巅，为那张略显修长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英气，让人不禁遐想，年轻时的他，定是风度翩翩，引人注目。他的眼神深邃明亮，与朱洁一样，经历了风霜。
　　“上次我说，我们应该在一起，是认真的。你考虑过吗？”薛昔喝了一口咖啡，没有看我。
　　虽然我现在就是朱洁，但是双核中的那个初中生还是把那口咖啡喷了出来。我猛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想必脸也红了。
　　薛昔递过餐巾，丝毫不让我尴尬，他继续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你还没想好，我继续等你。”
　　我抹去嘴角快要滴下的咖啡，“不是，你这也太直接了。”
　　“中年人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我们这些步入人生下半程的，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任何事情都可以等，现在我想对自己好一点，因此也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那个对妈妈示好的王叔叔，可能也是这样的吧。

　　薛昔的眼神在等待一个回应，随着咖啡的热度下降，眼神也从热烈变得有一点暗淡。
　　我突然想起那天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愁苦的样子，自己或许无意间成为了她追寻幸福路途上的一抹暗影。自我离开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象，她独自一人，是如何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默默承受生活的重量，那些我本可以慰藉的日子，可能成了无法承受的孤寂。如果她有个伴侣，应该还可以挺过去吧。
　　在薛昔眼神的光亮像萤火一样快要灭了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你......真的挺好的。”
　　我看到薛昔刚毅成熟的脸上突然笑开了颜，除了皮肤有点松弛，他和我那些十四五岁的同学别无二致，整个脸就是写着开心。
　　他甚至越过桌子，握住了我的手。
　　我觉得这时候我就是朱洁，我就让他握着我的手。

　　从我来到2090年代，波再也没有消息。如果还想回到我来的那个年代，我只有紧紧地抓住亦聪的这个案子，何况这个案子还有古川-那个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父亲的人。

　　过了几天的一天，朱洁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时分。门铃响起，竟是薛昔。对话视频中。他明显是喝了酒。
　　“正好和客户在附近江南春吃饭，我一看地址，不就是你家附近嘛。”
　　“哦，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我并不想让薛昔进屋。
　　“有一次你办的案子，你问我要的材料，送的是这个地址。”
　　我只能说：“哦，这么晚了，有事儿吗？”
　　他突然眼泪下来，我没有见过中年人这样。这是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他在我门口啜泣。
　　这是把前几天积累的好印象给摧毁了。像这样怎么放心把朱洁交给他。
　　尽管我的想法仅仅让朱洁犹豫了一下下，但是还是开了门，被这个高个子男子直接抱紧。
　　拍着对方的背，像是哄着孩子。我什么也没有说，待啜泣声缓和，将他舒服地放在沙发上，盖上了毯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个想法是担心见面的尴尬，但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留下了一个纸条：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我刚失去了弟弟。
　　我震惊，我知道他的弟弟因为脊索萎缩，正在申请成为永生志愿者。看来是没有等到申请批准的那天。

　　我搜寻了朱洁的知识，审视永生制度。
　　截止2090年1月1日，人类已经有了注册过的永生者5418名，同时还有赛博格（Cyborg）约十几万人，剩下的就是常人80亿，以及那些从形态和智慧上和人类真假难辨的机器人不计其数。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的社会阶层仍然以经济和权力去划分，肤色语言以及国籍基本上对人的身份没有影响力。
　　绝大多数国家遵守着公认的永生者协议和人工智能公约，这些协议与公约划分出了井然有序的人与智慧机器的世界。
　　这是个正在转型的世界，人类经过了几十万年的繁衍如今走到了这个篇章。人类用几千年的时间振聋发聩地追问“我是谁？”，而如今困惑于“什么可被称为人？”这个更为基本的问题。
　　自21世纪70年代人类首次成功对接记忆体到“人工身体”，永生最大的伦理问题就是资源的有限性。谁应该得到永生？为什么是此人而不是彼人值得得到永生。想必在21世纪40年代人类建立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火星聚居地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真的会为火星移民的名额而烦恼。毕竟地球经历了人类两三百万年的辛苦耕耘，特别是最近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已经完全让地球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变得十分宜居。绝大部分人并不希冀去陌生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星球。
　　和去火星拓荒不一样，永生是很多人向往的，特别是那些垂垂老矣的富豪。
　　为了尽量避免由于资源有限而造成的冲突，多个国家建立了《多国永生者协议》，规定了成为永生者的条件和制约。尽管全文充满了人类战胜预期寿命的自豪，以及永生者需要承担更多人类社会责任的语句，但是不容置疑的是-永生是昂贵的，是大部分人无法企及的。
　　我翻看了朱洁随身携带的条文：
　　“永生者申请者所在国应成立审批委员会，建议的委员会成员为该国指定的伦理学、数据安全、心理学、人权、法律领域的专家代表，以及财务审计代表。永生者申请的审批必须充分考虑到其存世期间的维护以及对社会资源的占用。”
　　是啊，任何时代都是需要道德和钱这两条线去衡量一切事物的。
　　“永生者必须签署承诺责任义务的承诺书。包括但不限于：
　　1.接受永生审计署的常规财务和风险审计，风险包括社会危害、伦理道德、心理、数据安全等。在审计期间，审计署对于永生者的一切数据拥有可读的权限。审计结果如果显示不合格，审计署有权终止其永生化。并且永生者的数据将被贡献于科学研究。
　　2.本《多国永生者协议》约定的永生者的行为规范接受民众监督，解释权归参与国共同所有。”
　　另外，永生申请表上几十项评估，财力方面的有:
　　“目前现金或者可变现资产是否超过1.5亿美金？
　　这个数字的理论依据是：
　　-永生操作约200万美金（包括了超过10年的个人数据采集以及行为模式分析）
　　-数据库维护80万美金/每年
　　-义体维护更新每年50万，每两到五年一次更换一次，每具100万美金。
　　-心理评估和参数调整维护每年50万。”
　　加上每年预计的通货膨胀率，按照永生100年来算，个人资产需要在1.5亿美金以上。这也就是说：能进入永生的财务门槛很高！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这五千名永生者中结构比例。
　　确实，在2090年这个时间点，这个世界上永生者中80%是富豪。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东西区分开富人和穷人，尽管两者享受着基本一样的公共设施和蓝天白云，但是穷人可能因为没钱而失去高端消费的机会、高等教育的机会、以及永生的机会。毕竟高等教育和永生毕竟也是高端消费。
　　还有15%的永生者来自于赞助。其中有各国政府赞助的政要或者大公司赞助的技术类专家。技术类专家可以通过永生延续他们的研究，为科学进步再做贡献。人们普遍愿意给技术类专家永生的权利，毕竟爱因斯坦如果永生，他可能突破自己创建的相对论。赞助获得的永生者中还有少量的政要，此类赞助比较少见，只有在特殊时期为了为了延续国家的统治，使该国的稳定可以持续，才会采取这个措施，任何政要的永生都可能引起民众的挑战。
　　剩下5%是自愿成为试验品供永生研究试验成功后也享受到了这个权利的人，他们的伟大付出和牺牲的可能性使他们的永生带上了英雄主义的色彩。这些自愿者往往是有了必死的疾病的人。但是不要忘了试验总有成功和失败两个结局，他们在起初把自己贡献在科学的祭坛上的时候已经明白，他们的结局要么是自己被自己信奉的神选取了，要么是被神放弃了。而且这事儿还带着幸运的成分。说不定哪个实验参数不对他们就回不来了。
　　以财力来看，薛昔的弟弟只能通过申请志愿者的方式，可惜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我告诉他:"我知道你挺难过的，如果我能帮什么，请告诉我。”
　　薛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复：“我们见面吧。”

　　这次是约在了江边，他的脸疲倦极了，一定是度过了很难熬的几天。
　　“如果，我很有钱，我就能救活我的弟弟，让他成为永生者。”
　　我想起亦聪家的烦恼，谋杀疑云，夫妻间说不清是否有真感情，“永生也不一定幸福。”
　　“起码，在我有生之年，不用看着他离开，你知道吗？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他眼神望向远方，好像那里有一个他期待的灵魂。
　　我想起那晚上我给了一个拥抱之后，他从一个哭泣的大宝贝变得可以乖乖入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成了朱洁的责任，我想再安抚他一次。
　　突如其来的主动拥抱也许也吓了他一跳。我听到他宽阔胸膛内的洪亮心跳慢慢速度加快，像战鼓一样。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在一个男人怀抱里也可以像个小婴儿一样忘记烦恼。
　　忘记我来自2024年，忘记妈妈，忘记波，忘记蒲西中学。
　　忘记李渡。
　　那个牙齿整齐，笑容明媚的李渡，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好像在寻找可以捉弄我的机会。
　　如果深深地看向一个人的眼睛，会不会看出他是不是有爱？我当时应该深深地看着李渡的眼睛，看到他心里去。
　　我不由自主地从埋在宽阔肩膀下探出头来，想要迎上一个眼神，但是嘴唇接触到微软的另一个嘴唇，以及鼻息的沉重。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悄然退去，只留下我们彼此间急促而交织的呼吸，如同海浪拍打着岸边，重复着一阵阵的渴望和潮起潮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