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明月西楼》Ospisdale

1、序

　　睁眼后，看到的是青灰的天幕。
　　暗沉穹顶下，嶙峋的树影随风晃荡，发出呜咽的声响，听得人如鲠在喉。

　　全身上下火燎般疼，她试图起身，直直撞上身后坑洼的树桩，痛感如电般复苏，噼里啪啦一路直上脑门。
　　“……”

　　她听到近处有人在打口哨，起起伏伏的调子，透着某种莫名的欢快，蓦得，像发现了什么般噤声。
　　一张脸闪电般出现在眼前。

　　是张少年人的脸，神色莫名熟稔。
　　“醒了？”

　　听到这话，她下意识闭眼，想再昏一把，没成功。
　　凑到眼前的人看她神色，戳她的手在空中一顿，转向她手腕，并指浅浅一量。
　　“阿言，你气血充盈得很，”对方叹息，“别总想着装睡。”

　　“……”天杀的。
　　被搅了清净，她甩开对方的手，挣扎着向后一靠，很快又睁大了双眼。
　　看对面的神色，她该是痛到脸部变了形。

　　对方果然笑出了声。
　　“厉害，”他欣慰地竖起大拇指，“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
　　额头青筋跳了又跳，怀着某种不知名的怒火，她狠狠攥住了这人的衣领。

　　“冯曜！”她咬牙，“我真想送你归西。”
　　“......别介，”对面轻车熟路架开她的手，“你还有力气收拾我吗？”

　　被这话吸走了所有力气，她松开手，头探到溪水边没精打采地一照，眼中映出满面血红，水里的影子朝她歪歪头，又被探入水中的手指搅散。
　　“我家里……没活人了？”她轻声问。
　　冯曜吹声口哨作为回答。
　　“……”掌间血色被溪水卷走，露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和满是刮痕的掌心。

　　癸丑年，内乱的风从北平刮起来，一路横扫，到南边施施然转向，吹过高门大户。
　　有眼力的晚死，没眼力的早死，刀往头上落，谁都没个好下场。

　　林间空气阴寒，她朝手心呵呵气，只觉得从内到外都失了温。
　　这天真是怪冷的。

　　冯曜在她身后问：“你背人命了吗？”
　　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默。
　　姓冯的半路搭子长得耐看，奈何不爱捯饬，每日与流民为伍，衣着打扮堪与乞丐肩并肩，见她这样，耸耸肩，不怎么好奇地问：“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难得诚恳，“人命需要赔吗？”
　　“你说呢。”冯曜不表态，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一圈，没什么波澜地转走了。
　　她扯扯嘴角，眼里没什么笑意。

　　昨夜实在混乱。
　　初时并没有听到动静，只一个人缩在屋里，借着鸦片灯翻《缀白裘》，惨叫是后半夜起来的，她推门去看，闻到阵阵飘忽的血腥味，然后便是暴涨的火光，金红色，染亮半边天。
　　坦白讲，再不想记起别的什么。

　　“城里会乱一阵，要躲，得再往西去。”冯曜问，“走吗？”
　　“走啊，得尽快走，”她主意下得很快，“我想多活几年。”
　　“那敢情好。”

　　冯曜敷衍地伸出手，似要搀她，被她警觉地避开。
　　谁知对方心眼多，她躲他也不追，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颈边一敲，成功把某个腿脚不灵便的敲个趔趄，骂声没来得及出口，整个人便挪了位置。

　　下巴撑在这人肩头，头顶是破晓的天，余光里能看到支愣愣的短发随风晃动，她挂在冯曜后背，除了干瞪眼还是干瞪眼，表情变得无比匮乏。

　　三年前，家里接济了一个穷寡道士，道士病得厉害，托林家的福，顺利入了土，立了碑。
　　冯曜是这老道收养的，经此一事，跟她结了个善缘，这缘分到昨夜，倒也算还清了。

　　山路崎岖漫长，在旧事的盘桓里，她慢慢阖上眼。
　　过往好像就这样被甩在了身后，意识朦胧间，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人从喉间溢出碎响。
　　“阿言，你命可真够大的。”

　　她想反驳，又住了嘴。
　　那又如何呢？

　　这世道里，人命长命短，命好命坏，都只是一抔土。
　　说没便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