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人生里爱你》嘉思麦

5、04 在雨中 我送过你

　　何沁的手机亮了。她凑近一看，是有好心的寝室长在宿舍楼的群里发消息提醒大家下雨了，让大家把在平台上晾的被子衣服赶紧收起来。
　　何沁曾经在上课无聊时在随笔里写道：“那个雨天，我们走在路上。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伞上，帮忙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喧嚣，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不甚爱闲谈，我也不是个外向的，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们安安静静。但那天空气里面枯叶混着泥土的味道，还有微凉的温度，我到现在都记得。”
　　一同记得的，还有她身上的若隐若现的玫瑰香。后来，何沁买遍了各种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没有找到那种香味，正如她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尹默一样。
　　“所以呢，她那天送你回家，你们就认识了？”陈樊英问。

　　“我家住在建城雅苑，”何沁面对两个比自己年龄大的人还有些扭捏，“没关系，我爸妈一会儿会来接我的。”何沁顺嘴扯道。
　　尹默撑起伞，说，“建城雅苑啊，我正好顺路。方笑，你先走吧，我陪这个小同学回去。”
　　方笑犹豫着，说：“那挺近的，我送你们回去吧，你俩女生不安全。”
　　尹默驳回：“这一路来来往往都是人，没什么不安全的。再者，我觉得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的事情比较好。”
　　方笑一拍头，说：“我操，完蛋了。我差点忘了，那个新名册星期一就要交张助了。邓老头布置的作业也没写。我得赶紧回家了。”
　　何沁即使年龄小，其实也看出这个叫做方笑的学长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送她们的意思。学姐只是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罢了，更何况何沁倒觉得这个学长其实不必来这一出，毕竟这个点不算很晚，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还有许多补习班下课的学生。再者，何沁认为男生必须送女生回家这种事情实在不必被惺惺作态地摆在颁奖台上。
　　那时候的何沁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种事情挺反感，她说不出原委，但她觉得非常奇怪。她无法说这种时候的男生不是好心，但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围墙一样困住她。她看不到外面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舒服。

　　“因为我们数千年来被规训得默认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毫无反抗男性的能力，”陈樊英淡淡开口，“其实就是男本位为了从精神上到身体上弱化我们的谎言。”
　　何沁笑了，说：“是。尹默后来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了，该怎么办？我们不能不承认在现在这个时候，许多时候我们的力量确实有很大悬殊。”
　　陈樊英道：“那就别轻易跳进陷阱里。”

　　“我们走吧，”学姐招呼何沁来伞下，“我们从宜家那条路走吧，硬路多一点。”
　　何沁跑到尹默身边轻轻道一声“谢谢学姐，”二人便一道离开学校，开始了长达二十分钟的路程。何沁全程处于跟随状态，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实习生在跟着厉害的领导一样，想着想着，竟然觉得腰杆儿也情不自禁地支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其实也才过了约莫半分钟，尹默问何沁。
　　何沁像在学生会面试一样庄重，答：“我叫何沁。如何的何，沁人心脾的沁。”
　　何沁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有文化一点，”但是短短几秒绞尽脑汁才说出来这一句。后来，何沁想如果像甄嬛一样会引经据典是不是能让学姐刮目相看，但之后又庆幸于自己的“没水平，”毕竟她不是在演影视剧，现在也不是古代，那样说反而会显得自己很神经大条。
　　“那我在学生会手册上看到的真的是你了，”尹默轻轻扬了扬嘴角，“那天我有事儿没去参与评选，但是看到你的照片了。还有那天我同学的事情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用害怕的——我这学期还担着点会长的职责，负责带你们一个多月，两个月左右。放心吧，我们学校学生会除了检查卫生、安排一些活动以外也没别的事儿了，挺清闲的。不用担心耽误学习，愿意的话有什么机会都尽管往前冲，对咱们的阅历都有好处。”
　　何沁听着尹默的话，频频点头。——学生会会长，真的很厉害。何沁听说过，在这个学校当上学生会会长不仅要有才行和能力，学习成绩也必须次次名列前茅。虽然她奇怪为什么在榜上没有看到学姐，但一定有别的原因。此时何沁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崇拜，仿佛之前所想象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于是脑海里像竖起了一杆旗帜。

　　“和她说话很舒服，就是有一种……很得体的感觉，她很有分寸感。她教了我很多……”何沁说着，打开了电脑，“我这儿还有一段视频。”
　　何沁点开企鹅空间——看时间已经是八年前了。她点开视频，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画质，还有国旗台。再一看，便知道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在开晨会，主席台上站着了一个女同学，似乎在演讲。
　　“这视频是程浅茗后来发给我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录像没有声音。”

　　录像机无声，何沁的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
　　那一天，是开学的第二个礼拜一。尹默作为初三的优秀学生代表进行发言。她说了什么内容，何沁记得不大清晰，只晓得尹默用清脆利落的声音义正辞约地说着演讲稿。而尹默发言的时候，她听见隔壁班的同学窃窃私语得讨论着。
　　“听说她是初中连续两年的第一。”
　　“啊？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对，好像还参加过很多竞赛……”
　　“啊？我开学无聊去看光荣榜，好像没看到她呀……”
　　“你记忆力能那么好？”
　　……
　　何沁听着别人讨论着尹默，像在讨论一个明星。的确，像尹默这样优秀的人，是校园明星自然无可厚非。她担得起。
　　这时，那个说自己去看了光荣榜的女生争辩说：“废话，她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当时看到照片肯定有印象……”
　　何沁没心思再继续听下去。她也不解这个问题，却丝毫不想盘根问底。她看着身旁站得整整齐齐的同为初一的上千个同学，或许——大概率只有自己和尹默交谈过，甚至是在同一个雨夜里共撑一把伞。

　　“好了，快上楼吧。”
　　何沁再三推辞，尹默却依旧坚持把她送到家楼上家门口。
　　何沁道：“学姐，真的，其实到楼下就可以了……麻烦你了。谢谢。”
　　尹默正要开口，突然，门开了。
　　“还知道回来！你这小孩怎么越来越野了？！几点了，不知道家里人担心吗？！”
　　是何有国。说实在的，何沁吓了一跳，他从前只会和稀泥，像这样大吼大叫倒真是少见。
　　何沁突然心觉不好。平时在家里，他们怎么样都可以，但何沁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穿着一身湿的狼狈。
　　于是何沁反应得很快，“不用费心，我这样只是想让我妈心情能好点儿。”平日里这种时候，倘若他们骂她，她便只装聋作哑。但是今天不一样。
　　她在一瞬间就接受了狂风暴雨的事实，她不是不觉得丢人，只是那时的她认为更重要的是不顺从。
　　因为尹默在，所以她不想认输。
　　何有国见状也愣了，他知道这对母女又吵架了，刚刚那一吼除了确实时间太晚有些担心以外，更多的是做做样子给张晓兰看罢了。他的表情倒是缓和了些，正欲再说什么，却不想张晓兰突然蹦出来骂道：“我就说她野了吧，一个小女孩大晚上的跑出去，想干吗！呵，拿着跟我拌嘴的由头当借口……”
　　何沁突然觉得好难受。
　　她的一切努力、一切掩饰、一切硬气，在这一瞬间化为泡影。
　　她的耳朵似乎听不到了。
　　“好了！”何有国此时注意到何沁身边还有个女生，“还有别人在呢……”何有国不是不明白要给孩子留点面儿的道理，连忙制止张晓兰继续谩骂。何有国把张晓兰拽进屋子里，咒骂声却没有停止，只不过声音稍模糊了些。
　　或许是因为大脑的保护机制，何沁没有听到也记不清后来张晓兰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那时头低得很，觉得自己半边脸快麻了，耳朵像耳鸣一样。她难受。她自己可以接受这一切，但不能接受在朋友面前，甚至是尹默面前撕开这个伤疤。她觉得丢人，更无法接受在尹默面前丢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弱弱说了一句，“太晚了，学姐你快点回去吧……”
　　尹默无言其他，只是帮她整理了一下衣领，玩笑说：“别叫学姐了。以后叫我名字吧，本来也没比你大多少，说不定以后在一起工作了你还是我上级呢。”
　　何沁听着尹默的玩笑话，不禁有些鼻子发酸。她自诩不在意其他的一切，包括她湿漉漉的家。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迫切地想，在这一刻，她不想进入家门的另一边。
　　“哈哈……”何沁干巴地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却十分生硬。
　　尹默看到何沁手上的书，说：“《秘密花园》？”
　　何沁怔住了，把书的封面展示出来，说：“嗯……”
　　尹默说：“你看完了吗？”
　　何沁说：“还没。”
　　尹默说：“我小学的时候喜欢这本书，往后看就会知道为什么书名儿叫这个。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这样的花园，或许是心底的伤疤，不想被别人看见。玛丽打开了庄园的秘密，让他的叔父和玩伴跨过了秘密花园的大门；我们可以自己跨过这道门。”
　　“我们不仅要学会接受，还要学会面对。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会那么如意，总会有裂痕。”
　　何沁忽然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动，在秋季的凉意里如沐春风。
　　她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在行酒令时候说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是《牡丹亭》里的诗句，在当时看来是禁书。薛宝钗便单独找来林黛玉教导她。自此，与薛宝钗关系僵硬的林黛玉被薛宝钗感动了，打心底里认薛宝钗做了“宝姐姐。”
　　何沁只有一个表姐，并且不常见面。张晓兰和何有国很少在学习以外的方面教育她，她没长歪纯粹靠着自己看课外书和小学班主任的悉心培育。
　　所以她曾经不理解为什么被别人教导会感动。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像林黛玉，尹默就是她的宝姐姐。
　　她看到了人生的指路牌，她感受到了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
　　何沁心里好受了许多。
　　此刻她又好奇别的事儿：“学姐也有跨不过去的伤心事吗？”
　　尹默看着何沁的脸，嘴巴微张，仔细看会发现她嘴唇微微颤动，“……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我先回家了。”
　　尹默几乎是逃也似地走了。何沁奇怪，但这种奇怪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占据多久。她意识到即将面对的，是门那边的一堆烂摊子。
　　但她并不害怕。她像是突然有了勇气，去跨进那个门。
　　家门。她心里一直知晓却不敢跨过去的门。
　　这种勇气，是尹默给的。

　　“其实大学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有一种错觉，”何沁说，“你和她很像的错觉。”
　　陈樊英一愣，随后笑笑说：“是吗。为什么呢。”
　　何沁说：“我觉得你们都有一种很通透的感觉，没什么情绪……挺羡慕你们的。”
　　陈樊英说：“嗯，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挺没所谓的。我有时候无法理解有些人为什么在乎那么多。”
　　何沁说：“所以我羡慕你们。”
　　陈樊英问：“后来呢？她说以后再告诉你的事儿。”
　　何沁思索一番，说：“她后来并没有告诉过我，我却也忘了再问。”
　　陈樊英点点头，“那那个叫言姗的女孩子呢？”
　　何沁说：“啊，我和言姗倒是一直还有联系，不过上了大学以后就不是特别熟悉了。只能平时在朋友圈里知道点她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