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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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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秋水对师尊的第一印象,便是后者在修仙之前大约也和自己一样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表面上的性格、仪态,在众人面前的言行举止都让她分外熟悉,仿佛再次回到了从前的小圈子里。
被施行露领回洞府之后,冯秋水又意外发觉她的洞府非常像有钱人家的大宅邸,琴台月池、假山曲桥,宽敞的空间中排布着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处处点缀着不同品种的植株。
她仔细辨认,也只能勉强认出其中非常少的一部分。
“师尊平易近人,正式修炼前就已嘘寒问暖数次,还带我在别院里漫步风景,缓和忐忑紧张。”冯秋水遗憾地微拧眉尖,“其中有许多极为细致的关怀,若我逐一复述,不知要费多少时辰。”
主题毕竟是交流修炼经验而非师尊秉性,稍微提一句便可,在此耗费太久实属本末倒置。
尽管阿豆和贾铁心并不在意,但冯秋水不想太过任性,便收敛几分直奔主题。
“引气入体的法子,我在漫步洞府的时候便从师尊口中听来了……”
那时,两人正在一条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回廊中前行。
廊道两侧一面是间隔两三米就开了扇小窗的矮墙,另一面是亭台水榭。
冯秋水跟在施行露身后,一边欣赏左右风景,一边回答后者提出的零散问题。譬如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她可有婚配,可有中意的男子之类。
皆与过去有关,极为家常,令她好像短暂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家中,挂着不太情真意切的笑容应对远房表姑的关心。
起初冯秋水还回应地极为郑重,生怕这些看似普通的问题里藏着对自身性情与能力的品评。但实在架不住施行露问得太多,又太能自然而然地由一个点发散出数个能够深入的具体谈资。
年方十四的小姑娘没能将紧绷的应对态度延续到最后,眉宇间也透出些微疲累之感。
施行露见状促狭轻笑,剪瞳微阖。
“我带你散步闲谈,是想帮秋水妹妹分散些压力。你倒好,反而在这些琐碎事宜上耗尽心神,若我现在安排你来引气入体,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是弟子考虑不周。”
师尊这般讲话,冯秋水也不管其他,闻言立刻认错。
不论她心中真实想法为何,被长辈说教时总得摆出知错就改的态度来才好。以施行露之前表现出的性格,秋水还以为她会是待人宽厚的那一类,见自己低头,便会说几句安抚之言,然后讲一些稀松平常的道理,揭过这一茬。
然而她想错了。
道理,自然要讲,只不过并非是冯秋水以为的那种道理。
“既然拜我为师,不管以后是否会修习阴阳和合心法,都算是我的弟子。”
气质温润的女修随手摘下一朵越过护栏探到廊内的小花,分明语气如常,却不知怎的多了一丝漫不经心。
“你要从我这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堑。对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的长辈,或许能靠些话术、世俗的道德,或者其他一些规矩傍身,获得好一些的结果。但面对实力数倍、数百倍高于你的修士……最好什么小心思都别动。”
素手取花移至面前,乍看像在欣赏花朵的美丽,双目余光却垂在小姑娘身上。
一字一句如露珠滴入玉盘般清脆可闻:“要你怎么做,做就是了。”
唯一的小听众冯秋水垂首聆听,面上并无其他,掩在袖中的手却紧紧地绞在一起。
“譬如这回,费心费力得出周全说法来答我所问,意义何在呢?难不成是揣度我的心思后,觉得我像是爱听那些话的性格,便投其所好吧……?”
女修佯装诧异,细眉高高挑起,好似两座悬于清泉之上的拱桥。
“倒不能说不好,我也常常这样。合欢宗么,会这些并不奇怪。可用于招揽清侣倒也罢了,用在我身上……不太明智。”
施行露轻嗅花香,浅浅的芬芳搭配着柔嫩的花瓣,简直可怜极了。
小弟子身形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而罪魁却颇觉可乐地噗嗤出声。
“哎,何必如此紧张,放松一些。”
她将手中粉嫩的小花插入弟子发间,美人只需简单点缀,这采来的花儿美得纯真,与冯秋水的气质相得益彰。
施行露打量几眼,满意道:“这花很衬你。”
“……多谢师尊赠花。”
“你瞧,又来了。”
女修抬起弟子脸庞,让她与自己直接对视。冯秋水有惧,却迫于女修仅一个指尖的轻微力道而仰起头。
“我问你,你心中可真有一丝一毫觉得感谢?”
“……”
被问及的小姑娘闭上眼,纤长的睫羽不住地抖动,眉心聚起沟壑,视死如归地说出两个字。
“……并未。”
“这便对了。”
施行露将她刚刚插于弟子发间的小花抽出,轻轻一捻。
分离的花瓣与孤零零的花茎在冯秋水眼前悠悠地飘落到地上,又被一阵恰好的微风拂至附近的泥里。
其中含义,长在大家庭里的冯秋水打一开始就知晓。
“态度可嘉,但也仅有态度可嘉。我们的师徒关系较为特殊,与其想着如何讨好我,不如去考虑要怎么做才能从我手中得到最多资源。”
摧花女修远眺水榭,不紧不慢道:“左右你资质再差,我也会履行与卓姐姐的约定教你修行。刚才那些无聊的问题就算全部闭口不答,我也不会因此做什么……倘若我果真恼怒之下动手,你倒还赚了呢。”
清澈的笑声又传入耳内,略去谈话的内容,宛如姐妹在赏景时说笑一般写意。
“毕竟卓英那般性格,必然会因此有愧从而出手惩戒我,厚待你。”女修又转身过来安慰弟子,“不过么,这般容易对凡人下手的修士,不会在如今的合欢宗内出现,你大可放心。”
果真能放心吗?
冯秋水不敢去看施行露。
“有些扯远了,说回方才的话题。既然师徒身份已确定,你身为弟子应要做什么?自然是尽快引气入体,成为真正的修士。耗费心神和我虚与委蛇……舍本逐末呀。”
施行露含笑道:“先不提你身为凡人,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全都被我看在眼里。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浪费精力,到了更关键的时候你待如何?莫不是觉得我该照顾你的情况,让你休养半天再行事——好徒儿,可你要知道,为师最初便是要你放松心情才带你游览园林闲谈家常啊。”
猛然惊醒。
除开绝对实力与性情变化令冯秋水生出的畏惧,这番告诫也让她忽地察觉到不加思索就沿用过往经验的弊端。当开始反思其间种种,她悚然发觉还真如施行露所言,与其精心设计出讨好师尊的弟子形象,不如全凭心意回答。
不仅自己能得到乐趣从而达到师尊的目的,对之后的正式修炼也有益处,堪称一箭三雕。
“师尊教训的是。”
这回冯秋水说得情真意切,也终于舍得抬起低垂的脑袋,真正去认识这位被分配到的‘师尊’。
施行露扬起笑容——她竟然也能笑得如此明艳,像是从一汪幽泉变为了一团烈火,瞬息间便能切换自如。
师徒二人继续在回廊里慢慢走动,风景时刻在变化,唯有她们依然如旧。
“人的精力就那么多,圆滑、心机都要用在刀尖上才叫聪明。你大约还未能完全信任我,是不是?”
“是。”秋水如实答道。
“你可能觉得这是一种基于理智的防备,但要我说,这是完完全全舍弃思考后的抉择。”
女修以轻柔温婉的语调向冯秋水说着与其极为不搭界的分析:“首先,你已经了解卓英的性格,既然她清理过合欢宗,就代表留下来的人未有作恶,顶多忧虑一会儿相性问题,根本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对你们如何。
“其二,即使你怀疑我有坏心又如何?难不成凭你一介凡人之躯,还能脱身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做任何反抗都无用。你能想出十种逃脱的办法,我就有一百种手段能制服。与其怀疑,不如信任,省去那些勾心斗角的功夫放在修炼上。
“其三,你呀,没有被我算计的价值。当前情况下,比起疑神疑鬼多加试探,全然信赖才是更好的选择。之后你要叛出师门也好,弑师也罢,至少现在,你得放下成见信任我。不然,便是亏上加亏。”
冯秋水仿佛被点悟一般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弟子学到了。”
直接略去无用的谦虚恭维,两人间的对话忽然高效了许多。
施行露毫不藏私地教授了冯秋水许多处事心得,其中多数内容的核心便是考虑好得失再行事,不能一味地仰仗圆滑,从而丧失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小千金将来不一定非要将师尊的处事方法全套复制,但这些内容她之前的确从未想过,提供了极佳的参考。
“合欢宗心法在修炼一途虽算捷径,相应的,也承担了与此等同的风险。宗门如今的情况你也能一目了然。资源?有,但不多。名声?卓姐姐为止努力数十年,较以前有许多改善,可依然有不少人对合欢宗的名头闻风丧胆。修心法所需的同伴与晋升所需资源,都得自己去算计,去寻觅……大海捞针,所以就像我先前所言,你得将精力用在刀尖上。”
女修将这些情况如方才闲谈家常一般说与弟子,见她在一番训导后认真听讲,施行露又说:“不必这般严肃,我说的大道理随意听听即可。反正这些事早晚会切身感受,现在就当个玩笑听着呗,明天全忘了也不妨事。待会儿引气入体、修习心法也同样如此,确保精神放松,处理起来才能游刃有余。”
“师尊说得简单,可弟子实在无法彻底静下心。仙凡差别巨大,我……忍不住会想,若是未能成功,该如何是好。”
前后未果多久,冯秋水就放下了无用的防备心与矜持,如实道出自身忧虑不再伪装,眉间像锁进小川般纠结聚拢。
施行露掩唇笑了几声,悠悠说道:“失败了,又如何?”
“又如何……那便不能修行了。”秋水不解地回复。
“秋水,于你而言,踏入修仙一途意味着什么?你想要通过修行得到什么?”女修问她,“阿豆想要变强,陈天恩想要复仇,贾铁心与文砚随波逐流。那你呢,你又是哪一种?”
“我……”
冯秋水曾劝贾铁心千万别回不渡州,一定要留下修仙。但她自己为何非要走上这条路,其实冯秋水并未真正去想过。
好像卓英将路展现在冯秋水眼前,她便自然而然地想踏上去。闲时思考更多的也是究竟该不该留在合欢宗,而非她该不该修炼。
自己,为何要修炼?
施行露并未急着得到答案,而是让冯秋水独自思考了好一会儿。
一刻过去,后者的态度仍旧模糊不清。
“弟子……不知。大约只是有成仙的可能,便想着试一试而已。”
女修含笑颔首。
未对弟子粗糙的回答不满,反而温和告诉她:“大部分人尽是如此,这很正常。既然对修仙并无过深的执念,就不用害怕失败。作为从邪修手下生还之人,即便不踏仙途,你依然能够留在合欢宗,如莫愁人一般当个闲散人士安稳活到寿尽。
“况且身负灵根之人耗尽一生也未能引气入体……正常而言,这根本不可能,你大可对自己有些信心。至于同门间的攀比,我瞧你那两位小姐妹性情都不错,不会因此冷落、嘲笑。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便无事。”
被施行露这么一说,冯秋水霎时觉得极有道理。
失败并不可怕,一次两次不成功,试个百次千次总可以。反正合欢宗暂无内忧外患,她也仍有极长的寿命。
退一百步说,师尊、诸位长老与阿豆、铁心他们也都会帮忙,着实不必如此静不下心。
“的确如此,您说的是。”
不知不觉间,长长的回廊已走到尽头。
冯秋水抬头一看,夕阳竟已落至山下,天际隐隐能见到弯月之影。
“今天先休息,明日我们再谈其他。”
施行露推开房门,示意秋水进来。
“这段时日,你就住在这间客房。我的起居室在那边,你醒来后自己过来就好。”她指了指不远处稍大些的楼房,“洞府内没有别人,若想到处走动一番也可以,但记得别迷路。要是实在认不得来时的路,被困在里头……那就大声叫喊出来吧,左右我是能听见的。”
话到最后已有明显的取笑之意,冯秋水自认不是路痴,然而施行露这洞府确实错综复杂,自己初来乍到,并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迷路。
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迷路后的场景,冯秋水谢过师尊提醒,并决意不去外边乱逛,省得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