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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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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舍内的装潢非常简朴,衬得桌上那册《修士必览集》格外醒目。
距离贾铁心借走这本书起,过去了多少日?
等三人从宁凉城回来就有五六日,拜师会中间有三日,合起来约有九日。拜师后直接被带去师尊洞府引气入体……修炼时不记外界时间流逝,铁心无法确定具体天数,但十几二十日应该是有的。
加算起来,实在不好说有没有超过一月之期。
向来循规蹈矩的贾铁心可不想一来就背个‘不按时还书’的小污点,见窗外天色未晚,她抄起书册立刻冲出寮舍往藏书阁飞奔而去,房门砸在门框上发出‘砰’的闷响。
大约是为了方便寮舍内的弟子们借书还书,两栋建筑间离得很近,慢悠悠走过去也花不了太长时间,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急切。
“傅、傅管事……傅管事!”
人还没影,吆喝声先到了。
贾铁心就像早课迟到的学生一般急匆匆地冲到柜台边,和大爷似的把当时借出的书拍在桌上。
过去的凡人惯性令她此刻十分想气喘吁吁地表现自己的匆忙,然而张口之后发觉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呼吸顺畅得简直能当场给傅桂表演一段贯口,便略显尴尬收敛起这番对正经修士而言略显浮夸的作态。
被她如催命般叫喊的女修依然如没听见一般翻阅着手头的书籍,没理睬贾铁心。
对方这般冷淡的态度反而让匆忙赶来的小姑娘无端心定,她扒拉着柜台,试探地询问:“傅管事,我来续借阅时长……不知还来得及吗?”
听闻来者忐忑的疑问,傅桂当即拿出当时递给过贾铁心的藏书阁名录,又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只未沾墨水的毛笔握于手中,不知在名录上头做了什么记号。
贾铁心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心想着瞧傅管事的这番表现,她应该赶上了。
果然,管事手中那笔尖洁白的毛笔落在名录上,像是打了个钩,又像是画了个圈。
傅桂收回笔,灰瞳仍看着名录未将它放下,对借书者道:“续上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你若不来,我自会发讯给宴长老,让他代你续书还书。”
贾铁心一惊:“这、还需要惊动长老吗?”
傅桂瞥她一眼,聚起的眉峰与不怒自威的面相令她不由深感回到了会被班主任管束的学生时代,颇有种班主任把她的斑斑劣迹一个电话告状到家里的惊悚感。
“本来的规矩是发讯给当事人,你们还没有通讯珠,只能通过各长老代为传达。”
听了这话贾铁心立马取出拿到手里还没捂热的小珠子,殷勤地递到傅桂面前:“弟子已有通讯珠,傅管事以后若有相关提醒直接通知我就好,不必劳烦师尊。”
女修未说话,将自己的通讯珠取来与柜台上的那颗相碰,小珠相触时同时亮了一下,代表两人已交换通讯方式。
心下一松,贾铁心拿回通讯珠随意地往‘里面’瞧了眼,愕然发现本来只有宴采归与卓英两人‘名片’的珠子瞬间多出五个位置。
“这是……?”
“帮你把其他人的也加上了,省得长老们被打搅。”
贾铁心:你人还怪好哩。
严中带慈的态度叫她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分外怀念。
放好通讯珠,贾铁心恭敬地向傅管事道谢,心情瞬间晴朗许多。这本扫盲读物尚有不少内容没看完,既然决定了不和他人争斗,那么这块缺少的东西总得找个地方补回来,书本就是个不错的媒介。
接下去就一边练功一边读书,等待秋水和阿豆她们出来……
“啊呀,不对。”
都已经迈出往回走的步子了,贾铁心硬是转了回来。
“还有何事?”
傅桂颇有些不耐地问她,然而眼神中自带的严肃已不太能吓唬到认清其本质的小姑娘,她又扒住柜台往前凑。
“请问,秋水是否也到了要续书的时间?”
“嗯,没错。”
听傅管事这么回答,贾铁心更确定秋水还在施行露那边修炼了。
两人借书的日子相差不久,也不知她还要多久才能学完心法出来,若管事将借书未还的消息传至施长老那边……虽然贾铁心觉得施行露不像是会因此多言的性格,但这事终归搬不上台面,能避免的话还是尽量别让它发生为妙。
她心中有了盘算,对傅管事道:“我们几人随各自师尊离去时,不曾想这一去就要月余都出不来,便没能记起续书之事。秋水如今尚在施长老处修行,出关时期不定,或许赶不上时限。既然长老能替弟子续书,不知我能否代秋水续一续?”
傅桂并未以言语作答,从刚才起就未放下的毛笔再度于名录中勾画两笔——好似她就在等待小姑娘这么做似的。
“冯秋水的续好了。”中年女修淡淡说,“你帮她续,下月时限若她未还,责任便由你承担。”
“好的,弟子明白,多谢管事。”
贾铁心不觉有问题,向通融了一二的傅桂连连道谢。后者嫌烦,摆摆手让她赶紧从哪来回哪去。
办完事的小姑娘并无其他待在藏书阁的理由,被赶客后就如来时那般又腾腾腾地跑回去。她半点没掩饰动静放轻脚步,引得在藏书阁里埋头洒扫的莫愁人远望一会儿,不由感叹。
“真有活力啊,不像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
“我不老。”
傅桂不咸不淡地划清自己与莫愁人的分界,收起笔与名录,将倒扣在桌上尚未读完的游记翻正过来继续阅读。
“是是,只有我老。”
他也不争辩,顺着她的意思好脾气地应和。
莫愁人,这位宗门唯一的杂役已经在藏书阁待了一上午,完整地旁观到贾铁心过来续书的全过程。他见小姑娘神色匆忙,又知傅桂在处理份内职责时不喜他插嘴,就乖乖地拿着扫帚在阁内转来转去。
虽然境界止步于筑基,但若不主动暴露,刚踏入练气的小朋友是怎么也察觉不到的。只起到装饰性作用的扫把随意在地上左右摆动,为洁净无尘的藏书阁地板扫走了一些空气。
扫着扫着,人来到了门口。
胳膊和扫帚柄都搭在柜台边,往柜台里头瞟一眼,毫不意外地在对方手中看到了在相同的场景下见过不下三十次的书名。
心想着到底还要翻来覆去地把这本书读多少次,莫愁人嘴上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都让铁心妹妹帮秋水妹妹代为续书了,怎么不告诉她陈小公子借的书也要到期限?小妹妹一时没想起来,你若提醒,她自然会答应。”
“我为何要提醒。”
“既然不打算提醒,为何拿着名录迟迟不放下?”莫愁人指出盲点,“你分明就是等着小姑娘开口嘛,主动提一嘴也不会怎么样。”
傅桂皱起眉,她素来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这烦人的家伙严重影响到了她阅读书籍,不多的耐心即将抵达临界点——考虑到莫愁人的前科,管事聪明地在彻底烦躁起来之前教训道:
“为冯秋水续书,是她主动提的。没想起陈天恩,便代表他们不熟。若我提,以她性格确实会帮忙续书,但这只是因为顾及同门关系不方便拒绝,难不成还能是真心实意想为他着想?帮人续书要承担相应责任,她和陈天恩又是什么关系,非得帮后者担责不可?”
女修一摆手,莫愁人连带着扫帚都已被送到藏书阁外。
“阿桂!”
他还想进去,却发现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住,让莫愁人被隔离在建筑之外。
仅从外貌来看稍有些年纪的男修察觉到同伴的不快,耷拉下灰色的脑袋,低声下气地立在门口求饶:“阿桂,我没有质疑你决定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就像我们几个一样,是共苦过的、仅有的同伴……有些小错,可以借助同伴的力量避免。”
互相帮助在莫愁人的观念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是一种应当遵循的规矩。他乐于见到铁心小姑娘有此念头,便想着让傅桂帮忙提点,结果却让她动了怒。
怎么办?
他很久很久,大概有几十年没惹她生过气了。
和新来的小妹妹相比,自然是傅桂重要得多,很多很多。莫愁人有数不清的恐惧之事,他怕生人靠近,怕无由来的好意,怕他人的视线……其中高居首位的,是害怕被傅桂抛下。
就在他以为傅桂今日不想再理睬自己之时,里面传出女修的声音。
“同伴?一样?从来都没有这种事。你与她们一样么,吴情与沈静姝一样么?”她讥诮道,“别去给那五人灌输什么同门情谊,这种东西向来是老实人付出,狡猾的、闯祸的、傲慢的家伙受益。若她自愿也就算了,别用你的前辈身份去传授那些破想法——还是说,你打算让她步你的后尘?”
“……我没有。”
莫愁人紧紧地握住扫把,就像失去了神魂一般。
他慌张地嗫嚅:“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想让他们好好相处……成为能互帮互助、分担痛苦的家人……”
面对陷入到明显不正常状态中的友人,傅桂丝毫不见贾铁心以为的柔软,冷硬地丢下一句刺痛心扉的言语。
“你以前师弟那种类型的家人?呵。”
从前的师弟。
它如同暗沉沉的天际中唯一刺目的亮光——如同一道闪电般劈中他软弱的内心。
五十年前幸运活下来的五人里,谁都有不想提起的人或事。有些人已走上新的修炼之路,不再在意这些前尘往事……而有些人,至今仍耿耿于怀。
对莫愁人而言,师弟便是不可提及的逆鳞。
灰扑扑的衣角沾到地面,男修身躯佝偻,幸好有扫帚提供支撑才不至于直接跪到地上。想反驳,想说点什么,却又因为提起这桩事码的是傅桂而不得不放弃。他因师弟而落入过去的合欢宗,傅桂因他而沦为无法修炼的残废。
师弟——他已不想再提。
但对于傅桂,莫愁人始终怀着愧疚,却又碍于自身也同样‘残疾’而无法偿还所受之恩。
傅桂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已恢复平时的冷淡,如一阵冷雨落在他心中。
“他们都不小了,觉得孤单想要‘家人’,自会去寻找合适的人选,不用我们来费心。你实在耐不住性子,就为他们讲述点修真界的见闻,省得以后出门被有心人坑骗。”
“……我、知道了。多谢你,阿桂。”
莫愁人迟了些才回答。
他缓缓站起,纠结迷惘从神情中褪去,也还原到平时的不靠谱中年人模样。
自安顿下来后,他许久未曾陷入过类似的状态中了。大约是宗门的新鲜血液让一成不变的生活忽然泛起波澜,殃及了他这只小小的池鱼。所幸过往数次的崩溃经历,让莫愁人多多少少学会了些要如何从这种状态中抽离。
接受傅桂的好心建议,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与其再度对话起来,仿佛自己还靠在柜台边,而不是被人直接赶了出来似的。
傅桂没有闲到要对莫愁人的每句话都做出反应,虽觉后者应该改名叫‘莫烦人’,但她只有藏书阁的控制权,没办法将他赶得更远。不过当她真正沉下心读书时,常常会忽略杂音,倒也还能忍受一二。
“说来,没想到那位小妹妹竟是第一个修成的。”
莫愁人坐在藏书阁门前的石阶上,言语中带着倍感意外的惊讶。他摊开手掌,细数这批弟子的特征,数完一个就把一根手指按回去。
“小乞儿性格像吴情,眼里对变强的渴望很纯粹。虽说魔修不看重灵根资质,可再怎么说也是单灵根,我本以为她会是五人中的领头者。”
拇指被按下。
“铁心妹妹,性情笃实,稍有些优柔寡断。一般不会修炼得很快,但能踏实地获得进步。这回摘得魁首……或许她在憨厚的面孔下,自有一番智慧。”
食指被按下。
“秋水妹妹,她和施行露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袖善舞,多思多虑。聪慧,可各个宗门的首座,往往都不会是这类人。”
中指被按下。
“陈公子与他的小跟班,这两人有些难说。”
灰发男修苦恼半晌要如何形容这对捆绑在一块儿的主仆,陈天恩对合欢宗里的人并不亲近,莫愁人没怎么接触过他,只在拜师会与他冲来藏书阁借书时远远地见过几眼。
仅凭那几眼,已足够瞧出陈小公子的性格。
他按下了无名指与小指。
“仇恨和好强都是绝佳的动力,但很多时候会过火,尤其当这两者撞在一起时就更不容易控制了。至于文砚,得先摆脱‘随从’的身份。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没有自身意志的附属品,无论修炼得如何,最后都要为他人做嫁衣……希望他,不至于如此。”
“既然对文砚如此上心,怎么不去开导他。”
傅管事忽而插话,莫愁人笑了笑。
“沈静姝最见不惯那种性子,她会狠狠矫正徒弟的。况且这等事若他自己不清醒,旁人再如何插手也无用。”
“真想不到还能从你嘴里听到如此正确的话。”
女修说得云淡风轻,一点也品不出‘想不到’的意味。
“莫不是经验之谈?”
“经验……也算吧。”他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自然……颇有心得。”
傅桂没说信或不信,也不觉得‘莫烦人’对五个小不点的评价都恰如其分。
书里的世界缤纷多彩,她尚且不够时日览尽,哪里有空关心莫愁人的情绪转变和其他琐碎。
当年救他一命,不过是见此人形如槁木气息奄奄便顺手帮了一帮,倒没想过别的,也没想到这一帮竟然正好叫他得以脱离苦境,残喘至今日。
自她进到昔日的合欢宗内,计算到卓英屠门那一夜为止,傅桂顺手助过的炉鼎少说也有两位数,那段时日里她几乎与所有合欢宗的门人都打了交道。
说痛苦,其实也未觉十分痛苦,至少不如其他炉鼎般觉得生不如死。
莫愁人在她助过的修士里不是最惨的,不是最年长的——甚至不是唯一的男人。
实在无甚值得说道之处。
女修翻过一页,继续阅读早已翻烂的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