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松与花

36、梦与遗憾

　　平静的水面开始震动，前方一棵巨大的龙树拔地而起，黑色的薄雾缭绕在树干上。
　　两人逐渐向龙树靠近，树干的体内发出了微弱的光亮。随着距离缩短，光亮越发明显。
　　“里面是什么？”黄舸疑惑。
　　梁生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舟舟，你待在这里，我先过去看看。”
　　梁生说完便独自向龙树走去。
　　他站在龙树下，将手放在了龙树的躯干上，黑色的薄雾顿时聚集在一起，它们通过梁生的手掌蔓延至他的全身。梁生眼神一黯，僵在了原地。
　　黄舸站在不远处，她看着梁生一直保持着手掌触摸树干的姿势，疑惑地唤了他一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
　　黄舸心下生疑，她小心地向前迈着脚步，缓缓靠近着。
　　某一刻，梁生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黄舸，他的眼神全无以前的清澈，而是带着一丝晦暗的狡黠。
　　黄舸会上对方的目光，她察觉到眼前的少年或许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梁生了。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塑造一个全新的环境重启人生呢。”梁生嘴角勾起，“多么不错的一生啊，除了不能元神窥芥子这点小小误差，你怎么愿意在此刻就把它结束？”
　　“是你？”黄舸警觉道。
　　梁生看着她，表情狰狞：“没想到他都走了，你还能找到这里。黄舟舟，老老实实待在美梦里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醒过来？”
　　“所以，是你在扰乱梦境，然后阻止我醒来吗？”黄舸质问着他。
　　“哼。”梁生看着龙树轻蔑的一笑，“什么扰乱梦境，要不是我被这棵该死的树困住，我怎么会让你有机会在梦中清醒。”
　　困住？
　　“不过，我得感谢他分散了这棵树的注意力，我才能有机会将那瓶药丸交到你的手里。”
　　“药丸是你给的?！”
　　黄舸震惊之余，余光瞥见树上的黑雾正在不断地侵入到梁生的身体之中。于是，她开始一边应付着魄，一边慢慢地向前靠近，打算把梁生拽离开那里。
　　黄舸离梁生越来越近。
　　梁生却在此刻猛然沉下了头用力喊了一句：“站在那别动！”
　　汗水已经浸湿了少年的碎发，他额头青筋暴起，手掌试图脱离树干。
　　“你怎么会有自己的意识？”魄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我们不一样。”梁生说道。
　　“你难道不希望她留下吗？”
　　“你闭嘴！”梁生用左手抓住右手，用力挣脱着龙树。
　　“那你呢？黄舟舟，你难道不想留在这里，和爱你的人、你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吗？黄舟舟，只要你愿意，这里的世界可以完全如你的心意。”
　　黄舸顿了一下，魄所说的一切她不是没有心动过，只是自从她醒了过来，就已经决定她只能是黄舟舟了。
　　黄舸撇过头，低声说道：“但是这里只是一场虚幻。”
　　“呵。”魄发出一声讥笑，“梁生，你听到了吗？这里只是一场梦，你在她心里只是假的！”
　　梁生的身体一颤，快要脱离树干的手又被黑雾紧紧吸了回去。
　　魄的话语像利刃狠狠扎在了黄舸的心上。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黄舸呼喊着，她赶忙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周身的水面颤动着，突然向上升起一面水墙挡在了她的面前。
　　黄舸向后退了一步，但她的身后以及两侧也升起了同样的水墙，四面水墙环绕着逐渐向她逼近。
　　前方的魄发出了轻蔑的笑声：“这场梦就快要接近完美了，我怎么会轻易就让你醒过来。小梁生，让我们一起留下她吧。”
　　黄舸环顾着四周，退无可退，四面水墙最终融合在一起，将她彻底淹没。
　　胸腔里的空气在一点一点流失。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黄舸心想着。
　　一股水流猛地灌入了她的鼻腔，她的身体抽搐着，忽然眼前一黑，丧失了意识。
　　“滴...滴...滴...”
　　耳边传来心电图的声音，黄舸慢慢睁开了双眼，模模糊糊看见了苍白的天花板。
　　已经结束了吗？
　　“舟舟，还没有结束。”
　　黄舸听到了沧海的声音，她微微张口，嗓子里却发不出声响。
　　“不用出声，我能听到。”
　　沧海，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你等下还会睡过去。”
　　可是我被困住了。沧海，我好累啊，我可能做不到了……
　　“舟舟，你可以做到的。”
　　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的。”沧海回答，“舟舟，我之前一直以为是魄的意识在干扰梦境，但它早已被龙树困住，而你原本的意识也应是被龙树困住的，但是你想要好起来的愿望让意识不断冲撞着梦境，它试图让黄舟舟醒来。”
　　之前是我在救我自己吗？
　　“舟舟，坚持住，只有你才能成为自己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是吗？
　　“你可以做到，更何况你不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还记得龙树在你现实的家乡意味着什么吗？”沧海声音渐弱，黄舸眼前再次陷入黑暗。
　　一根树枝穿过水墙绕在了她的腰间，用力将她拉出了水体。黄舸摔在了水面上咳喘着，她的胸口被身下的一个硬物硌痛。
　　她平缓了呼吸，而后撑起自己，摸了摸胸口，取出了怀里的物件，是阿爷给的竹筒。黄舸打开竹筒，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关于她的卦辞：无恙，登山入境，君子可善终。
　　回望她在这里的一生，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就是命中注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在今年去到园境；注定是她发现林轩的月荧，而朋友们被扰乱的梦境，其实是在提醒着她这里是一场梦。
　　过往的因，全是为了让黄舟舟醒来的果而存在。
　　那沧海刚刚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黄舸理顺了气息再次站了起来，她周身破裂的水墙重新聚集在一起，然后形成了的四个圆形的门洞。黄舸环顾一周，不知应跨进哪一道门里。
　　身后传来一声犬吠。
　　煤球？
　　黄舸转身，她看见水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狗爪印，它在指引着她向北面走去。
　　“舟舟，你知道龙树是什么吗？”记忆里传来阿爷的声音。
　　“龙树在我们的民俗里代表祖先的居所，灵魂的归处。”
　　“那按照传说，我们所有人都会去往那里吗？”
　　“对，大家都会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然后保佑着我们。”
　　黄舸恍然大悟。
　　龙树困住了魄的意识体，而沧海作为影响梦境变更的因素，在他发现出口时，同样被龙树当作外来者逐出了梦境。
　　而现在，她的故人们在为她引路，她确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黄舸穿过北面的门洞，眼前是由水筑出的游廊。她继续跟随着爪印穿过游廊走进一间大殿，大殿只开着东西两扇附门。
　　爪印在此消失了，她又要进行方向的选择。鼻息处有一股熟悉的白莹花香，黄舸顺着香气站在了东边的附门处。
　　阿爷？
　　她跨了进去，又走了一段游廊，然后站在了水石阵中。她走入假山，往来穿梭后，再次迷失了方向。
　　龙树处，梁生身体里的两个意识在交杂着对话。
　　“你凭什么代表我？!”
　　“因为我是你，你也是我。”
　　“我不是你。”
　　“小梁生，待你拥有我的全部记忆后，再做决定吧。”
　　黑雾涌入进他的身体，只见梁生突然跪下，开始颤抖。那些在信里窥见的文字变成了画面，然后一股脑地涌入到他的脑子里。
　　梁生苦笑着：原来这才是最真实的我啊……
　　梁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疲惫，他缓缓地坐下，将额头抵在了树干上。地上的池水浸湿了他的裤脚和衣襟，梁生觉得他已经挣扎不动了。
　　低头的瞬间，八角花木簪从他的发髻脱落，飘在了水面上。梁生看着平静的水面倒映出来了自己清晰的模样，他忽然向魄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经历过完美才是最遗憾的事?因为你本身就是经历过缺憾的那个人了，又何必一直在过去反复折腾着。”
　　侵入身体的黑雾停顿了一下。
　　“我是你，但其实我又已经不是你了。”梁生说道。
　　龙树周身的水面，金光乍泄。
　　黄舸再次绕回到假山顶部，她四处观望着，正疑惑没有一条道路通往正确的方向，忽然间她听到梁生的声音：“舟舟，爬进身后的花窗。”
　　黄舸转头看去，几瓣桃色的冬樱花从窗外飘入。她踩着假山，爬上了花窗，再径直跃下。
　　龙树的枝叶编制成一座长桥接住了她，然后延伸至向树顶的黄色光环处。
　　“舟舟，往前跑！”梁生喊道。
　　黄舸听着他的指挥，向光环奔跑着，她不时回头看向树下的梁生，对方脸色苍白，强扯着嘴角笑着看她。黄舸心脏一紧逐渐停住了脚步，她探身望向梁生，哽咽着唤了他一声：“梁生，你……”
　　“快走吧。”梁生催促着她。
　　木桥震了一下，黑暗逐渐向龙树笼罩过来。
　　“舟舟，你该走了。”
　　黄舸犹豫了一阵，她揉了揉眼眶，转身跑进了光圈之中。
　　光晕逐渐消失，龙树收回了枝叶，缓缓隐没入水池之下。梁生收回了被束缚的右手，然后径直倒在水面之上。
　　眼前的整个世界开始变暗，周围的黑暗向着他包裹而来。
　　梁生将手覆在胸口，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份真实的心跳，开始在心里默念起一些名字：阿娘、阿爹、文元、珞珞……
　　黄舟舟，还有梁生。
　　每一个名字都在牵扯着他的心脏，梁生突然蜷缩起身子，颤抖着苦笑，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
　　梁生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深深地叹了口气：“好遗憾阿。”
　　梦境里的所有片段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闪回。随后，他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真好啊，是一场很美好的梦啊。”
　　一点光晕伴随着黑雾从梁生体内散去，整个世界化作混沌。
　　病床上，黄舟舟的指节动了动，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枕上滑落。
　　身侧的父母看见睁开眼的闺女惊喜道：“舟舟，舟舟你醒了。”
　　黄舟舟没有回答，只是隐忍地哭泣着。
　　父母将病床摇起些，母亲拍了拍身侧的丈夫：“你快去叫医生。”
　　黄母擦着黄舟舟脸上的泪水：“别哭别哭，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她抚慰着女儿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医生走进房间检查了黄舟舟的各项指标，询问道：“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嘛？”
　　黄舟舟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再留院观察几天就好。”
　　黄舟舟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纸擦拭了眼泪和鼻涕，“妈，我睡了多久？”
　　“一周多了，幸好顾夏那天赶去家里找你，才发现你昏睡了，然后就把你送进了医院。”
　　“才一周啊，感觉像过了大半辈子。”黄舟舟嘀咕着。
　　“怎么了？”黄母问。
　　“妈，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噩梦吗？”黄舟舟摇摇头，“是很美好的一个梦。”
　　黄母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好，没事了，梦已经醒了。”
　　“嗯，梦已经醒了。”
　　“舟舟，以后别那么累，爸爸妈妈只希望你平安健康。”
　　舟舟，我们希望你平安健康。
　　樱花树下少年们的祝福在黄舟舟脑海里一闪而过。
　　黄舟舟看着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会的，我希望你们也是。”
　　窗外，落日的最后一抹晕色逐渐消失，开始迎来暗夜的孤寂。黄舟舟躺在病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无论去与往，皆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