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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阶下徒生断肠草 ...
卧房、花厅、前堂、走廊、楼梯、走廊、楼梯……
舜英在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里,飞奔了不知多久。
迷宫尽头是一座高楼的中庭,匾额上写着“沧浪墅”,她亲密地挽着女伴,说说笑笑推门而出。一扭头,胳膊挽着的女伴变成面目陌生的男子,她惊呼一声松开他,冲向街头。
歌舞喧嚣的酒楼、熙熙攘攘的街面、幽深的巷道、昏黄的灯光,转弯,奔跑,转弯,再奔跑……
巷道深处有一座首饰铺,成串灯笼挂在上方,照得灯下的白衣少年纤尘不染,手拿一支极漂亮的彩玉簪:碧色簪体雕成茎杆绿叶,尾端雕成玲珑的芙蕖,不多不少、正好七朵。
她十分欢喜伸出手去接:“阿洵,这是你送我的吗?”
他站在马车前,笑着向她躬身长揖:“洛京一别,在此又遇少卿,幸甚。”
洛京?少卿?
他抬头时,变成另一副面容:长眉凤眼、高鼻薄唇,沉静而端肃。舜英下意识低头看向他手中,那支彩玉簪的粉色花朵变作紫色,芙蕖变成了木槿。
他举起手中簪子,递向她,他的面容不断变化,一忽儿是含笑凝睇的苻洵、一忽儿是端肃沉静的另一张脸,他手里的簪子也不断变化,一忽儿是浅粉的芙蕖、一忽儿是紫色的木槿。
变化越来越快,人脸越来越模糊,手中的簪子似乎承受不住这迅疾的转化,绽出第一条细缝,细缝飞快蔓延、蛛网般遍布整支簪子。
她惊恐地捂住嘴,旋即趁簪子还是芙蕖时,飞快夺过来别在头上,冲进首饰铺揽镜自照:“这簪子好美。”
满面笑容看向镜子,却惶然发现,镜中的她没有面孔。
“我是谁?”
发髻上的芙蕖簪裂纹仍在扩散,她眼睁睁看着,碧绿的茎叶、浅粉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四分五裂碎成齑粉。
她失声痛哭:“阿洵,对不起!”
对面的人脸定格,长眉、丹凤眼、高鼻、薄唇,将那支木槿簪别在她发髻上。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任由那人牵着走向前方。
三重宫门如九重天阙次第展开,她右手压住左手、平举到胸前,走过黑压压的观礼人群,一步又一步走向丹陛顶端的尽头。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她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寝殿中,脱下精美繁复的王后常服、换穿素袍,卸下玲珑精巧的钗环,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回首一瞥,殿门匾额上书“景和宫”。
古老厚重的宫门,曲折悠长的宫道,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遮天蔽日的宫墙……奔跑、飞速奔跑,熟悉的地方像是一座更庞大复杂的迷宫。
她跑了不知多久,身心俱疲。
再长的迷宫也终于跑到尽头,站在巍峨玉阶之下、抬头向上仰望,正上方的殿门挂着匾额——勤政殿。
六月的骄阳蒸得地面的气流有些扭曲,她站在玉阶下振衣撩袍、双膝下跪,行稽首大礼后,挺直脊背扬声高呼。
“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不义、侵地等多项重罪,请陛下罢黜褚钧维御史台廷尉监之职、褚钧越御史中丞之职、褚钧奕司农少卿之职,并收回对褚钧良、褚钧安二人左右平西骠骑将军的任命!”
勤政殿内鸦雀无声。
她深吸一口气,跨步走上三级台阶,继续稽首高呼:“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不义、侵地等多项重罪,深负陛下爱重,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当罚则罚!”
殿门口侍立的宦官纹丝不动,像两尊雕塑。
泪水在眼眶打转,小腹隐隐作痛,但她已顾不上许多,姨母的哭求在耳畔回响。她继续往上走了三个台阶,再次撩袍下跪。
如此一步三叩头、三步九叩头,边走边稽首大拜,反复说着那两句话、扬声请罪。
“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当罚则罚!”
“臣妾约束母族不力,请陛下重罚!”
不断跪下、叩头、扬声高呼、站起,走三步,再跪下、叩头、扬声高呼……
恍惚还是六年前那个深秋,她咬紧牙关站直身体、强撑着搀扶他,三跪九叩走过从明德门到大庆殿的三重宫墙、走过大庆殿前茫茫空地。那时的他们,渺小得像两粒尘土,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那是王者之路的起始。
这是王者之路的尽头。
一切的起始,他说:“阿英,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除了你,我无人可信。”
起初,她本能地畏惧那高处不胜寒。后来,经历过滬南连环灾殃,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天真以为接下来的路,无非是自己戴上冰冷的枷锁,与他并肩被钉死在王座上,一起为大翊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却原来,还需要搭进自己身后的褚氏全族,一起变成孤立无援的孤家寡人。
褚氏一族深受永平王爱重,族中子弟稍有才学就身居要职,却只能作纯臣,成为推行恩科与军改的中流砥柱。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与这份光彩相对应,大小门阀世家同仇敌忾,弹劾褚氏子弟的奏折犹如雪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鲜花之着锦,如烈火之烹油,如烈风之风口,如骇浪之浪尖。
而褚氏全族,入仕从政不过二十多年,没有根基也没有经验、应对如此滔天恩宠和塌天大祸。
灼烈的日光射进眼眸,照得她头晕目眩,一路走一路跪、双膝僵麻酸疼,她咬咬牙,正要直起身再拜,身子突然一轻、她已被打横抱起。
他在她耳边低叱:“非要闹得我下不来台么?”
勤政殿空寂无声,宫人内卫全都退下,元旻把她平放在软榻上,看她的眼神满是痛心和不解。
“他们几个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全是我授意,你要我怎么处罚?”
“景和宫不答应你,就跑来勤政殿闹,勤政殿不答应你、是不是还要去大庆殿闹?”
她一骨碌从软榻翻身下地,屈膝跪拜,两眼含泪抬头看着他:“褚氏子弟年纪尚轻、才疏学浅,不堪如此重用,还请陛下另择贤才委以重任。”
他眼圈红了:“阿英,新政这样的大事,除了你……还有母后的家族,我谁都信不过。”
一丝绝望在心底蔓延,她咬紧下唇,流下两行泪水。
“昇阳冯氏久浸内政,当得起陛下信重,上垣褚氏担不起,臣妾与司南侯都只愿褚氏永镇龙城,为陛下守一方安宁。”
想了想,她又说出褚氏子弟所担当的那些职位,从恩科出身的寒门学子里推荐了数人,一直说到平西骠骑将军之职。
这是永平六年,专为打压消耗荣国骑兵、新设的临时官衔,主要职责便是协调统率上阳、临梁、朔宁三营之兵,征伐消耗荣国北卢、郅阳、英平三郡组成的龙骧军。
她的堂弟们将来对阵的将领,可能是沈绍宗、薛怀嘉、高轩,更可能是——苻洵。
护国之战,不死不休。
她没问元旻为何主动发起战争,他一向独断,她的劝谏除了徒惹猜忌、起不了任何作用。何况,他的志向是成为第二个翊桓王,所奉行之道莫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四夷臣服是他的道,以战止战是她的道,他们曾是同道中人。虽然过程残酷血腥,曾令她夜夜不得安寝,但随着滬南和北宛的战火逐渐熄灭,她内心也逐渐得到宁静。
直到“平西计划”的制定,这场不义之战尚未波及邻邦、先殃及褚氏……
“能征善战的将领那么多,姜榷、武焕、武煊、宣正浩,为何偏偏是钧良和钧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们才十五六岁,战场都没上过几次,担不起主帅之职。”
元旻避重就轻地说:“作战的还是还是那些老将,他们跟着去沾沾光、多得些军功,有何不可?”
苻洵用兵如神,战场刀剑无眼,他说他们跟着去沾光?
她怔怔看着面前强势多疑的君王,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他了。
那些若有还无的旧事,对她是早已翻过的一页,对他却是深深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揭不过去。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其实他一向如此。怀揣巨大不安,敏感多疑,逼得自己也逼得身边人如履薄冰、滴水不漏。只是如今,随着权力一步步收拢,他的猜忌和不甘、逐渐挤破那层端雅君子的壳,肆意疯长。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执意要娶她为妻?
他弯腰,想重新抱起她、放回榻上躺好。
她伸手轻轻推开他,紧紧攥住床榻边缘,垂眸思索良久,含泪抬头,一字一字奏请:“请陛下任命臣妾为平西骠骑将军,坐镇中帐,调度西三营远征荣国!”
“你疯了!”元旻勃然色变,冷冷逼视着她,“你身怀六甲,上战场除了徒劳送死,对战事有何裨益?”
“自然是有裨益”,她笑得肩膀颤抖,泪如雨下,“让钧良和钧安当主帅有什么好处,让臣妾当主帅就有什么好处。至少可陈情褚氏之忠诚,绝无勾连他国重臣、背主叛国之嫌。”
紧接着,她挺直脊背和胸膛,双手平举,声音恭敬而坚决:“若如此还不足以陈情,请陛下即刻下诏废后或赐死,以臣之残躯、为平西之役铺平道路!”
他震惊地倒退几步,好像突然之间也不认识她了。
忽然笑起来,眼里全是泪:“废后?你盼望这天很久了吧?被废之后你想去哪儿,灵昌还是北卢?”
他又来了。
她不想再说一个字,无穷无尽的疲惫像潮水裹挟而来。
“现在就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废后之事想都别想,我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如何将他碎尸万段!”他攥住她胳膊往上拉拽,“起来躺好,别又想寻死觅活,别忘记你还怀着王嗣,若有个三长两短视为谋害王室子弟,按律夷三族!”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怒容乍收,惊惶地松开手,呆呆注视她。又试着伸手去触她后背,语无伦次地辩解:“阿英,我不是这意思。”
“臣妾知道。”她轻声说,却恐惧地躲了躲。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良久,踉踉跄跄走出殿门,临走前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幻觉。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苻洵。”
是啊,非要派钧良钧安为主帅的真正原因,他心知肚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脑子里闪过一张张脸:姨母、堂弟堂妹们、承祎兄妹……无辜、无害,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全是依赖和信任。
那依赖和信任慢慢压在肩膀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想在这幽暗寝殿跪到天荒地老、不必再看见明天的太阳。
抚了抚小腹,她好想让时光倒流、小腹平下去,跪到他们之间所有羁绊从未存在过、或是全部被斩断。
再也回不去了。
她漫无边际地东想西想,生生死死念头在脑子里滚过成百上千轮。后来,她手足酸麻、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色小星,眼前一黑晕过去。
她在景和宫的床上醒来,如愿得到五张罢黜中枢要职的圣旨,包括褚钧良和褚钧安。
“这些圣旨,一道一道慢慢往御史台传,一次动作太大容易引起动荡”,他坐在床边,从春羽手里接过药汤,一口一口喂她喝下,眼神温柔而落寞,“平西的主帅等我巡军回来再说,你好生歇息,不要东想西想。”
舜英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泪:“从小到大,我说过无数谎、骗过无数人,可我从来没骗过你,从来没有!”
他弯了弯唇角,意味深长注视着她:“是吗?”
她别过脸去、潸然泪下,不想再说半个字,害怕又招惹他封了景和宫。
昇阳王宫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囚牢,景和宫是这囚牢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笼子。
她知道这太平盛世垫着亲人朋友、无数将士的骸骨,她也知道他是个好国君、他们可以一起让故国变得更好……可那些成为王后、守护故国的初心已然摇摇欲坠。
她后悔当初在滬南选择活下去、嫁给他。
她更后悔自己曾爱过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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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阶下徒生断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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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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