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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秋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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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秋肃
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他七岁,他九岁。
圣上见援军已到,下令反攻俺答。兵部尚书丁汝夔暗请首辅严嵩示下,遂令诸将坚壁勿战。俺答见援军毫无动静,更加在城外肆然掳掠。
陆炳站在德胜门城墙上面,看到蒙古兵在外面饮酒作欢,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抢来的珠宝或锦帛。不远处就可以明朝的援军,他们纹风不动的在自己的帐篷里面似乎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陆炳不禁勒紧了双手。
“他奶奶的。”一个守城的骂出来。守德胜门的大部分是锦衣卫校尉,甚至有些还穿着锦衣卫服饰,就直接站到城墙上面。也许这些锦衣卫曾经狐假虎威的敲诈平民,也许他们曾经凶神恶煞般的驱赶流民,但如今站在这城墙上面,看到大明的子民被蒙古的铁蹄践踏到脚下,看到外族人戴着沾血的珠宝放肆大笑,看到龟缩在营中的城外大兵,每个人的热血都被点燃了。徒留五尺之躯,任凭俺答墙外宣威;空执金戈在手,听那强驽喧嚣凌云。恨不能纵马一跃,即便单枪匹马碾碎成泥,也长啸无憾。
“爹爹,为什么我们不能冲出去杀敌?”一个声音传了出来。陆炳才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陆绎也跑到了这里。
那稚声的童语等于在众儿郎翻腾的心中浇了一层热油。一时之间,“杀出去”,“杀他奶奶的”,“杀这些龟孙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陆炳见守城士兵已是人心浮动,喝道,“陆绎,你既然站在这里,便应听从守城将领调令。你出言质疑,搅乱军心是何道理?”
陆绎因见爹爹几天没回来,跑到锦衣卫守的城门上来探问情况。看到爹爹还没有来得及上前请安,就遭到当众呵斥,陆绎有些怯场的道,“爹爹?”
陆炳冷声道,“战场无父子。来人,把他拉下去打二十军棍。”陆炳见陆绎被拉下去之后,又冷声道,“兵部既然调配锦衣卫守德胜门,你们就当听从旗牌官的调令。若让我知道了有谁乱生主意不服军纪的话,那京师之困解了后,就请直接到诏狱去坐坐再回去。”
众人都噤声。陆炳又看向城门外那些安若泰山的援军营。众儿郎都甘愿死战,撒尽热血以洗大明之辱,但首辅怕事,将军不令,又何如?
有人上来报“指挥使”。陆炳转眼,就见陆绎被人带了过来。陆绎头发凌乱,衣衫带血,被人搀着才勉勉强强在地上跪着。陆炳道,“众儿郎,我们在这里守城,守的是大明的心脉。一分一毫都不能有闪失。我们的责任是守护,需要的是众志成城。”陆炳吸了一口气,准备回去,在经过跪着的陆绎时,道,“既然你想呆在这里,这些天,你就呆在军营,不必回去了。”说完看也不看陆绎一眼,就走了。
陆绎低着头。他本以为爹爹会私下里向他解释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有想到爹爹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甚至走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
陆绎被人抱到军医那里。军医给他上了一点药,后面还是火燎火烧痛。不知道为什么,陆绎这一次被打并没有哭。陆绎的心中有一种怒火在燃烧,那种灼热让双眼发涩却一滴泪也没有。那灼热的怒火是被城墙外的那些强盗所点燃的,是被那些麻木的援军所扬起来的。爹爹说得对,我们要守护。这里是我们的大明,里面有我的爹爹娘亲,我的弟弟妹妹。强盗再怎样凶残,我也不能让你们去伤害他们。你们纵然是高马铁蹄,我即便手无寸铁。我也要立在这里去守护我的家园和亲人。可是那城墙外难道就没有我的家园吗?北郊别墅中的那些菊花还好吗?瘸了腿的花匠张伯会不会因为痛惜花儿而忘了逃跑?张婶养的兔子和小狗还在不在?若里面人的职责是守护,那么外面援军的职责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赶走强盗?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你在哪里?你可以告诉绎儿答案吗?
“你醒了?要喝水吗?”陆绎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帐篷里面已经点了几只蜡烛。陆绎稍稍一动头看到络玟在一个角落里面倒茶。
陆绎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来了?”络玟道,“这里是军营。义父让我过来照顾你。除了我们之外。还有陆府一些守城的也宿在这里。他们都很忙,过些时候才会安寝。”
陆绎点点头,又看到络玟手上拿了一本书,问道,“你在看什么?”
络玟道,“《备俺答策》,整个军营都在抄阅。” 陆绎道,“给我看看。”络玟拿给了陆绎。过了一会儿,络玟道,“绎哥哥,我要先睡了。你若有什么事情,摇醒我就是了。对了,我还从你书房拿了一些东西,就放在你边上。”等络玟半夜醒来,见陆绎还在看《备俺答策》,并且一边看一边趴着抄。
络玟道,“绎哥哥,你身上有伤,还是先休息吧。万一熬了夜,身体更加受不住。”陆绎把手指放在唇边,轻声道,“嘘,不要吵着其他人。我痛得睡不着,你先休息吧。”
络玟道,“我去问军医寻一些安眠的茶来。”一边说着,络玟一边就坐了起来。陆绎一把抓住络玟,道,“你不要闹。我们在这里已经是碍事,不要再添大人的烦,他们白天还要守城。”
次日,军医帮陆绎换药的时,络玟在边上。军医走后,陆绎见络玟很久不说话,便道,“怎么了,被吓着了?”络玟的确被络绎惨不忍睹的后面有些吓着,喃喃道了一句,“绎哥哥,你不要怨义父。义父还是很关心你的,他一回去就把我抓过来照顾你了。”
陆绎摇摇头道,“守城其实也极其凶险。我煽动军心,爹爹即使杀了我,我也无怨。”
络玟若有所思的道,“看来这个武举人的文章胜过义父的板子。”
陆绎问道,“你知道这是何人所写?”
络玟道,“当然知道。谁让你有一个锦衣卫总指挥的爹?戚继光,京城九门的总旗牌官。”
陆绎道,“扶我出去走走。”络玟道,“你的伤?”陆绎道,“反正躺着也是痛。我要出去走走,我要记住这样的场面。”络玟用手托着下巴,并不去搀陆绎起来。陆绎道,“玟弟弟”。
络玟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躺着吧。我在军营里,就听人议论说,指挥使连幼子都罚。锦衣卫不是正规军,他们心生畏惧,才容易号令。你若出去走走,大家岂不以为义父并没罚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对军心并不好。”
陆绎一想也是,又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鬼心眼?”
络玟笑道,“将心比心。义父罚你时候都避着众人,你又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研弟弟即使只是被义父骂一声,府上也很多人听到他哭。结果陆府上上下下都认为,义父偏爱你,苛待研弟弟。所以,你就好好的在这里养伤吧。”
陆绎徒劳的在趴了一会儿,道,“算了,我干脆来抄《备俺答策》。你帮我拿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