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外传--玉簪花》木兰坠露

36、裂锦

　　三十六，裂锦

　　嘉靖三十九年。那一年他依旧十七岁，他依旧十九岁。

　　陆府主书房。陆绎跪在陆炳面前。陆炳问道，“络玟是夏言的孩子，他娘亲是孙彩蝶？”

　　陆绎道，“是。秋萝的娘亲是孙氏服侍的丫环，在孙氏被卖之后，她偷偷救出孙氏自己上了轿子。”

　　陆炳问，“绎儿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娘亲是孙彩蝶？”

　　陆绎道，“是。不过孙氏离世之前不许他说出亲身父母和自己的生辰。”

　　陆炳想起络玟小时候种种，道，“怪不得。秋萝若是为孙氏的丫环所生，玟儿为什么一心求死？”

　　陆绎停了一下，方才道，“秋萝的娘亲在代嫁之前也有了身孕。”陆炳听到这里倒没有奇怪，在夫人孕期不能伺候的时候，通房丫环有时也会开脸。陆炳忽然打了一个寒惊道，“你说……”

　　陆绎道，“秋萝是玟哥哥同父异母的妹妹。”陆绎徒劳的坐在椅子上。总以为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过去，都可以努力向前看，原来真的退无可退。内乱，十恶之列。天地伦理，络玟可有半点立锥之地。他将如何立与天地，如何见清风明月。怪不得他一心求死。

　　书房沉静了很久。陆绎道，“爹爹，玟弟弟还在外面跪着。”陆炳闭了一下眼睛道，“你扶他进来。”

　　陆绎扶着络玟进来，又扶着他跪在陆炳的面前。陆炳看着下面跪着的少年，道，“玟儿，此事不能怪你。只是造化弄人，你有何打算？”

　　络玟听到陆炳疲倦而苍老的声音，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一心求死。”

　　陆炳道，“不至于此。此事不会有人再提”

　　络玟摇摇头，道，“孩儿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陆炳道，“这是何苦？”

　　络玟苦笑道，“我想得很清楚。在知道的那一刻起，玟儿就已经无颜苟活了。”

　　陆炳道，“玟儿，义父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络玟道，“玟儿想死在义父的家法之下。”

　　陆炳与陆绎都愕然的看着络玟。络玟道，“我不在乎自己姓夏，真的不在乎。我写字是义父一笔一画教的，我练武是义父一招一式笔划的，我举止言行都是义父一点一滴的浇灌的。是孩儿对不起义父，对不起义父的教导。伦理纲常坦荡无存，是孩儿不配做义父的孩子。”

　　陆炳道，“你永远都是义父的孩子，在你第一声叫义父的时候就永远是义父的孩子了。你没有必要选择那样一条路。”

　　络玟摇摇头道，“当我还在娘亲肚子中的时候，就害得娘亲颠沛流离；当我长大一些，又害得秋萝有家不能回。当我偷享了几年的快乐，却没有想到一切的宿命终究要来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已经罪孽深重。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洗去罪人的烙印。义父，我求求你，打死我吧。因为这样我至少可以奢望的想，在来世我不需要再承受这世的罪，可以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我好希望，好希望我干干净净的认义父做爹爹。”

　　陆炳却道了一句，“你若一心寻死，也需要问问我同不同意。”

　　络玟哀哀的求了一声，“义父，内乱属于十恶之列。按律法应该是凌迟的。义父又何必袒护？”

　　陆炳轻轻道，“我养育你十二年，这一年，你就当报答我养育之恩，可好？若一年之后，你初衷不改，我绝不会强求你。”络玟点头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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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德宫后殿。

　　朱厚熜打趣道，“你都没有严嵩对我好。他还肯为我试丹药，你却一味不理我求仙问道的事情。”
　　陆炳想到锦衣卫报严嵩因为给皇上试丹药拉了两碗血，想到这些年与严嵩的相互博弈，想到那么多人的生生死死，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陆炳拿起盘中的红丹，对朱厚熜道，“皇上是希望我表忠心吗？”说完宛然一笑，便将红丹吞咽了下去。

　　朱厚熜觉得陆炳的笑容像在决裂什么，慌了神急切的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陆炳剧烈的咳嗽起来，又吐出了两口血。

　　朱厚熜大声叫道，“太医，快宣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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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炳任太医摆弄着，只觉得身体中有什么哽着，向下坠着。也许就这样了吧，这些年看惯了生死。先生，夏言，升庵，沈炼，终于也到了自己的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好，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习惯了什么可以对他说，什么不可以对他说。这么多年了，就像跑了很久很久路，终于有些累了，再也不想跑下去。自己这么老了，也许真的应该停下来了。陆炳的眼中忽然浮现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眼睛。陆炳微微一叹。

　　等太医退了，陆炳轻轻的道，“皇上，可否把我家的三个孩子接过来。我有一些事情交代他们。记住是三个。”络玟一直称病在家，公职早就停住了。除了陆府的人之外，外面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陆绎络玟陆研很快被带到。三个人跪在陆炳的面前。

　　陆炳道，“绎儿，爹爹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弟弟们。陆府盛也好，败也罢，只要你们大家都还在一起就可以了。万事不必过于强求。”

　　陆绎努力点头。

　　陆炳又对陆研道，“阿巫，过来，到爹爹前面来。让爹爹好好看看顽皮的阿巫。”陆研向前面跪了一些。陆炳道，“阿巫，你以后不要欺负哥哥，要听哥哥的话。爹爹不能陪你们了。”

　　陆研想哭出来，但想到带他们进来的公公的嘱咐，又不敢哭。

　　陆炳道，“我有一些话，想单独跟玟儿说。你们都先出去好吗？”

　　皇上自己先走了出去。众人退下，陆绎牵着陆研也走了出去。

　　陆炳道，“玟儿，你可以答应义父好好的陪着绎儿吗？”

　　络玟道，“义父？”

　　陆炳道，“就算有什么过错，也应该是义父的。义父当时不接秋萝到府上，你也许一直都会很快乐。你们的婚事也是义父做的主。如果真的要背负罪名，这个罪名应该让义父来背。所以，孩子，这一切罪也好，孽也罢，都与你无关。义父要走了，这一切罪过恩怨都应该消逝了。玟儿，答应义父好好的活下去，好吗？”

　　络玟不语。

　　陆炳继续道，“夏言的死我难辞其咎。若真的要用生命的方式去赎罪。义父一条命就够了。玟儿，你要代义父好好活下去，帮义父好好照顾绎儿。绎儿是嫡子，从小就被拘束着，很少有陪伴。你来了之后他多了很多快乐。义父走了，绎儿要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背负起家族的责任。玟儿，你帮义父留下来好好陪着绎儿好吗？记住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还有我对你的希望和祝福。”

　　络玟轻轻的唤着，“义父……”

　　陆炳道，“过去一切恩怨都结束了。你还年轻，人生虽然有时候很无奈，但是也有很多很美好的风景。你应该与阿巫一样都快乐的活下去。过去的恩怨交给义父去结束好了。忘记过去的一切，只需要记得快乐的就好了。你小的时候，我对你过于苛责，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一些快乐时光可以记忆。”

　　络玟跪在地上哭泣，道，“义父，玟儿不后悔。即使知道结局是这样，玟儿还是不后悔做义父的孩子。”

　　陆炳道，“那就好好的活下去。尽量快乐的活下去。贫富贵贱本是浮云，重要的是你还愿意陪伴在一些人的身边。玟儿，好好的活下去，好好代义父陪着绎儿。”

　　络玟看着陆炳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陆炳微微笑了笑，道，“你让他们都进来吧。”

　　陆炳再看了看陆绎陆研和络玟，便道，“你们回去吧。我想在宫中呆几日。”

　　陆绎拉着络玟陆研行了礼，含着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