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诺千金 ...
-
纪泽熹初初见着明君遥的时候,他正在为几文钱同街边小贩过招儿。
“哟,这不明小公子嘛!瞧瞧,顶好的大萝卜,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天没亮就给拔了,这上头的泥还没来得及洗,新鲜着呢!小公子可要来上两根?”
魁梧黧黑的贩夫见玄衣一角于摊前驻足,急吼吼地拿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憨厚的脸上堆出个笑来,中气十足地招手吆喝。
“好罢,那便来两根。”
那人伸手轻探怀中荷包,仔细地捻了五枚铜板托在掌心。正要递过去,就被那菜贩着急忙慌地抵了回来,“使不得!公子替俺打官司,给俺的鹅要了回来,俺还没来得及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怎好意思再收小公子的菜钱!”
“报不报答的另说,今儿个的菜钱某必须得给。”
玄衣人细瘦的手腕一转,便轻巧地绕开了那汉子粗砺的手,在大汉又伸手来挡之前,眼疾手快地将五文钱稳稳往摆菜的板儿上一拍,抓起两根萝卜拔腿便走。
岂料整条街的贩夫走卒一拥而上,一下把他所立的一席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水儿的新鲜瓜菜不要钱似的往他怀里招呼——
“上次俺家狗蛋儿走丢了,多亏了小公子……”
“这几片菜叶子才值几个钱,比不上小公子替俺家找回来的牛……”
“家父特地嘱咐过奴,今儿见着小公子,定要拣些好果子送来……”
明君遥应对此事早有经验。他看准缝隙,猫腰一钻,迅速穿过重重人墙,一路狂奔,好不容易找了个清静地儿歇脚,正扶着墙死命地咳,直直要把肺也咳出来之际,一双宝蓝色浪纹锦靴踏入眼帘,戏谑的笑语也低低飘入耳中:
“玉宫主人,怎的这样狼狈了?”
明君遥背脊微不可察地一僵,瞬间警觉起来——
他写话本子这件事,除却他自己与书摊老板,再无第二人知晓,这人却张口就能道出他所作文章的署名。
自己行事一向谨慎,而书摊老板的口风也是信得过的——他毕竟是棵粗壮的摇钱树。
那么此人又是从何得知的?
来者不善,须得小心为上。
明君遥心里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思索了一通,低垂的面上冷然一片,口中却仍咳嗽不止。
他按兵不动,对方却好心好意地来抚他的背,语调轻快,“我有要事相求,便是受制于人。玉宫主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好一招以退为进!明君遥暗道不好。
只不过须臾,他心中却已有对策。
他一面咳,一面从怀中取出块帕子来捂住嘴,顺便把小半张脸也遮住,只露出双眼睛来,缓缓望向那人面容,“某自认为身无长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直逼颈间皮肉。明君遥尚未来得及抬头,便被迫直视两片绣着极妍极艳的朱槿花的衣襟。
“先礼后兵,明小公子想必懂得这理儿吧?”
眼前人显然是个吃不得热豆腐的主儿,事未过三,便已大不耐烦了。
明君遥也没料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刚才的谋划瞬间被打乱。虽然他自认惜命得很,但也最恨被人威胁,一时恶向胆边生,便要不管不顾地往刃上撞——
“事成之后,这个数。”
来人将一根手指举到他眼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十两?”明君遥艰难出声。
要真是十两,笔名被戳穿这件事,他倒可以考虑暂且按下不表……
“玉宫主人可是一字千金,就只看得上这么点儿?”
虽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但明君遥猜他挑了挑眉,“再猜。”
“一……百两?”这下倒换他迟疑了。
要真是一百两,被人以性命相胁什么的,也可以抛到九霄云外……
“错了,是一——百两……”
那人拿开匕首,俯身附耳过来,刻意拉长了声,还恶劣地吹了口气,满意地瞧见竹竿儿肌肤上细细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才慢条斯理地接着补充,“黄金。”
“黄——”
明君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一下抓住立在眼前的那根手指,双眼亮晶晶道:“此话当真?可有凭证?先说好,作奸犯科的腌臜事某可不干。”
挣钱嘛,不寒碜。更何况那可是一——百两!黄金!只要不触及底线,一切好谈。
“这是自然。”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沉声应道。
即使隔了副乌黑的描花面具,明君遥仍能感觉到,此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携着戏谑和嘲弄落在自己身上。
……
“话说这灋乃是上古神兽,皮毛黢黑,壮如青牛,额上长角,怒目圆睁,英武不凡……”
楼下说书者讲得兴起,直说得唾沫横飞,嗓门更是穿云破霄,时而还间杂着些听客的鼓掌叫好声,热闹归热闹,却也烦人得紧。
原本正闭眼小憩的谢治蹙眉,转身把雅间内朝向中庭的窗都合上,门也紧闭,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他半倚在贵妃榻上,将摊开的书盖在脸上,阖上眼就要沉沉睡去——
“谢似麟!别睡了太阳晒屁股了都快起床快起床!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嘭咚一声,雅间的门被狠狠踹开,可怜巴巴地耷拉在两侧,像老头皮摇摇欲坠的残齿,硕果仅存,但马上就要荡然无存。
谢治伸手揉捏狠狠跳动的眉心,满脸阴郁地看向门口。
只见来人一副乌沉沉的雕花描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肩上披一件张扬至极的貂皮披风,腋下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
谢治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已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现在是未时初,你知道我的习惯。”谢治强压怒火,把脸上欲掉不掉的书狠狠往旁边一掼,起身就要赶人。
“诶诶诶诶等等!”纪泽熹赶紧献宝似的把藏在貂下那物推出来,“看!”
谢治定睛一瞧,才看清那是个身量瘦小的青年,苍白的脸上染了些许红晕,估计是给他这貂捂的。
“他就是明君遥?”谢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面无表情地瞥向坐在一旁吊儿郎当地盘两颗白玉核桃的纪泽熹,“及冠了吗?”
“某是永安元年的。”答话的是喘过气来的明君遥。即使是被某个浪荡子挟过来的,也不见他半点惊慌,还学浪荡子淡定地给自己倒了茶润喉。
如今是永安十八年,那也就是十七八岁。谢治两指按住太阳穴,总算想起来正事,“我要午睡,你们都出去。”
一语毕了,赶人、关门、上榻,一气呵成。
被毫不留情撵出来的纪泽熹摸摸鼻子,转身上楼,“跟爷走。”
明君遥默不作声地小跑跟上。
三楼以上此时鲜少有人涉足,一时间只听得木质踏跺发出一连串的哒哒声。
纪泽熹等了等,又等了一等,也不见身后的人有什么多余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明君遥不好奇,倒是轮到他好奇了。
对明君遥来说,这本该是一个悠闲的早晨——上街买菜,同街坊四邻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再去瞧瞧古玩字画,或是去书摊闲逛。
如今不仅菜买不成,还被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不速之客用笔名相胁,又被挟持到陌生的地方,见了另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人后被赶出来……
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难道不应该有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要问?
然而明君遥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没有。”
纪泽熹脚下不停,嘴上也连珠炮似的闲不住,“你难道不想知道爷的身份?爷将你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这里是哪里?刚才那人是谁?爷有何求于你?”
这次明君遥连看都懒得看他,“某都知道。”
纪泽熹挑眉,“你知道?”
明君遥道:“略猜了个七成罢了。”
你一言我一语间,两人已走上了四楼顶层。纪泽熹随手推开一扇门,待明君遥进入其中后,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身后,随即闪身入内。
还不等坐下,纪泽熹便已按耐不住,“你怎知爷是何人?”
“坊间传闻,星州纪氏嫡四子飞扬跋扈、行事乖张、肆意妄为,平素最喜秾艳夸张之物。”
明君遥瞅瞅他的腰牌,又瞅瞅他肩上松松披着的貂皮大衣,心想现下已是暮春三月,这人当真不觉得热?
还有这一口一个爷的,想猜不出都难。
纪泽熹摸摸鼻子,没想到自己什么德性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
明君遥道:“某平日助人为乐,每每前去泰祥街采买,必被围得寸步难行,因此某向来都是带着斗笠前去的。今早某准备出门,却发现斗笠不见了。某想到自己昨日曾去过如意书坊,斗笠许是落在那儿了,但某也留了个心眼儿……”
他顿了顿,又说:“某曾一时兴起,在家中设下了些小机关。今日即将外出之际,某照例将家中门窗关好,却发觉到有一部分机关似乎被人动过。”
“就这些?”纪泽熹听得兴起,无意识地停下转动玉扳指的动作,“继续说。”
“泰祥街上的贩夫走卒某都认识。在被围住之时,某注意到人群中有不少生面孔混杂其中,独独东南角没有。某便将计就计,从东南角突围……”
“等等!你如何确定那些人不是新来的商贩?”纪泽熹忍不住发问。
“府衙每四日休一次沐,这些商贩却是天天都在这条街上做买卖。”明君遥淡淡地瞥他一眼。
纪泽熹这才恍然大悟。
凡在太初经商,无论有无固定铺面,都需要先向当地府衙报备营生行当、营生地点,待拿到官府批下的商幌后,方能张罗吆喝。申请当日不计,而后需要完整的三天才能办好,府衙却是每四天休一次沐。
因此就眼下情况而言,如果想要尽快拿到商幌,最佳的申报时间应该在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如此一来,下一个休沐结束后,商幌马上就可以到手。
那么问题就来了——
明日便是官府休沐,今日缘何会有那么多新面孔突然出现在那条街上呢?
“那这是何处?你又是从何得知?”
明君遥又瞥他一眼,“一楼饮茶听书,二楼厢房雅阁,三楼此时无用,应是晚间开张。若没猜错,地下应该还有一层作为拍卖之所使用。再加上这个——”
说着,他上前两步,一把掀开桌布,露出桌面中央銮刻着的图样——
正是朵栩栩如生的朱槿,约有婴儿一拳大小。
“某家中贫寒,囊中羞涩,自是买不起奇货居的物什。但一至交好友三年前曾花十两银子从奇货居请了支管城侯,那冠处也雕着这样一朵花,只不过仅有黄豆那般大。”
纪泽熹笑意不变,按在扳指上的手指却不知不觉地收紧。
此人当真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如若不能使其心悦诚服、为己所用,倒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再看那人,平静的眼神古井无波,就好像方才作出了一番精彩推理的人不是他一般。
纪泽熹双手交握,上身前倾,冷沉的双眼透过面具孔洞,直直锁定明君遥,“那你再猜,我将你劫来,是要做什么?”
这是个侵略性极强的动作。明君遥被这样盯着,仍是神色不变:“既已知晓某的笔名,总不可能是抓来写话本子罢?”
他想起什么,顿了顿,心虚道:“难不成你是某的书迷,来催更的?”
“催更倒谈不上。方才见了谢似麟一面,他的佩饰,你可注意到了?”纪泽熹循循善诱。
“谢公子?”明君遥顺着他的话想去,某个散发着幽幽柔光的东西似乎掠过眼前,“他腰间……佩的不是玉吧?”
“只要你得到那东西,爷就赏你一百两黄金。”纪泽熹似乎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以极松快的语气许诺道。
许是觉得疲倦,明君遥掀袍坐下,以手撑头,双眼带笑,视线与纪泽熹交汇,“纪四公子既与谢公子交好,为何不直接开口讨要?再者,某说过不做鸡鸣狗盗之事。”
“谢似麟说了,只要有人能妥善解决一事,他就以那东西做酬谢。”
“哦?某倒也好奇,究竟是何事,能让星州纪氏的四公子和柳州谢氏的大少爷,都束手无措呢?”
“这便要从奇货居的生意说起了。”
“奇货居珍奇万千,若是因守卫不当招致了贼偷,四公子请某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前来,怕是也没什么助益吧?”
纪泽熹挑眉,道:“奇也怪哉,张州城竟有人不知奇货居做的是何等营生。”
明君遥勾唇,做出个笑样子来,“某一介白丁,不该知道的自然不会知道。但纪四公子愿说,某也只好洗耳恭听。”
纪泽熹道:“张州城城主夫人于两日前在自家府中离奇失踪,此事你可知晓?”
明君遥点头,“略有耳闻。”
“坊间还传,城主夫人是嫌城主年老体衰,这才和人私奔了。”
纪泽熹薄唇一挑,揶揄一笑,许是相貌足够端正,竟也没现出个流里流气的浪荡样儿来,“其实不然,昨日有人在城主府后院的废井中,发现了一具女子的尸身。”
明君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那也不一定是城主夫人。”
“还真给你说对了。经过府中侍女指认,这尸首的确不是城主夫人的。”纪泽熹赞许地点头,“她们一致认为,死者是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银瓶。”
“慢着——”明君遥终于意识到不对,“四公子想让某侦破此案?”
“爷做的可是人头买卖,只要给城主大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便足矣。”纪泽熹骄傲地一抬下巴,“奇货居专门解决疑难杂案,只要价钱给够,一切好谈。”
“这就是奇货居的营生?”明君遥奇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纪泽熹得意地一甩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世上,多的是官府不方便出面的案子。”
说罢,他状似无奈地一摊手,“就比如这起失踪案。短短三日内,城主府一死一失踪,即使放在寻常人家中,也会闹个人心惶惶,更何况是城主府。”
果真是无商不奸,他可没看出来他有一丁点的恐慌,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
明君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既然赖此维生的奇货居都无法查清真相,四公子怎么就能认定某能解决呢?”
令他倍感讶异的是,纪泽熹没有还嘴,原本嚣张的声势反倒立刻肉眼可见地弱下来。
他讷讷道:“爷这个老板当得可良心,从不干逼迫下属的事情。”
听他这么说,明君遥也清楚这恐怕是个再棘手不过的案子,就连专做此类行当的奇货居都无计可施。当事人又是一城城主,若是处理不当,恐会引火上身。
但富贵险中求,自己虽打算接手,可狡兔三窟,也须想个万全之策,以备不时之需。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纪泽熹笑道:“明小公子怕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某虽愚钝非常,却也明白有福也得有命享。城主大人何许人也,焉有倚仗某这等平头百姓的时候?”明君遥言笑晏晏,打起了太极。
干架肯定是干不过的,至少得讨个承诺,留条后路。
“有四公子护着你,你就算查不出什么来,那张州城城主自是也不敢吱声的。”
即使以铁面覆面,那双乌沉沉的笑眼中透出的狂妄与无畏,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直刺人心。
明君遥立即拱手作揖,眼中同样精光流转,“既是如此,某自当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