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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腕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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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短促有力,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熟练无比。
周越被冲击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路佼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地,又回忆起早上那出奇怪的乌龙。
他垂下眼帘,轻抚嘴唇,出神地微微笑着。
嘴角的弧度,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窗外,微风正好,远处高大的榆树轻轻晃动着树叶,沙沙声乘着温暖的阳光穿过落地玻璃撒满屋子,盛夏的骄阳竟然也可以这般鲜活而美好。
一丝银光闪过眼前。
周越捡起来一瞧,原来是一块女士腕表。
腕表一看便知廉价,小小一只,看上去像是中学文具店门口会卖的标价二十的那种表,腕带已经磨得有些发白。再加上刚才的摔击,表盘四分五裂,蜘蛛网似的纹路爬满玻璃。
周越鬼使神差地把表放进口袋。
吃过午饭,惯常情况下安宁会午睡一到两个小时,而路佼就会趁这段时间再背几页书。可也许是因为看到弟弟回来所以太过兴奋,安宁怎么也不肯回房间。
安宁说:“弟弟,你还没有向我道歉呢。”
周越用余光看了眼沙发另一侧的路佼,她正低头划手机,一副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样子。
于是,他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安宁大声说:“我不原谅你,除非你能做我一天的仆人。”
音量之大,只要在场的人不是聋子,绝对都能听见。但路佼还是头也不抬,默不作声地打着字。
周越满脸通红:“……行。”
安宁转转眼珠作思考状,“那你今天下午带我去逛超市,要全程当我的坐骑。”
听到这里,路佼柔声制止道:“这个不行哦。”
关于照顾安宁的注意事项有很多,其中被安总反复强调的一条便是,绝不能带安宁外出。路佼回忆起安总的交代——“院子里有儿童游乐设施、有锻炼场地,屋后有花园、有泳池,房子里的设施一应俱全,有孩子需要的一切,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带她外出的必要。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在确保安宁人身安全的基础上,让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对这番话,路佼虽然不敢苟同,但鉴于她只是个来混钱的打工妹——
路佼收收神,继续补充道:“妈妈说,外面有好多好多坏人,会伤害安宁的。”
安宁有些失望:“好吧,那妈妈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看看呢?”
路佼哄骗道:“等安宁长大了,就可以啦。”
周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是句看不到期限的谎言。
安宁的眼睛失了神采。
路佼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摸摸她的头,心神一动:“要不我替安宁拍个逛超市的视频?我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安宁的眼睛就能看到什么。”
听着这个提议,安宁来了精神。
“好耶好耶。”她开心地拍拍手,说,“那弟弟就带佼佼妹妹去逛超市,全程当佼佼妹妹的坐骑好了!”
“哈?”路佼和周越两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
下午两点,安宁终于肯回房间睡午觉,路佼和周越也在安宁的连声催促下,无可奈何地出发了。
“真是无语。”路佼调整了一下头顶上绑着的摄像头,小声嘟囔道。
周越冷哼:“我更无语。好歹你还是被背的那一个,我可是要背着你走一路。”
路佼切了一声:“你以为我乐意?”
烈日灼灼,一男一女在路上这样走着,回头率绝对爆表。光是想想,路佼就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天的衣物轻薄,仅仅隔着两层布料,路佼能清晰地感觉到男生宽厚肩背上筋肉的走势,还有独属于少年人的温热。熟悉的雪松味道从肩颈处缓缓爬升,飘到路佼的鼻下。
路佼微微抬起身子,拉开距离,说:“你可千万别出汗,要不然我得被你臭死。”
女生的一缕碎发从耳后掉落,垂在男生脖颈处,似有似无地轻轻拂过来、又飘过去,蜻蜓点水般吻着,搅得人心乱如麻。
周越耳朵发红,说道:“彼此彼此。”
两人一时无话。
去市中心商城的路程不算近,两人要先走到九章壹号院的门口才能打上车。路佼干脆现在就打开录像,她清了清嗓子,向未来看视频的安宁介绍着新竹岛的种种。
而周越只是默不作声地背着路佼向前走。
精品商超的货品琳琅满目,而最吸引小孩子目光的无非是两样——玩具和零食。由于安总不允许女儿吃外面的小吃零食,两人一进门便直奔玩具区。
一进门,左手边是专门寄存宠物的笼子,栏杆有高有低,底部铺着一张毛绒绒的垫子。右手侧靠墙处是一块很大的儿童游乐区域,滑滑梯,海洋球池,甚至还有一个从楼上贯穿下来的螺旋滑梯,在里面游玩的小朋友不在少数,吵吵嚷嚷,热闹极了。
不同于路佼从小到大常去的“便民超市”的逼仄低矮,这里的一切都明亮精致,甚至还会考虑小孩和宠物的需求,有些超乎想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路佼望着那些孩子们脸上天真单纯的笑,有些孩子注意到了她,也回头望着这个头上长着摄像头的奇怪姐姐。
小男孩晃着小碎步跑过来,肉乎乎的脸蛋贴在玻璃上,一双大眼睛对着她眨巴眨巴,然后说:“妈妈,这个姐姐为什么不自己走啊?她是瘸了吗?”
妈妈有些尴尬,用纸巾擦擦小男孩脸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说:“姐姐只是累了。你看哥哥背着姐姐走,多恩爱啊。”
周越听了这话,有些僵硬地直视前方,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不知怎么了,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路佼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身下人。
那缕若有若无的雪松味道又飘过来,在她鼻尖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
周越憋得满脸通红:“你快……把我……勒死了。”
“那你背稳。”路佼不敢睁开双眼,低着头缩成一团。
“胆小鬼。”周越往上抱了抱,确定身上人不会滑下来之后,才说道:“好了,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路佼这才如获大赦般松开双臂,有些不服气地反驳:“我这是珍惜生命。”
两人挑了些安宁常玩的公主房、彩色涂色本,还有一些看上去很有创意的进口小玩具。
周越环顾一番,突然弯下腰,从底层货架搬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手提箱子。
路佼忍不住出言提醒:“我记得安宁不爱拼这个。”
她扫一眼货架上对应的价格标签,数字之大,让她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积木玩具。
周越:“……这是给我玩的。”
路佼挑挑眉:“哦?”
听了她的反应,周越默了片刻,又把箱子放回去:“算了,我不玩了。”
路佼淡淡地说:“哦。”
趁着结账的时候,路佼低下头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上午和胡千芙聊天的界面,每一个绿泡泡里装满的全是对周越的吐槽。
路佼:【安总说的那个要回来的小儿子,是周越。】
胡千芙:【?】
路佼:【他亲了我的嘴巴。】
胡千芙:【进展好快,第一天就达成了同居和接吻的成就。】
路佼:【什么叫“成就”?我在一楼,他在二楼,如果想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做到一整天不碰面。】
胡千芙:【总之,我建议还是不要跟他闹得太僵。他虽然不是直接雇佣你的人,但是他在安总面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看着这行字,路佼轻皱眉头。
她想起之前一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骂句,但凡激怒了周越,让他为了报复在安总面前胡言乱语些奇怪的评价,她这份工作就有可能不保。
路佼无奈地吁口气,突然意识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究竟是一句多么具有教育意义的金句。
回到家,安宁早已忘了所谓录像。
周越斜倚在檀木书架旁,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烫金书脊,这个姿势已保持了十三分钟,书却一页未翻动。楼下草坪上,安宁和路佼的欢笑声裹挟着喷泉水雾漫上来,却浇不灭他胸腔里灼烧的痒意。
盛夏的蝉鸣撞碎在落地窗上,白炽光线在路佼侧脸劈开泾渭分明的疆界。她低垂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鼻梁线条轻轻割开光晕。
她大笑着。这是周越第二次在路佼的脸上看到如此快活的表情。第一次是路佼超过他八分、断崖拿下第一那天。
夜晚,照顾安宁睡下后,路佼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正要关上房门,却被一双大手不容置喙地拦下。
还没等路佼出声反对,周越已经径直走进房间,将丝绒方盒甩在书桌上,孔雀蓝缎带与桌上搁置的民法笔记发出清晰的摩擦声。
“商场抽奖中的。”他盯着窗外被晒蔫的绣球花丛,“反正我留着没用。”
路佼的指尖在盒盖祥云纹路上短暂停留。这些鎏金丝线正吞吐着毒蛇信子,让她想起前几日被安宁失手打碎的珐琅花瓶——三百万的拍卖品碎片躺在垃圾桶里,而小公主哭闹着抱怨花瓶的碎裂声吓到了自己。
“也许是我无意间让你误会了,”她将方盒推过胡桃木桌面的年轮纹路,细瘦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电子表,黑色表带折射出冷硬的光,“我并不需要。”
周越忽然注意到她虎口处有枚月牙形疤痕,在冷白皮肤上像道未愈的枪伤。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紧,仿佛有朵带刺的玫瑰正在脖颈处绽放。
“你以为我在施舍?”他抓起方盒时碰倒了桌上的冰咖啡,褐渍在路佼的民法笔记上洇开暗花,“看清楚,这和你那些……”
话音戛止于她骤然抬起的眼眸。黑色虹膜里浮沉着某种令他心悸的东西,像暴风雨前海面上最后一线天光。周越突然意识到,这是路佼第一次用这种注视他——用看待碎花瓶、脏地毯和醉酒呕吐物时,那种精确而冰冷的审视。
“我会在月底辞职。”路佼用纸巾清理着笔记上的污渍,电子屏散发出的幽蓝光芒舔舐着她腕间的淡青血管,“你不需要想尽千方百计羞辱我了。”
暮色顺着窗棂爬进来,蚕食着桌上一片狼藉的光影。
当周越终于找回声音时,面前的房门已经再次关上。客厅的落地时钟响起规律的走表声——像某种倒计时,精准丈量着两个世界之间永恒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