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将，洞若观火》齐贺美优

4、虚假的安宁

　　武装侦探社最近有一点风声鹤唳。

　　其原因是正坐在八张办公桌左下角局促不安对着一片没头没尾的文件束手束脚的白头发职员。

　　他是最近新加入的职员——被某个组织下达了天价查杀令又被某个组织追杀的少年——他的外表和瘦削的肩膀和慎卑的表情都和他肩上扛着的身价截然不符。

　　“敦君，你这么看下去什么时候才看得完啊，”和局促不安的新职员截然不同，放松明媚地在工作场合把脚搭在旁边空椅子扶手上的男人大哈气地十指在胸前交握，“随便看一眼偏偏国木田丢可以丢掉了啦。”

　　被某个盖章盖出残影镜片反光的男人一脚踢下椅子。

　　“痛！！痛痛痛国木田！暴力！哒咩！反对暴力！”

　　“你再这么偷懒今晚不用走了，我锁门前不会看里面有人的，连个厕所也没有你就排泄在你无用又浪费空间的桌面好了。”

　　太宰治抖抖抖地从地面爬去墙根下的绿化。

　　“……”原本为身上扛着的八千万悬赏焦虑出三厘米的黑眼圈的少年因为这一幕而稍稍缓解了针刺般的头皮。

　　因为太久没好好休息，又因为来到横滨前那整整一个月扒火车底翻垃圾野狗般的生活，叫犹处在惊吓中的中岛敦真的身心俱疲。

　　今年十八岁的少年没有得到国际成人的欢迎喝彩，反而第一个尝到了世界最底层艘水的味道。

　　一群叫‘port mafia’的杀人犯就在街道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中岛敦如今还端正地坐在这里，完全是由于太宰治先前给他容身之所的一点点安全感。

　　一点点若即若离的安全感。

　　“没事干就给我出外勤。”忙的一个头两个大的国木田把文件袋甩飞到太宰治脸上，“清水小姐还在外面，市警已经派人来接了，走路的话预计还有十分钟，你送清水小姐和市警来人交接。记得好好安抚人家。”

　　清水是之前受到港口黑手党威胁前来求助的女性，但是由于乱步先生不在，而清水小姐本人又含糊其辞，对于被跟踪和恐吓的内容描述不清，没法根据三朵两叶的线索追凶，武装侦探社无奈也只能向市警申请保护令。

　　“虽然我是很想和美丽的女性一起殉情没错啦……”太宰治屁股朝天趴在地上，有气无力，“不过我昨晚和美丽的小姐喝酒，喝到凌晨三点，现在好困，没力气……”

　　在国木田怒发冲冠冲过去揪着太宰治的领子——没这么做是因为国木田手下的工作摞了整整三排，一边手不停一边怒吼道：“那你就随便指挥个人去！好歹负责一件！”

　　太宰治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眼睛一亮，爬起来：“敦君！”

　　……隐隐有预料的中岛敦站起来，“是，太宰先生。”

　　太宰治软绵绵地问：“能麻烦敦君替我好好地护送清水小姐去三町目吗？那里有市警来接。国木田，把电话给敦君。”

　　“可以但是……”深紫的眼圈挂在眼下，中岛敦张了张嘴，又闭上，短暂犹豫道：“我还是新社员，就这么和警察交接……会不会坏了侦探社的脸面。”

　　虽然他本人心力交瘁难以上心，但是好歹也知道，整整翻了一个月垃圾桶捡剩菜吃的自己根本没有好气色可看，脸颊也是最近才长了点肉。

　　最注重武侦品格的国木田闻言手下微停，货真价实地开始犹豫。

　　“没关系啦，”太宰治反而先他一步说，“护送美丽的小姐出门而已，这种任务类似于司机，司机，谁都能干的，况且敦君有我们挑的这么美丽的一身，假如来的是个女市警一定心动了呢！”

　　国木田一语喝破他的幻想：“很遗憾是男的。”

　　随即，他将脸转向中岛敦：“敦，你刚来横滨一个月，认识路吗？”

　　“认识是认识，之前谷崎君带我转过。”

　　“那就没问题了。”国木田继续抬手，“记得在外面保持侦探社的品格，遇见过路的老奶奶记得扶，有人需要帮助要立刻伸出援手，记住了吗？”

　　“是、是的！”

　　“嗯。”国木田简短嗯一声，“去吧。”

　　在侦探社这两个和中岛敦熟悉的前辈里面，太宰先生虽然亲切，整日没个正形——可大概是直觉，最初和太宰先生相遇的那一整周，和太宰先生告别时，他手背的汗毛都是倒立的。

　　他本人并没有感受到太宰先生的威胁，太宰先生反而还帮了他不少，让从未感受过社会友好的流浪儿无声息间决定今后以性命相报。

　　而国木田先生，就更贴近于工作场合的前辈。

　　他总是很严格、很严厉，会当场指出中岛敦工作的缺陷。虽然是太宰先生带着中岛敦进了侦探社的门，不过国木田先生更像是他的直属上司。

　　这两个人，无论是哪一个，刚入社会的中岛敦——饥寒加迫心力交瘁的中岛敦，都非常非常敬佩。

　　“我绝对不会丢了侦探社的脸面。”脸颊只有浅浅一层皮肉的十八岁少年——除了那双眼睛的圆轮廓和体型，谁看的出他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的少年半屏着气，肃穆地张着眼睛：“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不用。”这副样子，叫国木田不自觉稍降话音，“这是个很简单的委托，不过有危险的话，立刻给我打电话。”

　　“是！”

　　少年的背影和委托人小姐纤瘦的裙子一起离开，从四层窗口向下看，海风扬起的两个身影，真的说不上是哪一个更瘦。

　　“国木田君，”使唤新社员出外勤后，太宰治心安理得地拱在沙发上，睡惺惺地说：“敦君刚捡垃圾回来，还没安定下来，你那么严格地给他需要细心的工作，会出错的哦。”

　　“……”

　　国木田没有开口，没有搭理太宰治犯病的表现，只是仔细看去，他封章的手稍稍有一些停顿。

　　半晌，他说：“那是现在侦探社里最简单的工作。”

　　“最简单的工作就是，”太宰治艰难地从沙发上撑起来，伸了个懒腰，大大的懒腰过后，他稍微清醒了点，不过还是半打着哈欠，语气却很清：“不是入门门槛低又繁琐的部分，是适合敦君，让他安心的内容。”

　　国木田蹙起眉：“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我没多余的精力关照他。”

　　“好凶。”太宰治一边活动肩膀一边说，“总之，对他温柔一点吧？不知道是不是异能力的关系，他还挺怕我的呢。”

　　“整个工作场合全是凶凶的叫人害怕的夜叉，还有八千万的，（哈欠），赏金，新社员说不定会跳河呢。”

　　国木田没有反驳，半晌，才说：“……只有你会那么做。”

　　太宰治耸一耸肩。

　　·

　　因为是公务在身——公务，要圭觉得这个词酷毙了。

　　他没有被窗边的库洛米吸引——可恶，真的很可爱啊！

　　直直地往目的地走——对方说主动护送来了，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白头发，女的金色头发是委托人，两个都很好认——武装侦探社提前发来了交接地址。

　　到了目的地，是在一座拐角饭店前面的长椅。

　　一男一女一白一金的发色，真的非常好认，远远还有十几米，要圭就看清了人流里的两个，两个人有点距离地坐在一张长椅上，互相谈了几句。

　　男的那个看起来非常拘谨——要圭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两手攥在膝头，坐的笔挺，说话一定要侧过脸说话，有一种无形的紧绷。

　　大概是要圭长的太不像市警了，他穿的衣服也不全是市警一套，而是因为天气降温在外面套了一件外套，只有裤子是蓝色的，又是个直筒裤，因此要圭从两人旁边靠近的时候，两个人只有男孩子看了一眼他，只是速速的一眼，又松开了。

　　靠近的时候，要圭才从男孩子的属性板看出来他为什么这么拘谨。

　　59、61、54、61来回跳动的精神安定值，就在不安定和小安定里弹动，甚至某个瞬间，应该是那个方向的动静大了一点点缘故，安定值刷地掉下到50。

　　他看着还好，要圭记得智将曾经和他说过，长久处在焦虑情绪里的人会真正陷入一种精神不稳定，精神不稳定的后果是方方面面的，最重要的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法入眠的痛苦往往会导致行为人的精神进一步恶化，假如这时候伴随噩梦和幻觉状态，行为人就离疯不远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有点可怜。

　　而且精力值13……这个时间13点精力值是刚下场吗，还是连续几天没睡觉了……真的不会走路到一半昏过去吗？

　　要圭于是没上去叫两人，左右看了看，打算给两人买杯热茶喝。

　　——好歹叫他精神精神回家睡觉。

　　·

　　中岛敦并没有睡着。

　　他并不擅长聊天，尤其是女孩子，虽然感受到女孩子努力在提起话题，中岛敦也绞尽脑汁地找不无聊的内容，只是整整说了一路，中岛敦胃里全部的干货都搜刮一空。

　　况且，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的父母也在横滨吗。”——没有父母。

　　“在哪里上的学。”——没上过学。

　　“你今晚打算吃什么。”——身上全部的钱用来交水费，中午被国木田先生接济了一顿。

　　女孩子真的非常敏锐。察觉到他的含混其辞后，两个人逐渐不再开口。

　　中岛敦其实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因为他从小就是这个生活水平，一直和贫穷、饥饿、恶语相向伴随着长大，如今已经能很好地和这些共处了。

　　他如今的紧张、不安、惊惶，全部来自于身上的天价悬赏金。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女孩子看着他，突然说。

　　“欸？！嗯，不用的！”中岛敦摇头，并把所有疲倦和睡意瑶没，提振心情，“对不起，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假如你相信我的话，可以把侦探社内的委托内容和我讲一遍，说不定有什么破局的关键。”

　　女孩子看着他，却摇了摇头：“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中岛敦幅度很小的吁气，只觉得眼底闪着银光，“对不起……”

　　“没关系啦。”女孩子说，“你趁机睡一会儿吧，反正这里是闹市，很安全，况且你这样累趴趴的，也没法保护我。”

　　最终，中岛敦混沌的大脑点了点头：

　　“……是，对不起，假如可以的话，麻烦你……”不过他又立即说，“有任何情况请立即叫醒我，我马上会醒的！”

　　女孩子只说让他安心睡。

　　虽然很疲倦、虽然精疲力尽，但是中岛敦并没有睡着。

　　只要一闭眼，就有一种剧烈的情绪攥住他的心脏。

　　剧烈的疲惫又与之对抗，最终，中岛敦陷入了一种半阖眼睛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并不是完全阖上眼睛，也没有完全睡着，就只是半阖眼，露出的半幅眼睑还无神地倒映着四周的人影。

　　——因此，当半圆形的物体压入他眼前时，他立刻惊醒了。

　　惊醒的中岛敦喘着气，立刻警惕地看眼前的人。

　　——并不是港口黑手党，而是一个金色头发的，还略有婴儿肥的人。

　　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只是眉眼中投出的精气神和他截然不同，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很新，手里倒扣着一杯五颜六色的圆筒纸杯子，他刚刚瞥见的半圆形就是纸杯子的底座。

　　“你没事吧……？”少年半压着身看他，面色担心，“不要在这里睡觉……回家再睡吧……”

　　女孩子也一同看着他，双手捧住一杯和少年手里如出一辙的杯子。

　　“这是什么……？”中岛敦口齿不清地问。

　　“是茶。”少年晃了晃，“给你买的，不要客气哦。”

　　“谢谢你。”中岛敦却没接，反而抬眼睛警惕地看他，“但是我不认识你，你是好心人，可是我不能接受。”

　　被他驳了面子的少年却好脾气的笑了笑，对他晃了晃手机屏幕：“没事啦，我是来接你们的市警，你是武装侦探社的人，叫中岛对吧？”

　　屏幕上的数字的确是武侦的座机号码，信息也与出门前国木田先生说的一致。

　　但是中岛敦仍然没接，“……抱歉，能不能请您出世市警证件……？”

　　“可以呀。”少年好脾气地说，把杯子给女孩子拿着，从兜里掏出证件。

　　事实上，在少年把手伸向衣兜掏出来之前，中岛敦都随时预备着扑倒女孩子并反击。

　　这里是闹市，不能变虎，但是他是人虎，恢复能力很强，就算被打中几枪，也可以恢复。

　　委托人更重要。

　　不能付了武侦的门面。

　　“哝。”少年笑吟吟地给他展示樱花警徽，和敞开的内容。

　　【一级巡查：要圭
　　年龄：18
　　所属支队：中央三町目附属支队
　　管辖范围：一应《治安条例》等】

　　……的确是前来接人的市警。

　　“话说，人我已经接到了，你快回去睡觉吧。”少年、要圭把证件塞进衣兜，“剩下就只有十分钟的教程，我带她去就可以了。我是值得信赖的市警，可以安心哦。”

　　……话虽如此，这名少年只是巡查，况且从体型上看，并不擅长打架。

　　中岛敦于是开口：“剩下的路我们一起吧。”

　　不仅是保护女孩，也是保护眼前不擅长打架的市警。

　　“不用啦，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不是有茶吗，”中岛敦道谢接过茶，直接往嘴里灌——一口气灌了半杯，随后一抹嘴，“我们趁天黑前出发吧。”

　　中岛敦原本以为市警会拒绝这不在职责内的要求，况且听起来有些驳市警的面子。但是这位市警状似真的十分好脾气。

　　他不仅在想到什么后同意了中岛敦的要求，甚至还说服了女孩子三个人一起上路。

　　以一种怪异的局面，三个人二前一后而行。

　　金发的市警和不善言辞的中岛敦截然不同。

　　风趣，幽默，又开朗会说话。

　　他好像和女孩子完全没有隔阂，只是几句话内就顺利玩笑了起来，两个人并肩而立，都笑的很开心的样子。

　　中岛敦只是在后面慢慢地走。

　　三町目的警署看起来和七町目的如出一辙。只是简单的软饰不同，其他都一模一样。

　　出现了中岛敦本人也难以理解的本能反应：

　　当他进入到人来人往的蓝白色建筑物，看见里面坐满了同样身穿蓝色制服的成年人，以及墙上硕大的警徽和宣誓言，轰的一下，中岛敦提心吊胆了整整三个星期的奔跑不休的惊惧感，好像在那一瞬间被警署的门抵挡了一半。

　　【精力值骤降至5点，随时有昏迷风险，请注意身旁尖锐物体】

　　以至于他呆呆地望着警署的玻璃门，脑子好像滚成了浆糊。

　　“……任务结束，十分感谢你的护送，我会把你的表现和你的上司说的……”

　　身边的女孩子好像对自己说了什么。

　　“……那么就送到这里，您快回家去洗澡休息……”

　　声音越来越顿，越来越慢，以至于不被耳朵的感应器官反应。

　　“……先生……”

　　“…………先…………？”

　　“…………”

　　中岛敦眼前一黑，剩下的一概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