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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在飞花轻似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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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观位于四景城的边缘地带,又交接于白花城的边界。
本是一座废观的无名道观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被一个过路人看中。他带着他唯一的弟子在这里扎了根。他们寻了块普通木头,写上了费思半天才想出的观名,挂在了大门处。
钱可卿穿着一身麻布衣裳,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笔砚随手一丢,抹了一把快要被墨水沾满的脸,插着腰,神情自豪的看着那块被挂起的匾,“阿月快看,为师的字,当有大家风范。”
奚风月扎着个小辫子,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把扫帚,听了师父的话,他往上抬起头来去看。
那或许可以被称为一块牌匾。因为它挂于门上。又或许不能称为一块牌匾,因为它没有一点牌匾的样子。平平无一点起伏,上面的字歪七扭八,鼓起包的木块让字显得更加弯曲,最上面的一角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黑手印。
奚风月却认真的看了一圈,点了点头,“嗯。”
师父是最棒的。
“可是师父,我们不是道士。”
“当然不是,但这道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师徒就此在这住下,也好为这方圆百里增添一点人气。”
“嗯。”
师父说的都对。
假道士带着真徒弟就这样在这住了下来,道观不大,却足够师徒二人折腾。
他们从山里挖了一颗不大不小的桃树,栽种在了后院里。可能是因为换了环境,这桃树只展叶,不开花也不结果。
“师父,它不开花也不结果。”
钱可卿卧在躺椅上,手拿着一把纸扇,上下摇动,“那有什么,随它选择呗。”
“徒儿啊,前院那有一干涸的小水池,去把里面放满水,种点荷花再撒点鱼苗进去。”
奚风月听了,拿着水桶,吭哧吭哧的就往河边提水去了。
待他再回来时,就看到原本卧在躺椅里扇风的钱可卿睡了过去,手里的纸扇掉到了地上。
他向前去拾起扇子,蹲在躺椅侧面,给钱可卿扇起了风。
日落西山时,钱可卿醒了过来,他迷糊的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师父,”突然开口的人吓了钱可卿一跳,“阿月想吃糖葫芦。”
钱可卿低头看着自己的徒儿,只见奚风月睁着大大的眼睛,脸颊上还有着土泥,神情殷切的看着他。
钱可卿不着痕迹的咳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屁股灰,大手一挥,“走,师父带你去买糖葫芦。”
说完他就往前走,行了几步察觉不对,往后一看,奚风月还是蹲在原地,没有动弹。
“师父,阿月脚麻了,行不动了。”
通往市街的小路两旁树木多的丛了林,刚好春末季节正值枝繁叶茂时,细听还能听到春蝉的鸣叫。
奚风月趴在师父背上,吹着不时飘过的微风,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师父唱个曲给阿月听吧。”
钱可卿笑了一声,往上颠了他一把,“好嘞。”
他展开喉咙,小曲混杂在蝉鸣声里,在无人的小道上,被风卷着传了千里。
赶在市街的人潮末尾里,奚风月终于得了尝所了愿。在回去的路上他两手各拿着一根糖葫芦,欢快的朝前跑去,徒留身后的钱可卿呼喊着让他慢些,小心摔倒。
奚风月迎着吹起的风,跑的飞快。在跑过一堆草垛子时,他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会有孩童的哭声?
他停下脚步,等着身后的师父走近,“师父,那里有哭声。”奚风月朝侧边一指,钱可卿向那看去。
枯黄的草垛垒的很高,一堆一堆的立在林子深处。哭声从其中两堆草垛中传来,撕心裂肺里又夹杂着些许惊恐。
钱可卿带着奚风月小心翼翼的向那靠近,只见一个全身没有一点装饰的男童躺在上面。他手里抓着一个腰牌,看不清真谛,但任谁看都知道那一定是价值不菲之物。
那孩童闭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受过了莫大委屈的。
“师父,他也是被父母丢弃的吗?”奚风月眼里含泪,转头看着他的师父。
钱可卿抱起孩童,那孩子像是找到了归宿,又像是哭累了一般,枕在他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阿月,”钱可卿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抚去了奚风月眼角的泪,“不要哭,我们先收养着他好不好。”
“等他父母找来了,我们在把他送回家。”
奚风月打着哭嗝,拽着钱可卿衣服的一角,“阿月会带他玩,会照顾他,也会和他分享我的糖葫芦。”
他说着就把手中的糖葫芦往前递。
钱可卿摸了摸他的头顶,眼神温柔,“师父知道我们阿月最乖了,阿月真棒。”
“师父才是最棒的师父!”
路琼瑶听他说完了经过,把酒壶一撂,探了探他的额头,“你莫不是疯了,一个不够再加一个,你要想做爹就早点和我说呐,我给你找人留意着。”
钱可卿踢了他一脚,“你懂什么,我这都是为了我家阿月。”他干了一碗酒,“你也知道,阿月就是我捡来的,他全村被害,就他一个人藏在地窖里活了下来,要不是我那天路过,他早就被饿死了。”
“他最看不得这些了,我要当时不决定把那孩子留下来,他指不定得多伤心呢。”钱可卿说着,脑海中想着奚风月痛哭的画面,不忍心的闭了闭眼。
他怎么可能舍得他的乖徒儿难过。
“确实,”路琼瑶也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颤,“你家月亮哭起来就是最折磨人的了。”
那年钱可卿还爱笑,心无多大抱负,想着的不过是多多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到处走走,喜欢哪里就停在哪里。
那年奚风月还是个小小少儿郎,心里念着的也是能永远和师父在一起,有着吃不完的糖葫芦,顺便躲着路琼瑶,让他再也不能招惹自己。
那年路琼瑶还是四景城里无忧无虑的小少年,有着家人,正值好年华,咸鱼一条,每天和他爹斗智斗勇,不是想着偷喝他爹的酒,就是想着怎样找到躲起来的奚风月,作弄他一番。
少年春风得意马蹄急,引朋作伴,迎人回头笑,望前路虽漫漫,不做他想。
但可惜那年,也只是那年。
天色将欲明,半轮残月挂在枝头,洒下的月光却一点也不清亮,模糊了通向走廊里的道路。
偏西南的书房一角,烛台的亮光透过薄纱的窗户,散在了外面即将要干枯的桃树上。
钱可卿在书案上手撑着头,睡了过去,梦里尽是过去时光。
桂兰小跑着,穿过有些昏暗的走廊,来到书房,在门口处停下,敲了敲房门。
“主人,有客人来了。”
钱可卿惊醒,转了转手腕,跌宕着站了起来。他漫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桂兰又朝他行了一礼,“主人,路城主带着花少侠来了。”
钱可卿揉了揉眉心,展手让她退下。他有些迷茫,没有动作,也没听清桂兰说的是谁来了。他只是抬头望了望那半轮残月,心里微妙,有些懊恼,在梦里怎么就想起了当年。
“苦辞,天上有什么,看的那么入迷。”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钱可卿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
他向走廊处望去,路琼瑶带着花果,从黑暗中走来。
路琼瑶微笑,还是那样波澜不惊但眼神中的情绪却让人动容,温柔里又有着些许悲伤。
他有些感慨,昔日的老友现在眼前,彼此却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
钱可卿回望他,有着惊讶与恐慌。他没有回话,眼神交汇,就好似已道了千言万语。他张了张嘴,闭闭合合,最终,也只吐露出了一句,“琼瑶,你回来了。”
路琼瑶,十年太久,我们等的太苦,可你回来了,一切都不再作数了。
路琼瑶睁大了眼睛,似笑非笑,一滴泪水划过脸庞,无声的掉落在了雪地上。
故人重逢相望,从此,再也不会相忘。
天大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北风呼啸而过,院中的桃树被吹的弯了腰。
路琼瑶看此景象,有些失落,“没想到这颗桃树那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次开过花结过果。”
钱可卿招他坐下,又说:“阿月还说过,它今年要再不开花结果,就准备把它砍了烧柴用。”
路琼瑶坐下,“怎么不见阿月。”他喝了一口温酒,眼睛在房内左右瞧了瞧。
“他昨天刚出发,说要出去历练,孩子大了,总该有自己的想法。”钱可卿没有抬头,边低头倒酒,边和路琼瑶答着话。
“风景也不在?”
“不在,管家桂泽临时要回家一趟,路途遥远,路不太平。风景和他交好,就代我送他回家去了。”
花果有些惊讶,“这偌大的道馆,算上来给我们开门去报信的人,就你们五人居住?”
钱可卿神色不变,“我不喜欢热闹,这样正好,清净。”
“路城主,”他看向路琼瑶,“有事就说吧。”
“苦辞还是这样爽朗,”路琼瑶语气怀念,“苦辞没有变。”
钱可卿倒是笑了笑,没有搭话。
“上皇有令,让我去寻几样东西,我虽说有贵人相助,可还是想问一下苦辞,愿不愿意再助我一程。”
路琼瑶说的委婉,却语气肯定,话里的意思也让钱可卿心知肚明。路琼瑶此时有难了,作为多年好友,他不可能也不会袖手旁观。而路琼瑶太过了解他,也深知道他一定会帮他。
钱可卿没说什么,却问起了一个问题,“你们来找我,那人不会不知道的。路城主,你当真要我帮你?”
“当然,我需要你。”路琼瑶答的坚定。他又想起昨天与那位的谈话,“苦辞,他知不知道有又何妨呢?毕竟他早就不是当初和我们共同在月下喝酒,红着脸和你说话的阿柒了。”
钱可卿抿嘴,“我知道。”
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是一想到当初红着脸的人,他就怅然若失,如果当初不那么决绝,现在的结局是不是就会好上很多。
“琼瑶,我可以帮你,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会写信给阿月,他会代我和你一同前往。”
路琼瑶听着,微笑起来,“一切苦辞安排就好,琼瑶谢过。”
他站起身来,做礼答谢。
钱可卿摆手,眼睛穿过一直在盯着他看的花果,聚焦到了那棵要枯不枯的桃树上,唱起了曲,“我笑他人颠,平白无故上青天,谁知自己却落红尘万丈,粉身碎骨,泥销满魂……”
路琼瑶听着,讶异从眼里一闪而过,接着便是满腹惆怅而来,疏解不得,积压心底。
他一同向外看去,大雪纷飞,黑云压城。
到底何时才会晴空万里?
回去的路上花果躺在马车里,向对面闭眼小憩的路琼瑶说:“你这朋友真当是个妙人,你向我引荐引荐呗。”
路琼瑶闻言睁开了眼,嗤笑了一声,“收起你那不正经的心思吧,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你一眼过。”
花果枕着双手,眼里含笑,“路城主这就是小看我了,我花果可不是那种人。”
“我只是单独的很欣赏他,觉得他有趣极了,想互相交个朋友而已。”
路琼瑶取笑他,“没想到花少侠有一天也会主动和人结交,真是令小弟我大跌眼镜。”
花果不搭他话,“我们去哪?”
路琼瑶双手团在宽大衣袖里,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无月镇。”
“不等你那好情郎了?”
“他会跟来的。”
风雪渐小,等雪真正停了,月亮就要来了,路琼瑶想,那月亮一定是又大又圆,非常漂亮。
他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