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后悔无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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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急不可耐、恨不得抢先去照镜子的妇人全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为什么？”有人不甘心地问道。
禅师明明说了，这个镜子可以分辨内心，证我清白，为什么不让我们照一下！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如同发酵的面团，在整个闷热的广场上空膨胀。
然而高台之上的乡长等人却充耳不闻，依旧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种沉默就是一种表态。
无尘脸上悲悯之色一闪而过。自己身份附带的权威可以让台上的人毫不犹豫选择屈服，但是他们内心那些无辜妇人的态度却不会有丝毫改变。
摩珂莎在最前面，看着乡老和自家夫君那如出一辙、宛如凝蜡一般的僵硬脸皮，突然就懂了。
跪在禅师脚下的那些人，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让照心镜来证明在场妇人的无辜，因为他们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
就算今天大师强硬地给在场每个妇人和他自己都照上一边以正清白，大师离开之后，那些人只会依然会故态复萌，在场的所有妇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日后的言语里，依旧是不守妇道的失德之人，她们的子女也要为此背上骂名。
四周那一双双充满恶意和审视的双眼，是一座座永远压在她们身上的大山，是一把把插在她们心口的利剑，是卡在喉咙里一块块吐不出的火炭！
正午的阳光洒在摩珂莎身上，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血，只剩下一具躯壳，空荡荡地飘在人间。
唯有胸口抱着女儿的地方，还有点知觉。
啊，我的女儿……她要怎么办呢？我把她生作女儿身，害了她一次，如今又要连累她一次，害她此生不得不背负着我的骂名活下去，我这当娘的，真是太无能了啊，可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我的女儿呢？
哪怕用我的命去换，我也愿意啊！谁来救救我的女儿！她不该背负我的罪业啊！
突然，之前胸腔中的蛰伏起来的愤懑，伴随着绝望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瞬间席卷摩珂莎空洞的内心，摩珂莎终于觉得暖和起来了。
“娘！”摩珂莎的小女儿率先察觉到自己母亲的不对劲，脸上惊恐不已，一双小手拼命拍打起来——一簇一簇黑色的火苗从摩珂莎的胸叩冒出，顺着她的躯体四散蔓延，像一条贪婪的恶犬，不断啃噬她的身体。
无念最先注意到摩珂莎的异状，他身形一闪来到摩珂莎身边，挥动袖袍，将摩珂莎的女儿带离她身边。
而后单手结印，一朵佛莲凭空出现在摩珂莎头顶，金色的佛家箴言围绕摩珂莎纷飞，形成一道结界，但是黑色异火丝毫不受影响，依旧自顾自地燃烧。
“放开我！我要救我娘！”小女孩在无念臂弯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如安等人察觉到这一变故，纷纷施法试图灭掉摩珂莎身上的火焰。
广场上一时之间，各色水柱、水波甚至水龙四起，然而几位佛修惊诧地发现，他们的术法对摩珂莎竟然丝毫不起作用，这到底是什么怪异的火焰！
台上为首的乡老发现了摩珂莎的恐怖情状，吓得双眼外翻，四下跪爬逃生，生怕近距离之下被黑焰殃及，周遭人也连忙惊叫着逃离，摩珂莎周围出现了大片大片空地。
无尘检查了摩珂莎女儿，发现她虽然同黑焰近身接触，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再望向摩珂莎，只见她胸口处蓦然出现了一个空洞，不详的黑色火焰在其中翻腾摇曳，空洞不断侵蚀摩珂莎的身体，火焰也愈发旺盛。
明明烈火在燃烧，周遭却冷的要命。在场众人却仿佛坠入三九严冬，阴森之气无孔不入，从皮肤渗进血肉、骨髓，从心窝子到眼皮子都禁不住打颤。
无尘低声道：“心怨之火，不死不灭。”这种异火由怨气滋养而生，水浇不灭，土埋不熄，唯有宿主身死方可消失，每次现世，都预示着天灾降临。
摩珂莎空洞的眼神环顾四下，沙哑的声音明明不高，却飘进每个人耳朵，仿佛直接钻进人们的脑袋里讲话：“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唯一的错，就错在投身为女子。既然人生这么苦，何必要轮回？可这辈子我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说到一半，摩珂莎胸前的火焰猛地高涨三尺，迅速吞没了她的上半身。
原本清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四闭，摩珂莎凄厉的诅咒伴着隐隐雷声响彻整座万佛山：“漫天神佛在上，我摩珂莎若真与他人行苟且之事，玷污佛门圣地，便让我在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受尽煎熬，永无解脱之日！但倘若、倘若我是无辜蒙受不白之冤，便让整个天域，七日之内，万花不开，为我鸣冤！”
字字泣血的誓言是摩珂莎此生最后一次挣扎，当“冤”字雨落，一道闪电当空划过，震耳雷鸣似乎要砸碎大地。
西方天际被浓重的阴气笼罩，翻滚的黑气如同群魔乱舞，万佛山巅之上，梵音寺内山钟楼上的那尊菩提火焰金钟不敲自鸣，庄严肃穆的余音在群山之中回荡不休。
众人在赫赫天威之下，纷纷跪地求饶，祷告神佛，渴求饶恕。摩珂莎被冲天的黑焰将彻底吞噬，隔着熊熊烈火最后望向无尘的方向。
我与此世恩怨已了，因果前缘尽散。唯有禅师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愿死后侍奉于四梵堂前，望偿万分之一。
随后摩珂莎连同她身上诡异不详的黑色火焰无声炸开，像一团黑色的焰火，又似一把苍凉的骨灰。
阴云慢慢散去，阳光重临大地，风吹过，一切了无痕。
摩珂莎的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劫后余生的众乡老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间冷汗，有的甚至惊惧之下，当场尿湿了裤子。
回想方才惊魂一刻，差点儿就被那个疯女人牵连送命，还好还好，阿弥陀佛，苍天有眼。
在场其他人也渐渐从方才可怖的一幕中回过神，却突然听闻一声惊呼：“花真的都谢了！”
众人立刻四顾察看，果真，原本山花烂漫的万佛山如今只余满目青葱之色，那些婀娜多姿、千娇百艳的花朵要么闭合不开，要么纷纷凋谢。
广场周围那一排不知长了多少年的玉兰古树，每年开花都晚，春末夏初才热闹了不过几天的枝头，如今都变作满地飘零，徒留一树寂寞。
面对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幕，在满场的静默中，一声尖利的笑声突然幽幽响起：“哈哈哈哈哈，神佛有眼呐！”
一衣着邋遢、头发凌乱的妇人，疯魔一般向着苍天高举自己被捆住的、伤痕累累的青紫色双手，凄厉喊道：“既然如此，那请继续睁开眼好好看着吧！若我格尔兰芬也是清白的，这花落之期便再加七天！”
言罢，一股黑焰从她胸口升起，而后眨眼之间便将妇人吞噬殆尽，只留下她决绝的呐喊声飘荡在原地。
“苍天在上，我卓金也是清白的，以命为证，再加七日！”“砰”的一声，又一场黑色的烟火当空炸开。
或悲凉或凄切，或怨愤或解脱的声音随即此起彼伏地响彻整个广场。
四下不见一滴血，可是众人呼吸间都能闻到一股冷腻的血腥气。围观人群里，有的连忙捂住自家娃娃的眼睛，或者干脆离开这里，有的则脸上闪烁着一股嗜血的光芒，仿佛找到尸体的秃鹫一样，兴奋不已，还有的人在哭号捶胸，满脸泪水，口中嘶喊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要娘了吗？”
别说早已吓得呆愣的乡老们和围观众人，就是如安等几位梵音寺的弟子也是心中惊骇不已：这火着实诡异，法术丝毫不起作用，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妇人一个个自取灭亡？
他们刚想同无尘商讨对策，却听闻一阵经咒之声响起。
无尘面呈慈悲之相，双手合十，闭目诵经，仔细一听，竟然是《十方净土随愿往生经》。
无尘声音庄重平和，一字一句如梵音绕耳，八方回响。众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场金光大雨从天而降，天籁之声响彻脑海，心中恐惧忧怖渐消。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没有黑色的火焰燃起，无尘诵经结束，最后叹念一声：“阿弥陀佛！”
如智等人方如梦惊醒一般，盛赞无尘佛法高深，诵经止灾，救了众人性命。
谁料无尘睁开双眼，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心怨之火，无法可解，贫僧亦无力可阻，应是怨火宿主都已往生。众檀越焚身为媒，立誓天地间，五十六人，三百九十二日，天域花开不见。”
无尘话音刚落，原本已恢复清朗的天空顿时炸开一道旱天雷，刺目的电光划破苍穹宛如一条神龙张开巨目俯瞰人间，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隆隆雷鸣中轻轻震颤，在场众人更是东倒西歪，瑟瑟发抖。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此生空过，后悔无追。【1】”无尘那双被赞为“湛若明月”的眼眸第一次染上无解的伤感和自责。
如果自己不曾施法缔造那道月桥，她们就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结局？
这道雷声过后，已经放弃轮回、魂魄不入幽冥的摩珂莎和其他女子，在众人看不见的时空里，化作一粒一粒细碎闪耀的光点，如同一道耀眼的流星，向着四梵堂的方向飞去。
她们如今肉身已毁，魂魄已散，重新化作了天地间最原始的“灵”，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本应就此消逝于天地间，但她们为了偿还无尘允她们佛前参拜的恩情，凭一股生前执念回到四梵堂，寄身堂前花丛中。
明明还是白昼，四梵堂上空却突然涌现出许多耀眼繁星，绚烂夺目，光芒大盛。
它们受到人间“灵”的牵引，眨眼间便从天空划过，留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纷纷降落到四梵堂的花丛之间，宛如一场星辰落雨，而后慢慢凝结成一粒一粒洁白如玉的浑圆沙粒，飞入四梵堂佛像前那个空无一物的琉璃盆中。
佛经有云，仞利天降有永生灵液，名为甘露，饮之可起死回生，落入娑婆世界，化作曜玉沙。
摩珂莎她们在成为无知无觉、至纯至真的“灵”之后，最终完成了她们对无尘的承诺，找到了传说中的甘露。
在那场女怨天灾中侥幸活下来的女子，有的此生再也没有踏足万佛山上那条密道，那里的一切成为她们终生抹不掉的伤疤，一场噩梦，自然更不愿有人步自己的后尘，经历这种痛苦，她们把月桥的秘密带入黄泉之下。
有的人则把选择权留给了她们的女儿、外孙女，告诉她们，此方世界，有一个叫做四梵堂的地方，可供女子佛前参拜祈祷。
只不过，世道艰难，女子殊为不易。想要踏足梵门圣地，需得做好粉身碎骨的觉悟。
后来那些鼓足勇气踏上月桥的天域女子，如同她们的前辈一样，用她们的一生无声守护着心中的圣地，就如同那片优昙婆罗花海，静静守护着月下的四梵堂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后悔无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