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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清夜无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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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床上,无念嘴角的口水仿佛一串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平常这个时辰,无念早已经起床洗漱好,开始做早课了。
可是昨晚上折腾了大半夜,还是幼崽的无念,毫无悬念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到他的小鼻子在点心香味儿的引诱下,不自觉微微耸动,甚至整个人都跟着香气,闭着眼蛄蛹到床边的时候,姜顽忍俊不禁,伸出两指,心满意足地捏了捏他的嘟嘟肉,“小乖,先起床吃饭,吃好了再睡回笼觉。”
无念两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把姜顽的手臂顺势抱在怀里,然后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小僧还想继续睡”的气息。
如果是平时,姜顽自然不会强迫无念早起,毕竟她自己也患有起床艰难症,连谢青阳都没办法,还经常被她重新拐带回床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姜顽自然是非常理解尊重无念小乖的选择,但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无念商量,不能再等下去了。
思索片刻后,姜顽决定先哄无念起床。不出姜顽所料,即便已经日头高照,斋堂送饭的僧人依然不见人影,姜顽只得让无念先吃两口金丝糕凑合垫一垫。
吃好后,姜顽给无念擦了擦手,而后问道:“小乖,你知道自己有位师兄吗?”算算年纪,这俩师兄弟虽然都是玄真大师的弟子,但是差了好几百岁不说,按照那位佛子的遭遇推测,下场不会太好,无念应该没有机会同他见面。
但是姜顽还是不死心,或许玄真大师同无念提过呢?
果然,无念听到姜顽的问题,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满是自豪的神色,重重点头,不等姜顽多问什么,就迫不及待地冲姜顽说道:【我的师兄法号无尘,师傅说他是世上最好的弟子,唔,师傅也说了,无念是第二好的弟子,因为我年纪比不上师兄。】
听到无尘这个法号,不知为何,姜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之前在谢青阳藏书上看到的诗:清夜无尘,月色如银。【1】
想到那位佛子,真真是人如其名,纤尘不染。
【师傅还说过,因为师兄留下的缘分,我才能成为师傅的弟子,留在四梵堂,所以师兄也是我的恩人呢。虽然他不在了,但是他造的月桥还在呀!堂前的花花、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晚上来访的檀越们和我都一直记着他,所以师兄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师兄!我答应过师傅,要替师兄守好四梵堂。】
玄真大师离开前,担心尚且年幼的无念不能照顾好自己,也曾考虑过要把无念送往明华殿或者达摩院,但是无念知道后,摇头沉默拒绝了。
这个不过姜顽腿高的小土豆,在相依为命的师傅离开后,固执地待在这座几乎被梵音寺众僧遗忘掉的山头,安静看着屋前花海,替师傅和师兄,无声守护着月色下那个跨越千年的不朽约定。
原来如此,佛子无尘就是月桥的缔造者,以一己之力,让神迹降临此方天地。
也只有这样一位不会漠视天域女子苦难、以自己修行法地接纳她们的僧人,才会为所爱之人走下神坛,共赴红尘爱恋。
姜顽抬手摸了摸无念光可鉴人的小脑袋,轻声道:“无尘大师是世上最好的师兄,我们无念也是世上最好的师弟!”说完,姜顽在心里为自己曾经的莽撞和恶言,对无念师徒三人道歉。
无尘听到姜顽的话,又开心又害羞,两条小短腿不自觉地前后晃悠,低下头抿嘴直乐,一双大眼眯成两弯可爱的月牙。
得到无念的许可后,姜顽独自走到无尘曾经的居所前,无念则要把落下的早课赶紧补上。
姜顽凝神仔细打量着屋前匾额上的“无住居”三字,果然同经录阁中见到的佛经笔迹如出一辙。
也和另外八个字,师出同源:
生灵止步,阴魂永镇。
虽然幽冥神木上那八个字中的凛然杀伐之气同佛经字里行间的温润平和之意迥然不同,但是两者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顽书念得不行,半桶水乱晃,但是眼力劲儿可是实打实的。
她自己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要找的人竟然在万丈幽冥之下早就见过了,甚至连亲都认过了。
姜顽再次取出那一束曾经救过自己和谢青阳的青丝,温暖的阳光下,发束泛着一层墨玉般的光泽。
把整束青丝合在掌心,姜顽站在屋前,虔诚闭目祈祷:“无尘爹爹,之前不知道您出身梵音寺,喊您野和尚,是我不懂事了,您多多见谅哈。不过看样子,您和梵音寺的香火情也被他们糟蹋地剩不了多少,还是咱俩父女情深。而今只能厚着脸皮请您再帮我一次吧,还是为了您那不省心的干儿子谢青阳。我需要曜玉沙帮他重造肉身,您方便的话,显显灵给点提示,或者晚上从黄泉给我托个梦也行,拜托您老了。”
随及,姜顽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久未打开过的屋门。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屋外的阳光也洒了进来,空中悬浮的尘埃飞舞飘散,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沁人心脾,一如经年。
姜顽好奇地打量着无尘爹爹的居所,屋内布置极其简单,木床,书桌,禅垫。
和普通僧人居所无甚差别,甚至连卷经书或佛像都没有,半点看不出是曾经佛子的修行居所。
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挂满屋内墙壁上的各色画卷,无一例外,画的都是灼灼盛放的桃花树,即使历经数百年时光,依然不改其色,灿若朝霞。
姜顽的眼眸从墙上一幅幅画卷上扫过,她非常确定,这些全部都是桃花村里的桃花树。
世间桃花千千万,但是姜顽就是能一眼就能认出来,画里的桃花都是桃花村的,一瓣都不会错。
同谢青阳走过千山万水,只有家乡的桃花才会开得那么热烈灿烂,那么肆无忌惮,透过那淡粉娇艳的花瓣,便能窥探到那属于春天的勃勃生机和明媚旖旎。
姜顽甚至一眼认出,画卷上桃花林背后那片山,就是大青山。这一切,于她而言,就是刻在骨血的东西。
一阵风吹过,墙上诸幅画卷轻漾,如同一池春水,泛起涟漪,姜顽觉得鼻尖似乎飘来一阵清甜的桃花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泛起一股没由来的酸涩。
她突然好想谢青阳。
想他听自己讲话时专注的目光,想他见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竿后微微上扬的嘴角,想他抚摸自己脸庞时温润的手掌,想他为自己挑选搭配衣物时认真严谨的表情,甚至想他教自己练剑时的一招一式……
自桃花面馆同他不欢而散之后,姜顽故意将他抛却脑后,不想让那个不知好歹的混蛋占据自己的心神。
可如今站在这屋里,突然而起的思念,像是泛滥的春水,一波一波冲荡着姜顽的心房,让她猝不及防又黯然神伤。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姜顽猛地回过神,不得已暂时离开无尘的房间,循声而去。
梵音寺庙宇众多,占地甚广,而四梵堂位置偏远,靠近后山,所以斋堂的僧人对给四梵堂送饭这件事一向颇有怨念。
为了一老一小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懒和尚,要跋山涉水绕大半个山头去送饭,斋堂没人乐意干,这份差事被推来推去,最终落在了地位最低的法安头上。
等到四梵堂的老和尚圆寂,只剩一个小萝卜头之后,法安对送饭一事越发懈怠,时常隔两三天才跑一趟。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山路难行,法安干脆不送四梵堂的饭食了,反正那小萝卜头一顿也吃不了多少,就算饿几天问题不大。
等到今天雪晴,法安才拎着食盒一路磕磕绊绊、连咒带骂来到了四梵堂。
以往无念都会提前乖乖站在门前等法安,虽然很多时候等不到斋堂僧人,但是无念做完早课后还是每天坚持来此等候。
可昨晚折腾了大半夜,无念今天就起晚了,所以吃完点心之后连忙去补早课,法安到了四梵堂没见到无念同往常一样候着自己,不满地吼了两声,这才把无念给喊出来。
法安想到自己费劲走了这么远一大段山路,这小沙弥居然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觉,像个大爷一样等自己送饭上门,如今竟然还学会摆架子了,连出门迎接自己的礼节都不愿意做,顿时怒从心头起。
无念刚跑到法安身前,躬身合十,无声致歉:【阿弥陀、陀佛,谢谢法……】话还没说完,法安一气之下就直接将整个饭盒冲无念扔了过去。
“嘭”,饭盒撞在地上,饭食都洒了出来,落了一地,甚至溅到了无念僧袍之上。
无念则被法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往旁边躲饭盒的时候,因为害怕和地上雪滑,没有站稳,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
四梵堂位于明月峰巅,山势险峻。倒地的无念看着身下那望不到尽头的陡峭石阶,眼中充满了恐慌。
可是他连张嘴呼救都做不到,只能慌张地把手伸向法安所在的方向,无声请求对方。
法安看着无念惊慌失措的表情,又瞥了一眼自己好容易爬上来的那条满是积雪的陡峭山路,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冷笑:“就该给你点颜色瞧瞧!”
无念小小的身子如同一片枯叶,无声坠入山下,他无助地口中喃喃:【师傅,我怕。】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自无念身后出现,把无念揽入怀中,声音焦急:“小乖!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