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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恐怖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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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二十七岁,在一家小事务所做助理审计师。这听起来就是个钱少事多的工作,人生也没有什么盼头,唯一可以称得上梦想的就是早日考上证书,然后去买一双喜欢很多年的银鞋子。
哦,墨菲说那是“女巫的银鞋子”。
我小时候是不穿裙子的,自然不需要一双银鞋子。
在十二岁之前,我跟着外祖一家生活在农场里。那会猪圈里的猪都不是关起来的,有时会拖着肥硕的身子跑到小麦地里头刨食。我跟墨菲是好朋友,一起去照看那头阉过的公猪。
它有两百斤,在我家活了三年了。
有时候我会盯着它那双黑色的小眼珠子,觉得它好像能听懂我的话。
墨菲说,外公告诉过他,猪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和人类小孩一样聪明。他那会和我一样大,七八岁吧,穿着一件皮夹克,套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我们的裤子上总是充满泥点子,脸上也有泥点子一样的雀斑。
墨菲最喜欢小鸡,他到哪里都要揣着那个被他从蛋里孵出来的母鸡。
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去街上游行了,他们说是去“革/命”,外婆说他们被一辆车子带走,去到一个叫做“南美”的地方。
他们都回不来了。
“去把那个他/妈/的西红柿他/妈/的洗干净。”外婆在厨房里喊我,她硕大的身体挤在水池前面,像一只白色的猪。外公去找走丢的羊了,昨天晚上挂大风,羊圈塌了,羊跑了几只。
其实猪圈也塌了。但是猪跑到我和墨菲的房间,跟我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不然怎么说猪很聪明呢。
昨天晚上,我跟墨菲还有猪挤在一起。猪很暖和,身上的毛发粗硬得刮人,但是肚子很柔软。我被呼啦啦的风吵得睡不着,整晚就盯着它黑黝黝的小眼睛。
我去摸它的牙齿,它的上颚一节一节,墨菲说它会咬掉我的手。
我吸吸鼻子,洗好西红柿,手被冷水泡得很痛。关节上的红肿好像从来都没有消下去过,痒得让人恨不得把它挖下来。
我们一家的都是这样,只有外公好一点。他说,因为他手上的茧子太厚了,所以就更抗冻一点。
他的手掌确实很厚实,我看见过他曾经把一头羊扇得口吐白沫。那双手光是摸我的脸,都会把皮肤刮得很痛。
对了,就像猪背上的毛一样。
外婆很快把西红柿切好,放进水里煮。整个厨房立刻弥漫一种暖呼呼的酸味。我跟墨菲趁机把手贴在炉子边上烤火。
过了一会,外婆给我跟墨菲盛了汤。汤碗放在桌子上,砰地一声,里面晃着几块肥腻的肉。
“赶紧吃,趁暖和了去他/妈/的喊尼尔回来吃饭。”
我跟墨菲飞快地喝完汤,又从面包块上揪下来一大团塞进嘴里,举着手电筒一起走出农场大门。
外面还在刮大风,墨菲的那个大朋友说我们这里是平原,冬天又冷风又大。他说得没错,我们这里只有一直收割的麦子和永远刮不完的风。
风这种东西就像法律一样是永恒的,但是人和麦子都是割完一茬就会死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和墨菲一起手牵着手,去一个林子里面找外公。我们要喊他回家喝热乎乎的西红柿汤,还有一大团能把口腔割破的刀片面包。
羊是一种很倔强的生物,也很不知好歹。外公很少让我去羊圈,因为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孩被羊顶穿肚皮,死了。
林子里黑黢黢的,我们只有一盏灯,体力流失的很快,我很墨菲只能在树边上停下来,互相靠着取暖。
墨菲说:尼尔说不定早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我摇摇头,外公的眼睛不好,晚上这么黑,他肯定走不回家。
墨菲说:我好冷。
其实我也很冷,又冷又害怕。
找到外公就好了,我说,外公会保护我们。
外公是个英雄。他很久之前参加过大革/命,然后又在其他几个州辗转打过好几场仗,最远的时候去过太平洋的某个小岛。
他说,他回来的时列车上有他专门的位置,四颗星星的将军还说感谢他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然后呢?那时候我问他。
然后他们就把老子忘了。外公说。
这次去找羊的时候,外公带走了一把猎枪。他说林子里可能有狼。想到狼,我害怕地缩进夹克衣里。
墨菲说:你快抬头,天上的星星就是银河。
墨菲说:我以后要去海上,做海员。
墨菲说:你呢?
我想了一会,觉得留在这里变成麦子也太可怜了,我实在受不了这里无穷无尽的风了。
我说:我要去大城市,做——
做什么呢?
墨菲说:做明星!
明星吗?我想着电视上那群跳舞的漂亮女郎,她们穿着亮黄色的裙子,脚上的舞鞋在好莱坞的灯光下精致华美。
和我们脚上的橡胶靴完全不一样。
我说:到那个时候,你一定要记得买我的海报。
我们说话的时候,好像就不那么冷了。我不知道外公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羊了。天上的星星不算多,我们跟着最亮的那颗走,一边大喊外公的名字。
星星的方向传来一声枪响,我们赶紧摸过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一双手突然提起我的夹克衣,把我夹在腋下。
是外公。
尼尔,快回家吃饭吧。墨菲说。
“你/他/妈怎么在这里?”外公问我。
“外婆让我来找你。外公,羊呢?”
“别他/妈管羊了,麻烦大了,赶紧回去。”
外公走出树叶的影子,我才发现他的裤子破了,羊皮手套上也满是血。而在他身后,躺着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你杀人了吗?”我被冻得吸了一下鼻子。外公的手往我脸上胡乱一抹,他说:“这人把我们的羊吃了,我让他赔钱,他不赔。”
“那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来找他?”
“找个屁!这小子绝对是个逃兵。”外公把手伸进男人衣服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那是一个亮晶晶的挂坠,翻盖样式,里面还有个女人的照片。“拿去玩吧,”他说,“我把这东西处理好。”
墨菲和我立刻被项链吸引,他说:这个东西肯定是那个逃兵偷的。
我摸着上面即使在黑夜里都漂亮夺目的石头,用指甲盖不断撬女人的照片。
墨菲说:可能得用螺丝刀。
外公正在把男人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将他塞进装小麦的口袋。这时候,林子里传来一阵哼哼声,是猪,猪居然来找我了。
“来得好。”外公招呼猪过去,他把麻绳套在猪的脖子上,让它把这个逃兵拖回去。
墨菲说:其实我们应该把他直接丢在这里的。
但是外公不这么想,他说,人烂在地里会臭,臭味会把几公里地都毁了。
说着,他把手套扔给我,我戴上手套,手终于不那么疼了。
猪很聪明,它缩着脖子,厚厚的脂肪夹紧麻绳,伴随它的呼吸一缩一缩。我们好像真的走了很远,半路上,我就走不动了,被树枝绊倒。外公把我们扶到猪的后背上,猪被压得直哼哼。
墨菲说:它也累了。
天上的星星还在跳动,大风来了,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风钻进我的后领,像是麻袋里的逃兵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我害怕,外公。”
原本走在我们前面的笔直的身影停下来。林子里好黑啊,外公变得和那个逃兵一样,像是穿上了黑衣服。
外公背着枪,他走到我身边,把那杆从来不让我碰的猎枪放在我的肩膀上。
“奥罗尔。”他说,“如果枪在你手里,你还会害怕吗?”
他松开手,那个沉重的东西差点从我手里掉下去。还好猪背挡了一下。我反射地抱紧枪。
“不怕了。”我说。
“好,恐惧就是这么重。”外公说着站在我身边,他教我士兵是怎么开枪的。“看着前面,好,把它想象成一只鸡。”
砰、砰!
枪声在林子里响了好多遍,我的耳朵都快被炸坏了,手也没有了知觉。我转过头,看见外公仅剩的那只棕色眼睛正在月亮下发亮。
像狼一样。
他准是想起了太平洋战场。墨菲说。
“一枪打不中就多打几枪,别担心血,人子的血将洗去我们所有的罪过。”
我突然想到,爸爸妈妈也在战场上。
他们也会像外公一样,只剩下一只眼睛,坐着列车回来吗?他们会在大风天气的夜晚咳嗽吗?
猪哼哼两声,我们看见农场的亮光了。
外婆也看见我们了。
“尼尔!他/妈/的赶紧回来,小兔崽子也回来!”
紧接着,外婆胖胖的身体就拖着柴火从马厩里走出来,原来她还在干活。
“你他/妈/的带回来了什么?”外婆站在原地大喊。她见外公没有动,只能骂骂咧咧地走回来。
她扯开麻袋的绳子,又把它扎上,瞪了我和墨菲一眼。
“去地下室拿点该死的苹果出来给猪喂上。”
猪好像听懂她话,开心地带着我们往农场大门走。借着门口的光,我看见猪的脖子被磨出一圈水泡。
辛苦你了。我说。
猪咬着苹果,好像感受不到伤口。我看着表皮发皱的苹果,吞吞口水,从炉灰里摸出几个橡子,跟墨菲一起剥开吃掉。
墨菲说:尼尔和基琪在处理那个逃兵。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螺丝刀在哪里?
我们跑到储藏室,从木工盒子里找到一把螺丝刀。
小心点。墨菲说。
照片被撬下来,但是我们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够摆上去。
以后可以摆你的海报。墨菲说。
或者是我的照片,他又说,我要出海,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再会这个地方了。
我们缩在床上,我听着他念叨大海。
海肯定比咱们隔壁克尔湖发大水的时候还大,然后边上的灯塔跟北极星一样亮。船上有数不清的海鲜牛排,我还能抓大鱼,比猪还大的鱼!
他踢着被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这时候,猪又跑进来。它贴着我们的床,和我们挤在一起睡着了。
早上,我打着呵欠去给鹅加饲料,猪在一边偷吃。外婆踢了一脚猪,又把玉米饼子塞到猪嘴里。
“我也想吃。”我说。
“他/妈/的,这是猪吃的。”
说完,她把我拽到厨房,给我一块五角钱。
“去镇子上,给你外公买点药。”她说。
尼尔的化工大/烟又抽完了。墨菲说。
我瞪他一眼。
外公坐列车回来之后,去镇子上找了一个什么“心理医生”,然后就要吃药了。这是外婆和我说的,她还说,外公跟她刚结婚就去战场上了,整整十一年,要不是隔几个月会寄钱回来,她早给外公买墓地了。
墨菲说:其实她早就买过了,给尼尔,给基琪,给爸妈,还有给你。
外公的药只要一块钱,还有五角是我的零花钱。我先去买了药,药师很不老实,想摸我。不过被我一巴掌扇过去,就像羊一样晕了。我等到他醒过来,威胁他要告诉他老婆。
“妈/的。”他说。
然后又把那一块钱还给我。
“滚蛋吧,小杀人犯。”他冲我嚷嚷。
“滚你/妈/的,逃兵。”我说。
外公早告诉我了,这家伙当年不想服兵役,就自己给自己吃药,吃成瘸子了。不然我还不敢轻易打他呢。
现在我有一块五角钱了。
我用七角钱买了一条围巾,一角钱买了糖果,又跟老板说尽好话得到了一小捧树莓——给猪吃的。
回家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正举着照片在问路人什么。我凑过去,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牵着狗的男人问我,这个人有没有出现过。
我看着照片,上面一家人聚在一起,穿的像电影明星一样。上面有两个老人,一对夫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有一条斑点狗。陌生人找的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这张照片多少钱?”我问他。
“五十美金。”陌生人说。
天哪,五十块!
我数着,外公每个月要吃一块钱的药,一年有十二个月,所以五十块钱就是......
四年零两个月。墨菲说。
我赶紧把照片还给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害怕把它碰坏了。陌生人见我没有给他提供信息,皱着眉让我走开了。
回到家,我开心地绕到外婆身后,把围巾搭在她脖子上。外婆把围巾又绕一圈,嘟囔着,别跟尼尔这样玩。
知道了。我说。我还买了糖果,你要吃吗?
我不吃甜的。外婆说。
我把药放进药箱,又抓着糖果去找外公。外公正蹲在猪圈跟前抽烟,猪在吃饲料,红红白白一片。
“奥罗尔,”外公说,“镇子上有人在找那个逃兵吧?”
“对,”我说,“外公,有人拿着他的照片,他一家长得和电影明星一样。那张照片要五十块呢。”
外公又吸口烟,他的背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弯下去了。
我问:“你的腿又疼了吗?”
“不疼。”外公冷冷地说。
“外公,我以后要当电影明星,赚大钱。”我揣着手,和他一起蹲在地上看着猪,“然后花一百块钱给我们一人照一张照片。”
“还有猪,猪也要和我们一起。”
“将军家可不会养猪。”外公站起来,摸摸我的头,“把糖果给我一颗。”
行吧。
外公就是这样。他眼睛看不清了,却是镇子上最聪明的人。
下午,那个陌生人就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了。他站在农场门口,外婆看见他,吼了一嗓子。
那个人居然是警察,还是首都过来的。我和墨菲躲在门后边,知道他的来历之后,这个人身上好像都镶上一层金边。
“华盛顿是什么样的?那里真的有好高好高的神像吗?总统住在那里吗?”我问他。
探员刚被外婆骂骂咧咧地带进来,好像被她吓了一跳。我觉得他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居然会被我们农民吓到。
那他见到尼尔肯定要吓尿裤子。墨菲说。
“华盛顿就是大城市的样子。”探员蹲在我面前,又举着照片说:“你再好好想想,这个人在你家附近出现过吗?”
“我不告诉你。”我说,“我会被外婆骂的。”
“除非你带我坐车转一圈。麦田的尽头就是克尔湖,我在那里和你说,外婆听不到。”
探员左右打量一番,偷偷把我抱到车上。我们的车开过一望无际的麦子。太阳这时候快要下山了,深红色的光留在麦秆上,好像大地都因此烧起来。
“克尔湖每年都会发大水,”我指着湖水说,“克尔珀尔的阿德莱德和我说,他奶奶就因为他晚上出门了,就被影子杀掉了。”
探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害怕,他斜着眼看我:“影子怎么会杀人呢?”
“看那里。”我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个由铁块拼起来的稻草人。探员抬头。
砰!
外公从另一边的麦田里钻出来:“他/妈/的诉讼律师,他/妈/的上将。”
他甩给我一条毛巾,我和墨菲把脸上的血都擦干净。外婆提着斧头从稻草人底下走出来。
奇迹的是,这时候探员还没有死。
“喂!尼尔!”他喊,“你听我说,我们是来帮你的!”说着,他伸手想去拿后腰上挂着的枪。却惊讶地发现枪在我这里。
他挥拳想抢过来。我太害怕了,我打不过他。
“砰!”我说。
砰!墨菲说。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应该想打我的。
“干得好!”外婆夸我一句,冲上来把探员的脑袋剁下来。
克尔湖的影子杀了他。墨菲说。当地的恐怖传闻又添了一则。
这是我朝活物开的第一枪,我发誓,这是第一个。墨菲也说这是第一个,他在后排看着呢。然后外公把他的衣服剥下来,他白花花的,像一块瘫在地上的脂肪。外婆说,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他会引来乌鸦。
外公说,当然不能留着他,但是也不能带走他。
于是,他们把白花花的探员又塞回车子的后备箱,外公坐在驾驶坐上,把车子开进克尔湖。
“愿你他/妈/的下地狱。”
我们四个人在岸边祷告。
哦,我没有说“他/妈/的”,没有哪个大明星会把这个挂在嘴边。
墨菲也没说,他要做超级有钱的船长。
晚上,外婆杀掉一只鸡,在烤箱里弄得滋滋冒油。她跟外公看着我们吃掉两只鸡腿。外公和她吃着翅膀。
完事之后,她拿给我一片外公吃的药。
“吃吧。”她说,“别跟尼尔一样。”
但是我没有吃,因为我觉得,今天我开了枪,如果又跟吃药那才是变得和外公一样。
晚上,墨菲靠着我,他问,你害怕吗?
我也问他害怕吗。
他说:我不害怕,如果让他回去,将来某一天,他一定会像送走爸妈一样送走我们。那个叫什么。对“填线”。
我不想填线。
“基琪,我的药少了一片!”隔壁房间外公在大喊。
“我给奥罗尔了!”
“她吃这个会上瘾的!”
“她他/妈/的吃糖果都能上瘾!”
我摸摸口袋,还有好多糖果。我把糖果和药塞进床底下的小盒子里,那里有更多更多的糖果。
今晚猪没有过来,它在吃夜宵呢。
又过了好几天,我去克尔湖那边找阿德莱德。他非常羡慕我的自行车,所以一直跟在我后边做小弟。我骑着自行车,他坐在后座。我们绕着克尔湖边看湖水一点点上涨。
“我奶奶说,她梦见湖里死人了。”阿德莱德说。
“你奶奶不是早死了吗?”我问。
墨菲说:没死成呗。这小子那天晚上被吓得够呛,盯着他奶奶的牙齿数了一晚上。
可能是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吧,我们又走到探员的车子边。阿德莱德立刻伸长脑袋,“奥罗尔,你看那里是什么?”
我装模作样地下车——我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个超级间谍——我们三个人凑在车子边上。
好臭。墨菲说。
不知道阿德莱德碰到哪里,车的后备箱弹起来,露出里面长蛆的探员。我吐了个干净,这玩意像死鸡一样。
至于阿德莱德,他吓得连滚带爬跑走了。
没想到他奶奶真的能通灵。我说。
墨菲不那么觉得,他说:说不定那个老太婆每天都觉得这里会死人。
隔天,又有警察找过来。不过,来的警察是管这一片的约翰。他是个老好人,也很尊重外公这个老兵,外公跟他一起抽根烟之后,他就走了。走之前外婆还准备强行留他下来吃今天“他/妈/的西红柿汤”。
“基琪实在是太热情了,尼尔。”约翰说,“不过,你真不准备去试试看吗?他们允诺会给老兵补助——”
“去他/妈/的补助!”外公一把把我从自行车上薅下来,他激动地拍着车把手:“我唯一收到的补助在这里!”
约翰讪笑两声:“也是,律师都是骗人的,我们玩不过他们。不过尼尔,这个尸/体我肯定要上报,到时候咱们这里就不太平了,你收敛点脾气。”
“我脾气他/妈/的好着呢。”
外公又抽了一口烟,等约翰走了,他就让我去给猪喂饲料。外婆在门前面劈木柴,咚咚声一下又一下,我之前买的围巾被她打了一个电视上时髦的“洛杉矶家庭主妇结”。
猪看见我过来很激动,不断哼哼着蹭我的手。我想,猪可能比那张五十块的照片上的狗还要聪明。
我们这里不养狗,主要是克尔湖那边的村子不养。他们觉得狗会把影子带进家里,招来祸端。
猪跟小孩一样聪明,狗也跟小孩一样聪明,猪和狗一样聪明。墨菲说。
第二个探员很快来了。他们就像电视上那种勇者出现前闯关的炮灰一样。那个探员先去了克尔湖,把阿德莱德烦的够呛。
“他整天折磨我奶奶,老天,我奶奶牙齿都掉光了,他还觉得她能一刀剁掉那个水鬼的头。”他说,“我就说那是影子杀掉的人,结果那个探员不信,今晚要趴在克尔湖边上,说准备亲眼看看影子怎么杀人。”
我把这件事告诉外公,外公却说不用找他。
“你也别想着去克尔湖。”他说。
“没错。”外婆端上“他/妈/的西红柿汤”,警告我:“那边邪门着呢。Lord。”
第二个探员也很快死了,阿德莱德说,他被影子摔碎了。
“那家伙居然敢带狗过来!”他不可思议地说,“还跟狗一起半夜三更待在克尔湖边上。我们所有人都在劝他,他非说自己是什么‘唯物主义无神论’。”
墨菲说:实际上,那一晚上,他喊妈妈的声音整个克尔珀尔都听到了。
但是没有人去救他,不是吗?我说。
这种小乡村就是这样,你要想在这里生存,就得遵守它的这样那样的说法。
我们这里和克尔珀尔一样,也有说法。他们说,这里的夜晚,稻草人会活过来,它钢铁身体会变成巨大的收割机,把人跟麦子一起搅成碎片。
所以我们的面包才会被称为“刀片面包”。
听见我的说法,蹲在麦田里的第三个探员差点噎住。他问我这是真的吗?
他说,他也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穷学生,后来考进大学,又努力变成FBI,最后因为不可言说的原因被派到这里送死。
我也想去华盛顿,我说,那我要先考进大学吗?
他告诉我进大学需要介绍信,要有大人物推荐才能上大学。然后又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大人物。
但是你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呀,我说,你又怎么上大学的。
他狡猾的笑了一下,我举报了我的父亲,他患有战争后遗症,杀了十几个人。那会我就认识FBI的人了,他们帮我上的学。
我跟墨菲一起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麦田里,吓跑稻草人身上的乌鸦。
你可真是个他/妈/的混蛋,我说。
他在暗示我们作伪证呢。墨菲说。
“好吧,”我对‘第三个’说,“我只见过那个湖里的人,他当时在镇子上找人问路呢,不知道谁把他指到克尔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他在找谁问路?”探员连忙问。
“我。”我说,“你真厉害,你爸爸要是能够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说完,他就被我用螺丝刀捅穿脑袋。我把从项链上撬下来的照片塞进他的口袋里,又把人推到稻草人底下。
外公说得没错,人死掉真的很臭,臭到我跟墨菲都没有办法吃饭。外公在桌子上撇我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去报了警,因为稻草人在我家附近。
接二连三的死亡并没有让这里变得热闹,反而更冷清了。跑过来的约翰终于被外婆灌下西红柿汤。他接着喝了点我外公的威士忌,涨红脸在餐桌上大吐苦水。
“我的上级都快疯了,他说,他这辈子以为都不会见到的FBI,短短几个月在他地盘上死了三个。”约翰说,“现在局里都在说肯定是克尔湖的问题。”
“克尔湖......”外公说,“在我小时候就一直听它的传闻,每个几十年就要死一批人,跟他/妈瘟疫似的。”
“谁不说呢,尼尔。还有之前失踪在这里的那个律师。下个月肯定还有倒霉鬼要来。”
“这里都快成坟场了。”外公冷冷地说。
“当然比不上你当年的那几场仗。我在报纸上见过,人就跟麦秸一样往土地上堆。”
“是啊,”外公附和着,“约翰,我当时真以为回不来了。”
“但是你回来了,”约翰举起酒杯,“敬上帝。”
外公和外婆都举杯。
约翰晚上是被外公开车送回去的,我骑着自行车跟在他的警车后边,第一次来到警察局。警局里面还亮着灯,一个皮肤黑到像炭一样的家伙让我看了好几眼。
墨菲说:那就是黑人。
我说:我以为黑人都在大城市。
外公和里面的人谈了几句,就走出来。他骑着自行车,我们都回到农场。路过稻草人的时候,我盯着那个在月光下泛白的脸看了好一会。
“现在知道害怕了?”外公问我。
“他想让我随便指认一个人。”我说,“那个家伙说,他告发他当兵的父亲,然后才拿到介绍信,上了大学。”
“那他真是个混蛋。”外公说。
“外公,世界上有鬼吗?”我问。
有。墨菲拉长语调
“去他/妈/的鬼。”外公突然大声说。我觉得他在害怕。不过真奇怪,他也会害怕吗?
我们回来的时候,猪已经睡了。它最近吃得不错,肚子圆了一圈。如果它不是公猪的话,应该快有小猪崽子了。
我摸摸它的肚子。它睁开眼,鼻子往我口袋里不断嗅闻。
我翻翻口袋,找出一颗糖。猪开心地发出哼哼声。这个家里,我们最要好了。
之后的好几周都没有人过来。周日,我们出门去教堂。在教堂门外,一个头发快要白完的人拦住外公。
“尼尔。”他站在我们跟前,出示证件。我知道了他叫詹金斯·科尔森,还是FBI的人。
“詹姆。”外公像是认识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科尔森。周围来往的人群都在看他们——因为科尔森探员穿得太漂亮了。
西装笔挺,腰后还别着一把手枪——跟之前那个倒霉鬼的一点也不一样。
詹金斯就暂住在我家,谁也不知道他要住多久,可能要把之前所有探员的死因查完才离开吧。
从跟他相处中,我知道了他是外公的战友,只不过他没有坐列车回老家,而是去了军官学校,后几年又进入FBI。外公说,他最终变成别人擦屁/股的手纸。
但是你无可否认,我是对的。詹金斯说。
我很好奇,就问了詹金斯之前那个探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华盛顿是什么样的?那里真的有好高好高的神像吗?总统住在那里吗?
华盛顿就是电视上的模样。那里有象征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总统住在白宫。
那我怎么才能当大明星?
你要去好莱坞。
他盯着猪的食槽看了好一会,然后对我说:奥罗尔,你知道凶手一般会怎么处理尸体吗?
我问他:这是大明星应该知道的吗?
不。
这是凶手才知道的。
我觉得应该杀了他,外婆也这么想。
但是外公不同意。他跟詹金斯是老战友了。什么是‘老战友’?就是你在战壕里,听着炮声连天,周边其他人都被炸成碎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最后活下来的人就是‘老战友’。
“老天,我的耳朵真他/妈/的疼。”他抱怨。
詹金斯对他说:“你不应该吃那个药。”
外公冷笑:“药是你们开的,你们先让我吃便宜的,然后又涨价。就像补助一样,先是说有,又说还在准备,他/妈/的,准备了几十年了还没准备好吗?”
这时候,电视机停在两个老头的脱口秀上。外公骂骂咧咧地要换台,詹金斯却说:“那是华金将军。”
“我当然认得他,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现在要选总统了。”
原来那个老头子就是‘四颗星星’啊。
“他选不上。”詹金斯说。
“我也不会投给他。”外公哼一声。
“尼尔,来找你的那个人是华金的儿子。”
“没人找过我。”
“我很抱歉。”詹金斯说。
他话音刚落,我们的门就被一群警察踹开。我大叫起来,墨菲告诉我枪在柜子上。但是外婆却一把把我按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外公被几个警察按在地上,他大吼大叫,却最终被铐上手铐。
“抱歉,基琪、奥罗尔。”詹金斯又对我们说。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猪的粪便里找到了碎骨头。
那个逃兵是‘四颗星星’的儿子。
外公认了罪。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华盛顿,我,外公,外婆,墨菲。
‘四颗星星’将军——总统候选人华金对外公说,他的儿子本来是想以外公作为例子,揭发老兵困窘的现状。
“哦。”外公说。短短几个月,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你们也知道我过得不好。”
“这一切都会被弥补。”‘华金说。
“弥补个屁!你们知道你们这是第几波找上我的人吗!从我三十二岁退伍......”外公的眼睛往外突,看上去恨不得咬断栏杆,啃华金一口:“你们带走我的女儿、女婿......我们就他/妈是你的选票,他/妈/的。你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他妈得出现,等你当上总统,我们就得他/妈/的消失。拖了这么多年,他/妈/的,你们找上我是因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听话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对不对?”
“你杀了我的女儿,杀了我的女婿,那我也杀了你的儿子。我跟你说,你他/妈跟我们没什么区别。凭什么我们就得拿命去填战壕,吃成瘾药物,做你他/妈/的传令官;你就能做指挥室,喝红酒,还想当总统?”
“我给过你机会,尼尔。”华金好像并不生气,他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看我们一眼,缓慢地说:“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在当飞行员,一个经商,一个去当运动员,一个在做记者。尼尔,你除掉的只是我的小儿子。”
外婆抱着我的手逐渐缩紧,我的喉咙也好像被堵住,说不出来话。
那个他/妈/的华金跟那个他/妈/的詹金斯走了,我跟外婆也回到农场。
外公再也没回来。
“这就像个恐怖故事。”外婆说。
去他/妈/的美国,墨菲说。
后来,外婆病死了。我也卖掉农场。去大城市找工作。我没当成电影明星,墨菲也没变成海员。他在一个钻井平台工作,也算是在海上吧。
我们的联系变少了。
在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我收到墨菲的一条信息。
他说:海上的大风吵的我睡不着。
新一届总统选举要开始了,电视上还想当年晚餐时那样播放总统辩论。但是,时代的重心总是会变的,老兵消失了,新的“老兵”总会出现。
移民、枪支、种族歧视......
每一届都是这样。有的会消失,但这并不意味解决,只是它们变得不再重要了。
今天的两个候选人却让我直起腰背,眼睛几乎贴在屏幕上。
我一字一字地读出那个候选人的姓氏
——华金。
我站起身,在狭窄的出租房里走了一圈。我查了查账户上的余额,在夜晚跑到枪店。我买了一把狙击步/枪。枪店老板笑眯眯地问我是新手吗?
我填了他所有的表格,对他说,我只用过外公的猎枪。
“啊,实际上枪/支都是差不多的。”老板说着,指了指店里的海报,“要不要给华金投上一票?”
“当然,”我说,“我会给他我所能拿出来的所有钱。”
“看不出来你是他的狂热支持者。”老板来了兴致,趴在柜台上。
“我外公跟着老华金将军打过仗呢。”
“哦,老华金。”老板说,“当年他还主张给退伍老兵发补贴,可惜,最终他也没选上,据说还搭了一个儿子进去。”
“最不值钱的小儿子。”我嘟囔,拿起店里的马克笔,在枪杆上写下【奥罗尔的银鞋子】。
“你会用这个吗?”他问我。
“当然,把靶子想象成一只鸡,打光子弹就行。”
我研究了华金的行程,最终在他的一次露天演讲时,站在高台上。
“行于光中,人子的血将洗去我们所有的罪。”
我好像又回到那天夜里,外公问我害不害怕的时候。
恐惧的重量仅仅只有一杆枪那么重。
“Lord。让他下他/妈/的地狱吧。”
我打光枪里所有的子弹。最后一发的时候,有一阵风吹过。
人群发出惊叫,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
“华金中弹了,有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脑袋上!”
我笑了一声,像‘第三个’和我说话时那样,哈哈大笑。紧接着,我的头变得很痛,眼睛也看不见了。
我好像也要死了。
“真他/妈是个恐怖故事。”
我想,我至今都不知道爸妈在“南美”的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