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是酸甜味》如风寄意

64、第六十四颗橘子糖

　　电梯缓速上升，一点点碎片记忆斑驳地涌上，好像老旧电视机闪烁的雪花屏，混着刺耳的电流声，毫无章法地冲击着周了情脑海。

　　那个模糊又让她厌恶的形象渐渐和季知节重合成相似的形状，带起她心中海啸般的惊惧与愤怒。

　　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点开手机，看清时间，决定不再等到明天，现在就要知道真相。

　　打开家门，庄姝语和顾音怡正在客厅看电视。
　　她几步走近，庄姝语一眼就瞧出她不对：“你怎么了？脸白成这样？发生什么了？”

　　周了情没有回她，而是直接坐到顾音怡身边，单刀直入地问：“顾姨，当年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音怡一惊，手一抖，水杯差点摔了，她连忙放下杯子，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然后又说：“你不是知道的吗，她因乳腺癌病故，所以这几年你一直按时体检。”

　　她语速很快，是肉眼可见的慌乱。

　　周了情深吸一口气，说：“季知节，我见到了这个人。”

　　顾音怡僵住，神色瞬间冰冷，怒火山雨欲来，“他就是那个天目创始人？”

　　“对，”周了情点头，抓住她的手，“所以顾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所有的事情？”

　　这时，顾音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担忧地问：“你知道你的病了？”

　　闻言，周了情同样惊讶，原来顾音怡一直知道她的病？

　　一旁庄姝语全程沉默，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情况。
　　她大气也不敢出，总觉得之后的真相会让周了情难以接受。

　　“顾姨，”周了情紧紧抓住顾音怡的手，“拜托了，我想知道真相。”

　　顾音怡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是啊，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你也有权利，知道当年所有的事。”

　　十八岁，是周笑然人生的转折点。
　　她先遇见了二十四岁的季志杰；然后赌徒父亲抢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钱，当夜失足落水死亡。

　　这一年，她先成了无亲无故的人，再拥有了合法丈夫。
　　她还拥有了一个新名字，是季知节起的，叫周笑然。

　　她对季知节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对方有些钱，能给她一个家。
　　因此，不论对方对她如何冷淡，她都不在意；季知节对她有恩，她的陪伴如果能报恩，那就陪伴好了。

　　九八年，她重新遇见自己高一时的同学顾音怡。
　　对方陷入困境，她于是寻求季知节帮助，让顾音怡从卑鄙的亲戚手里夺回了父母的遗产。

　　大概是因为做了好事，同年秋天，她怀孕了。
　　在丈夫和好友的陪伴下，来年夏天，她生下一个清秀水灵的女孩儿，一双圆溜溜的眼总盯着她，清澈又可爱。
　　周笑然很爱她。

　　季知节还是那样冷淡，但给女儿起了名，叫季有晴。
　　这个名字很温暖，所以周笑然想，季知节也是爱她的吧。

　　渐渐的，季知节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周笑然每个傍晚都能在落地窗处等到他回家的身影。

　　虽然季有晴很害怕他，从不亲近他，但周笑然却很幸福，平淡的三口小家，她愿意用尽所有力气去维持。

　　变故发生在零三年，她得了乳腺癌。
　　她想起来了，母亲也是这样离开的，在她这个年纪，二十五岁的时候。

　　她战战兢兢地去和季知节坦白，很意外，对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担心和伤痛，他让她住院认真治疗，说一定会陪她治好。

　　但隔天，他就不见了。
　　带走了所有的钱，贵重物品，甚至连房子也没有留下。

　　她在医院治得很辛苦，顾音怡费尽一切要治好她，乖巧的女儿也在她身边陪伴。
　　周笑然想，如果能过去，也会是新生。

　　然后，她听见顾音怡卖房的电话。

　　周笑然物欲低，十八岁嫁给季知节后，她再也没有接触过钱的问题。

　　这时她才惊觉，这个新生，原来这么奢侈。

　　顾音怡是个很好的人。
　　当年她高一辍学，对方曾挽留过她，可是没有办法，她需要躲避赌鬼父亲的纠缠，所以没有办法继续读书。
　　而后来她们重逢，这样一个小小的忙，却要她费劲人生所有希望来回报。

　　周笑然觉得不值得。
　　起码对于她来说，她希望好友和女儿，能不会被她拖累。

　　她做好所有的准备，在女儿生日那天送给他一个礼物。

　　季有晴这个名字，现在想想，是冷血的季知节利用女儿许愿自己人生晴空万里。

　　周笑然不想女儿活在他的阴影下，所以她给女儿改名，叫周了情。

　　周姓是妈妈的姓氏，是妈妈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她给女儿起名为了情，是希望她可以了却情感，不受束缚，能一身轻松，一生自由。

　　但没想到，在离开前，她也收到了礼物。
　　五岁的周了情捧着那条鲜艳漂亮的长裙，认真地期待她出院那天换上这条长裙，然后永远快乐。

　　于是隔天，她穿上那条裙子，橘色的，是周了情最爱的橘子的颜色。

　　穿上裙子的瞬间，那些病痛好像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她觉得无比轻松，无比自由。

　　楼顶的风很大，吹起她的裙摆，像是欢迎她到来。

　　她抓着风，一跃而下。

　　说到这里，顾音怡已经泣不成声。

　　周了情呆滞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
　　她那双明亮的杏眼失去神采，变得空洞又迷茫。

　　“了情……”庄姝语也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你哭出来吧，你不要吓我。”

　　周了情稍微回神，嘴角颤抖几下，勉强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所以当年，我生病，是因为亲眼看见了？”

　　“嗡——”

　　极端又尖锐的噪音突然在脑中响起，冲击她耳膜。
　　眼前忽明忽暗，在清晰与模糊间几度变幻。
　　眩晕中，她好像回到那天。

　　“妈妈——”
　　她哭着跑向前，却腿软摔倒在地，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橘色长裙在风中肆意飞舞。

　　裙子是她亲自挑选的，明亮耀眼，是落日的颜色。
　　落日坠下天际线，轻盈得像一只翩跹的蝶，谁都抓不住。

　　*

　　周了情做了个长梦，梦中她搭上时光机，回到生命最开始。

　　温柔的妈妈，冷漠的父亲，是她心中坚固的家庭画像。

　　父亲像一堵墙一样沉默寡言，但妈妈好像察觉不到，能自顾自地和他聊很久。
　　偶尔，她能得到父亲一个单音节的回复，然后笑得无比灿烂。

　　周了情能看出父亲讨厌她，或者说，她能看出父亲不喜欢任何人。

　　也因为她的看穿，父亲更讨厌她了。

　　某天妈妈不在家，父亲突然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讽刺一笑。

　　“晴晴。”
　　“虽然你拥有一双和你母亲相似的眼睛，里面的凉薄却和我一样。”

　　“你不像她那样傻。”
　　“所以更让我厌恶了。”

　　“晴晴，”他蹲下身来，掐住周了情的下巴，冷血又恶劣地说，“记住了，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
　　“是恶魔的血。”

　　周了情不太听得懂，却敏锐察觉到他的恶意。
　　她瞪大了眼，同样恶狠狠地瞪回去，却让男人哈哈大笑，声音刺耳、冷血又骇人。

　　后来男人不见了，妈妈生病住院，她知道，是男人抛弃了妈妈。
　　但她又很庆幸男人的离开，开始期待妈妈身体康复，然后和顾姨一起，组成温馨快乐的三口小家。

　　五岁的夏天，生日之前，她无意中听见妈妈和顾姨的谈话。
　　妈妈说：“如果我死了，就把骨灰撒进江里，自由自在地散在天地间。”

　　她慌急了，思考许久，猜测妈妈在病房呆得太久，被病房困住了，所以难过，想要自由。

　　于是她和顾姨商量，给妈妈准备礼物。顾姨带她去挑选，她一眼瞧见透明橱窗后那道鲜亮的颜色。
　　这是她最喜欢的橘子色，是落日的颜色。
　　是妈妈在家里时，每天最期待的时间。

　　果不其然，妈妈很喜欢。
　　所以穿着它飞走了。

　　再醒过来，她忘记了这一切，成为顾姨的养女，认识了酸甜两位沈总，受到他们的帮助，开始新的生活。

　　她和顾姨回家，认识了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只一眼她便觉得，一定能和对方成为像妈妈和顾姨一样的好朋友。

　　零八年，拆迁终于轮到她们那一带，包括顾音怡的房子以及酸甜的旧工厂。

　　她们和庄姝语家在不同的地方租了房子暂住，但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

　　一零年顾音怡生病，她们得到酸甜工厂全体的照顾，才得以安然度过危机。

　　再一年后，梧桐街道建成，周了情和顾音怡回到梧桐街道；又在初中毕业之后进入梧桐私立中学。
　　庄姝语父母搬去其他区域，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高中生活是周了情全新的开始，身边不再有庄姝语，全是陌生的人。

　　立夏那天，她在运动会上摔了一跤，被沈椋扶起。
　　连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对方留下一句“同学，小心点”便和同伴们离开了。

　　操场喧闹又寂静，她因此记住那个背影，和那只手的温度。

　　暗恋和夏天，一起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