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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乱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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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什么好动心的呢?世子爷不是个好人,对他也做过一些不讨人喜的事情。可是世子爷待他又是格外的好,那好不是和对其他人一样的温存小意,而是切切实实的体贴进了一切巨细里,大到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刺探,小到院子里一只鸟儿,一盏清茶,或是他眉梢的一颦一蹙。
他从旁人的话里,自己的眼里,一点一点拼凑出来,洛花卿对他的喜爱,并非作伪。这正是他迟疑的地方,世子爷一面在爱他,一面又害他,多矛盾。
正靠在窗边乱想,世子爷就过来了。他一过来,就开始数落柳玉鸾:“又在风口上坐着!”
柳玉鸾闻声回过头去,洛花卿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端汤药的婢女,他侧身接过托盘,没让那两个女孩儿跟进来伺候,亲自端进来,放在桌上,又张罗着要去关窗户。窗外是深秋黄昏时特有的冷寂,凉而荒芜,他关窗时探头看了一眼,摇头:“这院子一入秋便萧条了,改明儿让他们换些花来,听说海棠苑那儿黄华正当时,我看就很好,让他们搬几盆给你。”他关上窗又回身,一见柳玉鸾懒倚在那儿的样子便皱眉:“头发还湿着就去吹风,明日起了又要喊头疼。”柳玉鸾一直有这个毛病,先前常犯,近来却很少了。
说的更细,是自从来了这儿以后,便很少了。这归功于世子爷派人早晚药膳精心的调养,仔细想想,似乎他在家里时,都不曾被照料的那样精心。柳玉鸾揉了揉额头,他这会儿真觉得头有点儿疼了,兴许是吹了风,也兴许是想多了事儿。他于是从善如流的应洛花卿支使回到桌前,端起他拿进来的那碗汤一口气喝下去,热烫烫的,喝得整个人也跟着暖了几分。
汤碗边上还有一小壶酒,凑近嗅一嗅,是种挺独特的味道。他不太懂酒,便问世子爷:“这是什么?”
“茱萸酒,回来时从庄子上捎带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应个景儿罢了。”
柳玉鸾一哂。他才想起来,今天是重九,怪道世子爷一早要带上他去庄子里爬山登高。确实是不少人登山出游,马场上还遇到义亲王府的小郡主,胆子大得很,带着几个侍女骑着一匹小马跑来跑去,织锦的骑装穿得英姿飒爽,衣摆上缠枝的绣纹拱着嫩黄色的花样,鲜亮得如同傲雪的腊梅。义亲王鸦青没有旁的亲眷,就这么一个妹子,几乎要疼成眼珠子,他从世子爷那儿讹来这个马场,没多久就改了送给她妹子玩。那位小郡主认得世子爷的车马,远远地下了马,被等在一旁的一群丫鬟婆子围着走过来,还隔着丈远就喊:“花卿哥哥!”
洛花卿便在柳玉鸾打探的眼神里,掀帘子下去。小郡主是个姑娘家,不好唐突,柳玉鸾呆在车里没下去,隐约听那女孩子脆生生的问洛花卿什么,大约是他家里的哪个姐姐怎么没跟着出来玩云云,被世子爷信口开河糊弄过去了。他再回来,柳玉鸾就看见腰上多挂了个香囊。
是了,那是个用来节下赠人的绣着茱萸的佩囊,大约里面也是装的艾子菊花之类。
柳玉鸾当时却没注意看,他那会儿在想小郡主叫的那声“花卿哥哥”。
旁的时候,是很少有人直接这样叫他的。世子殿下的名字是按着皇家的宗谱起的,和其他同辈的皇室子弟都同一个“青”字。皇室这一辈的孩子并不算多,如今避圣上讳,大多都已经改了别的,除了先帝赐名的义亲王府,也只有世子爷得陛下亲口给他改了如今这个“卿”字。同音不同字,这已是极大的恩宠,除了少数几个人,别的人也都不大敢直呼其名,他身边围绕着那些人满口世子爷的奉承着,好像那个身份,就成了他的名字似的。
脑袋里想着事儿,‘花青’这两个字就不自觉在唇齿间咀嚼,旧的回忆突如其来。记忆里是谁在说着话,十指修长莹莹,捧着白底青花的一件玩物,嘻嘻哈哈:“兄弟来的匆忙,前头又让我兄长打了饥荒,穷的饭也吃不上了,今儿你做寿,也送不起旁的,这儿有个祖传的极品瓷器,少不得割爱送了,你也不用太感激,听说柳家公子一手好画,改天替我画个十张八张,我带回去讨我母亲欢心也好的。”
那声音的背景里,四下是乱哄哄的,笑闹着戳穿这一番空手套白狼的谎话,说那明明是为了逗他家里姊妹们一笑自己胡乱捏的,还是个做差了没好拿出手的残品,也好意思带过来献丑。
往后笑闹声就没了,画面一转,是在他家里,是他的声音,在谁的耳畔戏谑:“果然是上好的物件儿,落款这几笔字极具风骨,你这样大手笔把自己送我贺寿,实在却之不恭,难道真就只打算换几张画?”
随后场景又换了,声音也还是先前的,却有些不好意思:“听他们胡说,这一个虽不好,却是我亲手做的,唯独做了这一个,还做坏了,后来便推给工匠们了,只是和家里姊妹们说,还说是我做的,横竖她们又不懂。”
东一句西一句的话头,纷至的交互跳出来,挤在脑袋里唱大戏似的乱来。虽然乱,但大体还是有头绪的。有人送过他一件描花青色图纹的瓷器,是头一遭邂逅的见面礼兼贺寿之用。他碎掉的那个养虾用的瓷盆,原来是这样来的。他几乎都要忘了。
脑袋里那些重重的画面和幻象似的,仿佛是被臆想出来,不辨真伪。他摇摇头,往后因世子爷吩咐驾车去庄子上,又兴高采烈说着山上怎样好玩,这样一打岔,他便全把这些乱糟糟让人头疼的思绪都抛在脑后了。
虽然当时放开不想了,眼下说起茱萸酒,他却又想起这些,霎时有几分恍惚。
“又愣神儿,我看你方才就坐在那儿出神,在想什么?”洛花卿跟过来,用一大张干的帕子替他擦头发,他手法不够熟稔,偶尔扯得人有些疼,往日想来不干这等事。但那两个丫鬟被他才打发下去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好在他对柳玉鸾一贯耐心,也不嫌麻烦。
“想你。”柳玉鸾摩挲着碗沿,声调不轻也不重,没有敷衍也没有亲昵。
脑后的手指顿了一顿,世子爷挨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亮晶晶的:“想我什么。”
“想你生的俊,脾气又好,做事又贴心。”柳玉鸾手指在瓷的碗沿上滑过去,话语仿佛随着手指的动作慢慢摸索:“你明明这样会讨人喜欢,为什么非得用那么阴狠的法子来算计我?”
“我不算计你,你兴许就回乡去娶妻生子了,哪里还有机会来知道我俊不俊好不好贴不贴心。”洛花卿颇有点儿委屈,试探着看了看柳玉鸾脸色,觉着不像在生气,转了转眼珠,伸手去捏他的脸颊,又笑着赔不是:“那是我不对,可我往后定然加倍的对你好,成不成?”
柳玉鸾没接他的话,眼梢扫过来:“我父兄那儿,你安排过了。”
世子爷很老实的点头:“没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背后动的手脚。”他看了柳玉鸾一眼,仍有些好笑:“你爹你哥哥都不是多硬气的人,怎么你这么难变通。”
“我若是硬气,这会儿就该赶你出去。”柳玉鸾眼微眯了眯,似乎闪过点儿笑意,又板起面孔:“你该知道,柳家虽说不上鼎盛,却也不算小族,那一抄家,是毁了多少人一辈子?”
他这是要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世子爷掰扯一回了。
先前他们也相互试探过,都是些旁敲侧击似是而非的打探,柳玉鸾亦是世家子弟,公子哥儿们有的金贵做派他样样都有,世家子弟们有的深谋远虑他亦不遑多让。因此,世子爷一直是不愿意与他当面杠上的,那场面于他,比两军对阵更熬人。这样的对垒,输不得赢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最难解。
可事情已经来了,随波逐流任他折腾了许多事以后,柳玉鸾终于舍得懒洋洋的抬起眼,对上他,轻描淡写的质问:“我阖族的这笔烂帐,世子打算怎么跟我算?”
“你打算和我清这一笔账?”他们这样耳鬓厮磨的坐在一块儿,实在不像要算账的样子。
柳玉鸾由着他细细的擦拭半干的发丝,瞥他一眼:“嗯。”
洛花卿挑眉:“妙极。”
清了这笔账,接下来是合是散,就都好拿出一个章程了。想来柳玉鸾已经厌极了这样温吞的和他僵下去,他不耐烦了,便动一动手指,快刀斩乱麻的要把暗处的些线头都抽到明处来,一一捋顺。他所有的雷利都藏在云淡风轻的表情下,仿佛只要眨一眨眼,霎时就能有千万个运筹帷幄的法子冒出来。
洛花卿心里并不像脸上那样泰然,他手心甚至有些微微的冒汗。好和坏,他做下那些事都是事实,往轻也好说,往重也好说,要不要恨他,全在柳玉鸾一念之间。偏偏柳玉鸾又最是一个心思难测的人。
他甚至有些想回避了,哪怕是这样含糊的混着,咬咬牙,一辈子也很快就混过去了。倒不是怕柳玉鸾恨了就要对付他,这也不是没有过,大不了再斗一回合就是了。他只是忧心柳玉鸾把他粉饰出来的岁月无忧撕扯开了以后,总归要走,他一旦要走,纵然洛花卿能抢他一次两次,或者三次四次,可终究守不住。与其那样去赌柳玉鸾一些些留下的心动与眷念,他宁可这样,人就圈在眼前,不想着时就声色里流连去,想起来了就回山南来看一看。
这样刚刚好,不远离,也不亲近。因为怕近了生怨,远了又要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