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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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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大婚娶的是太宗为他看好的另一位世家的嫡小姐。同样是万中选一的姑娘,自然样样都好。这本该成就一段帝后相合的佳话。
偏偏少年时的礼亲王就要娶妻。
先帝满心期待势在必得,到头来却没有娶到梅家的小姐,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心里自然不好过。他心里不好过,对于非他本意娶回来的太子妃,自然也不会和颜悦色到哪里去。
太子妃才嫁了他,说是一步登天,实则处处小心,夫婿又不贴心,日子如何的难过可想而知。她是由体统规矩约束着长大的,一味的小心谨慎,不敢委屈。也试着缓和这一开端就陷入僵局的夫妻关系,却总也找不到头绪。
先帝那隐晦的动心和挫败当然不会轻易叫人知道。他看着这个整日惶惶不安的妻子,更加觉得那飞扬灵慧的水中月是何等的皎洁无双——可惜是他人的明月——越是得不到,才显得难能可贵,叫人魂牵梦萦。
这对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的夫妻从第一步就走的磕磕绊绊步履维艰。再往后,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时日渐久而变的亲密,太子妃没能等来先帝心中的执念被光阴冲淡,却遇到了新的难堪。
这一年宫中新来了一批宫人,她的宫苑里分进来一个专司庭院洒扫的小宫女,某个月的初一日太子按例来她宫苑里陪她用饭,不知为什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不怎么起眼的小角色。
这就是未来的德妃娘娘了。
她原本是个最低贱不过的洒扫宫女,等闲连主子们面前也去不得,却由此一夜飞上枝头,从太子的侍妾做起,一路做到了先帝的后宫第一宠妃。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为先帝生下了皇长子。
“就只是为了她神韵里有几分像你母亲。”苍蓝觉得自己连指尖都微微发抖。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个无稽的理由,为了他父王心头那一点儿可鄙的意难平!就注定了他和他的母后,这一生的挣扎都徒劳。因为那贱婢像礼亲王妃,就独占恩宠,逼得六宫之主险些没有立足之地。就因为洛花卿更亲近大皇子,他的父皇就能无视中宮正统,把皇位传给一个奴婢生出来的皇子。
“我的母亲在他心里比不上你的母亲,我在他的心里也比不上你。”苍蓝怨恨的瞪着他,学过的礼数教养都丢的一干二净,几乎要大喊大嚷,才能诉尽他心中积年的不平:“可那贱人生的贱种算什么东西?他什么都不如我!就因为仗着讨了你的好,便能处处都压我一头,就能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任由我的母后郁郁而终!”
先帝并不是个昏君,他虽然宠幸德妃,一起初对于她的儿子却并没有偏心。是后来孩子们大了,大皇子与礼亲王府走得越发的近,中宮二皇子却与小世子日渐不睦起来,情形才慢慢变了。他的两个儿子同样都是青年才俊,先帝有了私心,自然有了偏向。他就连临终前都还记挂着此生没有得到的那个人,至死不敢挑明了开口,拉着大皇子的手,说的却是他与礼亲王家的花卿交好,这样也能继续护着他,甚好。
苍蓝当时就跪在一旁,是清清楚楚听见的。那话里所指哪里是什么小世子,分明是为了王妃。他对发妻寡恩一辈子,临死却还记挂着旁人的王妃将来是不是平安喜乐。
一世英明,一生痴妄。这就是他父皇。
其实他母后生前看透了,也劝过他,陛下希望看到未来的继承人与礼亲王府交好,哪怕是做做样子呢,待小世子好些,也好讨陛下欢喜。她自己早已绝望,只希望儿子的将来能顺遂些,狠心把家中的年纪尚小的一个妹妹调教出来,七八分照着礼亲王妃的性情养,就是为了替苍蓝铺路。果然这位小姨母入了宫便盛宠,几乎要与德妃娘娘平分秋色。成大事者要忍人所不能忍。既然这法子好用,去哄一个小少年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那孩子和他母亲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你也见过他的,并不是个惹人嫌的孩子。”先皇后病入膏肓时拉着苍蓝的手,这样劝他。她心头雪亮,此事迁怒无用,她知道真正该被怨恨的是谁。
可苍蓝毕竟太年轻。他从小的种种付出都是为了得到父皇的目光,他忍不下这口气,知道了真相后更是一腔悲愤。他惧于父皇的威严,扳不倒如日中天的德妃母子,又见不到礼亲王妃,因此把矛头对准了小世子。比他更年幼、比他更弱小、单纯无害、没有坚韧的盔甲、也没有锋利的爪牙。
人性的卑劣在这样的压抑扭曲里生出了恶。被嫉妒浇灌着开了花,结出了狠毒的果实来。
世子爷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在其中。
他细细一回忆,果然想起来,更小一些的时候,苍蓝虽然也没十分喜欢他,却并不像如今这样带着杀意。他记得的是,他的二堂兄,从在御书房里上学时就处处都比旁人透着努力要强,他小时候顽皮,父王每每教训他时,也都是拿着二堂兄做榜样,指责他不求上进。他却只觉得这位按着世家子弟规矩照着‘君子’两个字成长的堂哥太严肃。小小的少年一副老成样子,当然是不好玩的,远比不得大堂兄会编草蝈蝈又会带他们捉迷藏的有趣。
那时候苍蓝还偶尔会教他背书,给他解不懂的诗文。现在想起来,虽然不亲近,倒也是并不疏远的。
直到皇子们渐渐都长大,朝堂上第一次有大臣们论起了立储之事。
因为有了纷争,两位殿下有了你我之别,底下这些小的们,虽然没有踏入泥沼里去,在各方势力的较劲里,也隐隐的被度量着,贴上了不同的标签,成为了他们眼中未来的助力。
礼亲王府在其中也是分量最重的那一种,却险些因为柳家的算计在尚未拉开序幕的夺嫡之争中覆没。
此后的许久,洛花卿一直都想不明白,苍蓝究竟是为什么对他起了那样的狠心。这疑惑留在那儿很多年,一直未解。今天他亲自来问,终于从苍蓝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一个沉重的,惊世骇俗的答案。
他不敢相信,先帝竟然对他的母妃有过那样的心思,并把这荒唐的心思固执了一生——他与礼亲王妃在选秀前甚至连话也没说过一句。王妃头一回正经见先帝,还是在她嫁了礼亲王的隔天,在去向帝后谢恩之后的家宴上。
这样的真相让他难以接受。他看着苍蓝,在今天踏进这座天牢之前,为了老七的死,他对苍蓝还有怨愤,甚至看到他的狼狈时,有一种想要抚掌奚落的痛快。眼下他再看他,除了可恨,又忽然觉得可怜。
先皇后一生可怜,苍蓝这一生也可怜。他的皇伯父,一向都对他极好,是个开明仁爱的好君主,是个手足情深的好兄长,是个慈和仁善的好长辈。洛花卿半点也不愿意说他的不好。可他实在不是个好的夫君,也实在不是个好的父亲。
他对得起天下,唯独辜负了这对本该与他最亲近的母子。
“纵然如此。”世子爷呆坐半晌,忽然抬头看着他,目光里裹着刀锋血气,直直的刺向他:“玄英何辜?”
这一问如同清脆的一鞭抽过去,直击要害。世子爷是个心智坚定的人,他永远都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来,苍蓝固然可怜,可他绝不可怜他。杀就是杀,不管是为了争权夺势,还是为了心中的不平,他做过的事,造成的结局,这是没法改变的。
听他说起玄英,苍蓝眼中竟然也闪过一丝痛色:“老七他……”他并没有想到会害死玄英,一想到这件事,心中的悲痛也是情真意切。可这样的痛色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他内心的愤恨再一次卷土重来,将矛头指向牢笼外的人:“不是我害他,是你。”
“是你算计我。”他这一次刺杀的失败。分明就是洛花卿指使柳玉鸾,玩弄他于股掌之间。什么计划,什么事情有变,什么陛下出宫的良机。都是他们的惺惺作态。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没有什么背水一战,这是个圈套,是看准了他走投无路急功近利。他太想赢,才会着了这些人的道。从他收到礼亲王世子生日宴的邀请函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是柳玉鸾背叛了他。
他恨恨的咽下这一口不甘,扬起头来,眼神里是永远不肯俯首的自傲:“我是输了,输在我识人不明,没有想到柳家的小子是一头会咬人的狼。”
世子爷每个字都听得明白,可他一句也听不懂。苍蓝说的这些,他全都不知道。
他还没开口问,苍蓝就接着说下去:“你们为了致我于死地,就肯设计老七去死,还说什么无辜?”他笑起来,眼神里有了些高高在上的鄙夷:“这件事上,咱们又有谁是无辜的?老七为什么非死不可,难道不是咱们心知肚明么?”
他心里的猜测和柳玉鸾倒是如出一辙。世子爷虽然不明就里,却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乍听之下只觉得无稽,他微微向前倾身,反问他:“我指使了人来设计你?”老七的事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只当是诡辩,他倒是从这话里找到了重点。
他的兄弟,他的下属,他的爱人,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背着他做了一些事,这些事促成了眼下这样的局面,他一无所知,却被苍蓝误以为他身在局中。
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端起那杯冷透了的茶,想起柳玉鸾这些天耳提面命的保养之道,终究还是又放下来。不动声色的往后一靠:“我要动你,大可明刀明枪的带兵打上门去拿你,何必算计?”
说的坦荡。世子爷在人前一贯是这样一个混不吝的形象,因此苍蓝才想当然的信了品黄的消息。他认定洛花卿是个宁向直中取的脾气,不曾防备他使阴谋手段。
没料到这才是最后的杀招。
“是我小看了你。他向你下过那样的狠手,你竟能再将他收为己用。这股狠劲我不如你。”苍蓝阴沉着脸,连他也得承认,一个曾背叛过自己的手下,换作是他,他不敢再用柳家二郎。“我本指望他潜在你身边,能堪大用,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苍蓝想难怪他要败,这是天不助他。
当初洛花卿与柳家的二郎交好,他心中有恨,只盼小世子不喜乐,一计不成让小世子逃掉,就向柳家提出来要柳玉鸾入府为质。他那时风头正盛,手下有绿沉为谋,对这个病怏怏的小公子,实在可有可无。他只是那是年轻意气,见不得洛花卿好,但凡他有的,就想要夺走。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放过柳玉鸾。斩草除根,他府中多养一个闲人也无所谓,只是要早早困死了他,如今也不至于反受其害。只因他当初断想不到,经过了那样的一件事,世子爷还敢放心大胆的放柳玉鸾在身边。而失了忆的柳家小公子,竟然肯帮这个推倒柳家的仇人来对付曾经的旧主。
天意不公。
兴许怨气太多反而麻木,苍蓝想到这儿时,已经不复最初的激动,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痛恨,惨笑一声,颓然的看着铁笼外的地面。
他们言尽于此。世子爷想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每一个答案都是一重意外,连番打击下来,他片刻也不想再呆在这儿。
可是能去哪儿呢?他也不想回家去。回去就要见到柳玉鸾。苍蓝刚刚亲口承认,他把柳公子留在相思馆,是别有所图。他早先也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测。柳公子刚到山南时,不光是檀郎成天在他耳朵边念叨,就连他自己,心里也有这样的怀疑。
一起初是防备的,后来就不防备了。兴许是因为,柳公子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也没见得就当真害死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世子爷在柳公子面前,说不清道理的不畏死。他想起这个人,总是好的时候多,不好的时候少。
他还是决定先去见柳玉鸾。他要亲自去问一问,他不信那些情意都是假的,兴许有什么误会呢?
他太珍惜这个人,只要心中尚有一丝的疑虑,他都不肯怀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