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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时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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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日月短,转眼春暮。
初夏时庭前的芍药开了花,栏前阶下红遍,肆意张扬的生长着,一眼看过去时满目的生机,是多雨的季节也洗不去的明媚颜色。
连着好些天都是雷雨的天气,山路有些泥泞,世子爷怕耽在山外回不来,索性没出去,两人在相思馆里腻着,着实是世外桃源了好一阵子。
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闲暇,只是上回吵过以后,世子爷自省,觉着柳公子的确有委屈。柳家二郎兴许是从小被家中宝贝的过头,有些时候娇气起来比谁都不遑多让。相比之下外头传得多么难伺候的世子爷其实要好打发的多,也随性,只要不惹恼了他,什么话都好说的很。因为这样的脾气秉性,世子爷迁就柳公子的时候其实更多。可他自己不觉得,他想着柳玉鸾这么骄傲的性子,屈尊跟着他招摇过市,连被人误作侍宠这样的尴尬境地他都肯了,岂不是更该多体贴他一些,若是像对待那些人一样就这么晾着他一个人在山里,怎么说都有些可怜。
如此自然两厢欢喜,只有可怜养的信鸽们飞来飞去,走的比往日勤了不知道多少遭,叫驯养鸟儿们的小僮好不心疼。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总不能真的就闭目塞听。
边关形势每天一变,如今驻守的是陛下的亲信,一应的调度全由圣心独裁,世子爷没有入宫,又放心不下,只能让檀郎和边关的旧部们都紧着消息,巨细无遗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柳公子从窗边把信鸽放出去,拿着最新的传书,一边展开看,一边走回去世子爷身边,接着之前说起的话题问他:“我倒是想起来了,事关边防,你堂堂一位镇北将军,就这样躲在山南,陛下竟然不派人来抓你?”好歹也是有品级有军阶的,这样偷懒,也太不像话了。
世子爷倒是很光棍:“大不了就是那些御史们再多写几道折子参我,他们除了手中一支笔,别的也没什么本事了。”
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有说起行军打仗的事他才上心,遇上旁的事,就算个睁眼的瞎子,什么也不看不管。这样个人,在朝堂上竟然也走到了如今平步青云的位置,大概是傻人有傻福。柳公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忍俊不禁的揉一揉世子爷的头发,站在他身边念纸条上写的消息。
消息是边关来的,上面说,从发现了西蛮的异动以来,除了传信回京,驻守的大将军同样也命手下的人去细细查探,得出的结论与京中的猜测相差不大,果然是北疆朝中内乱,无暇扰边,西蛮国向来野心极大,此番处心积虑,不可不防。
听完了柳公子念纸条上简述的北疆各项应对安排,世子爷往椅后靠了靠,难得一本正经:“也太难为他们了。西蛮国人勇武善战,论起打仗的本事不知道强过北疆多少,一个关隘争执多年始终没占到十足的上风,就是在计谋上头吃了亏。”他冷笑:“如今竟也也讲起计策来了。”
他说的无心,柳玉鸾乍听之下心中一凛。
相较于北疆,边境对于西蛮的戒备其实要松懈的多。这是洛花卿亲口告诉他的。和他说起时引用的是义亲王的原话,说:“莽夫之勇,其力虽拔山兮,于我何足惧哉?”意思再明白不过,西蛮国虽然勇士多,也不过是有勇无谋之辈,单枪匹马争一时意气,兴许当世无敌,论行军打仗,三个西蛮国垒在一块儿也不及一个北疆来的有威胁。
恰恰是这样莽勇之气盛行的西蛮国,却咬准了时机,趁着北疆疲弱与南国修好议和之际,差点儿使出了一招暗度陈仓的伎俩来。虽然不是什么奇兵突出的妙计,却胜在实用。北疆的议和不了了之,和亲之事一拖就遥遥无期,两位皇子为了争权打得热火朝天,国主最宠爱的丹姬公主却还押在南国国都为质,不管内斗是哪一方占了上风,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有南国也并不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北疆内乱,南国又何尝不是才历经了一场争储,人心浮动,一不小心就要祸起萧墙。三足鼎立,无论是哪一国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立时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哪怕是事先察觉了异动,除了小心戒备死守边防,竟然一时并没有更好的法子可选。
这样微妙的时刻,这险些就是一步将军的棋。这样大巧不工的一手,是何等的高明。
“西蛮……”某种猜测就在嘴边,却迟疑的难下决断。柳公子捻着短短的纸条,来回踱着步子,沉吟不语。
世子爷正在给边疆的人回信,也没顾上他,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唯有窗外雨还在下,穿林打叶,落在耳朵里,就只剩下宁静透彻的嘀嗒声。冬日悬的厚实幔帐都已经换成柔软的轻纱,珠帘一卷就是雨幕,雨水从屋檐下被瓦当一隔,全是淅沥的细线般挂下来,连的地久天长似的绵绵。这时候的风已经要软和得多,拂面时再也没有了锐气,反而是熏熏陶然,吹得人心神安宁。柳玉鸾不由的走到窗前去,让窗外夹着雨滴的风扑到脸上来,借着这一点点潮湿的清凉醒一醒嘈杂的思绪。
他的手不自觉的就伸在窗外,屋檐的积水落在他掌心,又顺着指尖滑下去,溅起的水花四散弹开,沾湿了袖口他才发觉了,又重新找回思绪,回过头看向屋里,洛花卿写完了回信,搁下笔拿着信笺轻轻地吹干墨迹,他看着他把信纸卷成小小的一个卷往信筒里塞,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下个月你过生日,咱们是在园子里办么?”
“嗯?”世子爷动作一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他起身撩起帘子,叫外间的一个侍卫进来把回信拿出去鸽房,回头向他笑:“又不是整生日,况且是这样的时候,兴许就不办了。”他倒是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横竖你也不爱热闹,正好清净。”
柳公子站直了,把手收回来,甩掉指尖上的雨水:“说的也是,这样的局势,只怕到不了那天边境就要打起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夫顾得上给你过寿。”
“可不就是这样么。”世子爷还是奇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只是想着倘若要过,总要请些客人的,这样的话,给黎家也下一份帖子,倒还说得过去。”他姐夫在新近在御前还算得用,世子爷顺带请一请他,也不算太打眼。柳玉鸾说着又有些失神,世子爷光看他的样子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他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世子爷又有些军旅之人的耿直毛病,不够细腻也不为奇。他只当是这位心思难测的小公子思念亲人,他与姐姐情谊深厚,这个世子爷也知道,于是走过去捏一捏他的手,和他商量:“你要是想见姐姐,我让妹妹们找个由头请她也就是了。”柳家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陛下已经是九五至尊,他与柳玉鸾也算时过境迁,料想鸦青就是再记仇,也不至于天天都把眼睛盯着这点往日的仇怨看。再说又不是当真就怕了他,哪怕是他看了不痛快,也不能就结了仇。“有黎家护着,鸦青就是再迁怒,也不敢从你姐姐那儿下手,至多不过干瞪眼,又不能真拿咱们怎么样。”
才把柳公子关在山南那会儿他瞻前顾后,在义亲王面前多少有点畏首畏尾,如今后顾无忧,说话间莫名的就多了些底气。仿佛只要他们两个是站在一块儿的,就没有什么好让他惧怕。
柳公子打叠起精神来,摇头:“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总是争执也是要生分的。我不过是这么一提,并不是非见不可,如今他也不轻松,咱们就不要再招他了。”
鸦青宫中府中两头奔波,连和世子爷较劲都顾不上了,这话也在理。柳公子目无下尘时是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一旦细心体贴起来,又是爱屋及乌鸡犬升天的周到,实在是个十分擅长变脸的人。
洛花卿喜欢他这样的变脸,显得他在柳玉鸾心里比什么都来的更珍重似的。他心情好起来,把冗杂的琐事往脑后忘,专心琢磨怎样讨心上人欢心。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他一挥手就定下来:“你要想见,也不用等那么久,过些日子老七成亲,黎家是一定会去道贺的,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去,不必露脸,我向老七借个客院,悄悄请你姐姐去见你一面就是了。”
原本那样的场面,他怕柳公子心里不喜欢,是不打算和他提的。可这也是个法子,他有些忐忑的看着柳玉鸾,问:“你觉着怎么样呢?”
虽然柳公子拐了几道的弯绕就是为了引他说这么句话,可他真的说出来时,还是让人心里一动。
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是太不够世子爷,柳公子看了,一心只想把他按在怀里一顿乱搓揉。他咳了一声,使劲忍住了,点点头:“好,就听殿下的。”故作镇定的拿起手边搁着的一本书,没章法的翻了几页,忽然想起来,又问:“七殿下与郡主大婚,信亲王那儿,算起来也该有些动静了,檀郎怎么说的?”
真是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长的,那样的玲珑心眼儿,明明和他提的不多,谁知道是怎么看出来苍蓝在打这个主意的。不明真相的世子爷感叹人与人果然是有些不同,转身去桌上翻找,说:“这些天消息往来的太多,还没来得及看。”说着就翻出几份信笺来:“正好懒得费心思,你替我看看。”
哪里是懒,不过是避嫌。世子爷全是怕了柳公子的脾气,那样固执,还醋性大,自从吵过一回,他就学了乖,但凡这种与檀郎有私相授受之嫌的事儿,都让柳公子代劳。柳玉鸾才不戳穿他,含笑接过了,果然就替他看了看。
檀郎说,信亲王自从王妃没了以后,日渐消沉,丹姬公主因为几次碰巧的和他说过了几回话,竟然意外的发现了两人很投契,这么一段日子过去以后,两人就慢慢的交往甚密起来。
“朝与同歌暮同酒,真是神仙眷侣,好登对。”柳玉鸾看世子爷:“记得信亲王也当年没娶王妃的那会儿,可是京都一众闺阁千金的梦中第一人。”
说的世子爷一愣。仔细回忆起来,还真是。
他因为忙着站在大皇子这一边,对于二皇子的印象就渐渐单薄的只剩下了这是一个难缠而心怀叵测的对手。他几乎忘了,幼时跟着一众皇亲子弟们打马游街欢聚宴饮,苍蓝一向都是里面最出挑的一个。那样掷果盈车的盛景,后来再没有哪个公子能让少女们这样魂牵梦萦。
温文谦和,至贤至雅。当年柳家大公子第一次见二皇子苍蓝回来,就是这么和柳玉鸾说的。
世子爷就此提起了年幼时的事:“那时候在太傅门下读书,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除了鸦青,就是我这二堂兄了。连陛下都要退一步,更谈不上我自己。”事实上,世子爷的不学无术之名,正是从老太傅起,十而百千万的传开。
这个柳玉鸾知道,他只有一事不明:“怎么我看着,这两位似乎是一向都合不来。”
“是呀。鸦青那样的性子,他也瞧不上谁。”连世子爷都要说句公道话:“明明苍蓝对他从来都是很客气的,那时候也没到后来那样争锋的地步,他偏偏就是看不顺眼苍蓝。”难怪苍蓝对于皇位的执念这么深。当今陛下处处都不如他,却处处都硬生生的压他一头,最终当上了皇帝。换成谁碰到这样的事能甘心呢?
“他们不是一路人。”柳公子想了想,解释给他听:“信亲王是皇后的儿子,后族是书香世家,他们家的子弟教出来,个个都是端方守礼。义亲王却是将门之后,为人有些率性疏狂也不稀奇。他们同样是太傅的得意门生,常常让人拿来比较,文人相轻,兴许互相瞧不上也是有的。”
读书人的事,真是麻烦得很。世子爷听着累的慌,突发奇想,问他:“你也是个读书人,才学人品和鸦青也差不离,脾气也是同样的爱拿下巴看人。要是你来选,我这两位堂兄你选谁?”
柳玉鸾还在想着他究竟什么时候拿下巴看过人。冷不防就被这么一问给问着了。这两位殿下,一个是礼贤下士的谦谦君子,一个是敦厚仁爱的温柔长兄,两下一比较,果真不好选。
这个选择题,当年也曾真真切切的摆在过柳家小公子的面前。同样身为皇子的两位殿下为了丰满羽翼,或真或假,都把他当做拉拢柳家的一个缺口,争相示好。
“我才不选。”柳公子笑了笑,挑眉看他:“我不是已经有殿下了么?”
他当年曾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谁也想不到,竟然至今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