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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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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鸾初来的那一阵子,相思馆前所未有的鸡飞狗跳过。
寻常也是闹的,世子爷只有一个,相思馆里的人却又那么多,不闹也难。可唯有那一阵子闹得最狠,这与世子爷对他过分的关注也脱不开干系。
妙就在此处。
柳玉鸾其实是很泰然的。他来了,便住下了,他不说要走,也不发脾气,可他就有本事惹得以世子爷为首的一园子人三天两头瞎折腾。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只是暗地里,伺候在柳玉鸾院里的下人们,对这位一身书卷气的公子,却都是同情的。也真可怜,好好的一个大家公子,不知道怎么就入了这个混世魔王的眼,落到如今的田地。
柳玉鸾家道中落与世子爷不无关系。他的父亲就是被世子爷阴谋诡计拉下马的那个三品京官,他就是那个被世子爷看上而强抢过来的小公子。他家原本是世代的清贵,到他父亲这一代虽然只做到了三品,却眼看着又要从新兴盛了,就在这当口被夺职抄家,失势返乡的途中暂歇时,洛花卿的人偷偷将他弄出来,连夜带回了别院。一个人也没惊动,一丝儿征兆也没有。等到柳玉鸾回过神来,他已经陷在了相思馆里。
相思馆位置原本就偏,又有王府里出来的侍卫重重把守,柳玉鸾想出去是不能的,既然走不了,他索性就安安心心留下来了。他不像其他不甘愿的人那样要死要活的闹。院子里的下人服侍他,他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许出去,他就看书写字逛逛园子看看花;园子里有人争风吃醋的斗来斗去,他冷眼旁观得津津有味;相思馆里最有名的是各院的公子们起的雅集,常流出些不俗的诗文让那些书生们称颂,柳玉鸾偶尔也去瞧过,却不爱掺和。
洛花卿也不爱掺和。柳玉鸾印象里,那些雅集世子爷去过的也只有一回。这种咬文嚼字各展所长的集会,他半点儿耐心也没有,一听就头疼。
他那回来的时候还是春日,柳玉鸾入相思馆还不算很久,这样的雅集也没看过几次。那一阵子馆里众人正兴一种曲水流觞的玩法,绕着园子里一条溪流把酒执樽吟诗作赋。玩到一半,世子爷就来了,柳玉鸾举着酒盏欲饮,听到动静抬眼,捧杯的双手停在唇畔。
世子爷是个纨绔中的纨绔,这不假,然而他亦是个权贵中的权贵。他的父亲是先帝唯一的亲兄弟,他又是他父亲唯一的宝贝儿子,这样尊贵的人,自然是被祖宗似的捧在手里。世子爷又不是多低调的人,仆从如云,随扈无数,在他也是从来的惯例。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他走在最前头,一路分花拂柳,众星捧月的绕过临湖的廊桥,衣袂飘飘的走进这一卷春宴图来。
那当真是繁花一般的好景色。柳玉鸾看他,眉目俊朗又精致,身姿灵巧轻盈,情态里满满的神采飞扬,是很吸引人的。仿佛他是春日的百花,中秋月明,如盛夏清风,寒冬新雪,无论是什么,都恰恰好是景致里最醒目怡人的那一处。
霎时间耳边的谈笑都远了,不是它们远去,只是没有心思再听,于是便都不入耳。柳玉鸾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世子爷身上,随着他绕过流觞的水路,过了小桥,每一步都好似踏着流云,停下来,便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
“你好好的敬殿下我一杯,说个爱听的消息与你。”他背着手弯腰,笑吟吟的凑近了说。虽逆了光,柳玉鸾看他的眼里时,却仍见是亮晶晶的。
柳玉鸾不喜欢那样的光彩,它像连城的珍宝,会引起人的贪婪。他闭了眼,不再去看,举杯的手就要放下来。总那样僵着,回过神时也是会觉着手酸的。
可那杯酒依旧进了世子爷的肚子。他一低头,张嘴咬住了杯沿,抬眼与柳玉鸾错愕间又睁开的双眼对视,一仰脖子就干了那一杯。有大半是顺着嘴角倒出来的,顺着下巴一路滑下去,自喉结过了锁骨,隐入雪白的衣领里。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黯了黯眼神,眼睛的主人面无表情,任由他松口扔了酒盏,一个旋身就势坐下,懒洋洋的倚在他身上,随口吩咐周围已有些静下来的众人:“都别停,只管玩你们的,我在这儿瞧你们玩。”他又招招手:“绾儿过来让我瞧瞧。”
他有近月余不曾来了,说是忙,谁也知道那是谎话,多半是在哪儿寻着新乐子,一时流连,不思蜀也。绾儿许久不见他了,来时自然高兴,眉梢嘴角都是喜悦,柔顺的跪坐下来替世子爷捏腿。他不戴冠,长发束在脑后,飘逸也随意,乌压压顺着颈侧蜿蜒到肩上,映着半张侧脸,容色媚好。
“绾儿在作诗?”世子爷看他来的方向,他也是坐在水边,衣袖上还沾了一团墨点子,他自个儿没觉察。
“嗯!”绾儿兴奋的直点头,倾身向他靠,娇声细气:“近来学作诗,连檀郎也夸我大有长进了。”他又皱眉:“只有月白那一回指桑骂槐的说什么卿本佳人,我也不懂,只是他实在讨厌。”他说完就眼巴巴看着世子爷,盼他来做主出气。
他的控诉只换来闷笑几声,世子爷在柳玉鸾腿上换个姿势躺着,正好够伸手揉一揉绾儿的发顶:“你和他置什么气,你本就是个佳人,只当他是夸你呢。”
看来洛花卿这回也不打算管他后院里这笔糊涂账。也是,那么多人,成日聚在一个园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得寻些架来吵才好,不然怎么打发日子呢?
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
绾儿和月白,是这园子里最爱惹是生非的两个。一个是因为最爱拈酸,另一个是太过宁折不弯。月白拐着弯儿的讥讽绾儿听不大懂,只是看着他的神色不像好话,他不肯吃亏,转身就见机告了一状。
月白那话说得确实不让人喜欢,柳玉鸾当时就在场,他是听懂了的。月白公子是个才子,当初在街上卖身葬父叫世子爷强买回来的,他一贯自视甚高,觉着被迫留在相思馆实乃奇耻大辱,对绾儿这样一门心思翻着花样讨巧邀宠的,便很鄙夷。卿本佳人。这是连着柳玉鸾一块儿骂了,一入了相思馆,不管先前如何身份,从此在旁人眼里他就只是和绾儿他们同样的人。柳玉鸾不太在意无端挨了骂,倒反而也觉得绾儿实在是个佳人,单凭一张脸蛋,足够婀娜的身段,打叠起手段来,其实也足以讨世子爷欢心了,何苦要学着去做什么酸诗浓词,自曝其短。
绾儿就住在柳玉鸾隔壁,来的这一阵子柳玉鸾从来见他都是白眼看人,他以为这是个尖酸而易怒的少年,可这会儿他笑宴宴同世子爷讲话,温言软语的活泼样子又全不是那么回事。大抵青眼是专留给世子爷看,女为悦己者容,眼为己悦者青。柳玉鸾想了想,觉得这位绾儿活得很有自个儿的道理。想到有趣的地方,他轻轻的笑了一声,洛花卿向后仰头看他时,见的是他昂首垂眸,似是看着他们说话,其实什么也没入他眼底去,只让人觉得清傲出尘,仿佛是在这世俗以外的。
世子爷看的入迷,翻了个身坐起来,伸手勾住他的肩颈,视线由下而上,描摹着下颌与鼻梁的形状。这张脸这神态都让他忘言,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想就这么长久的看下去。
绾儿等了一会儿,小声唤他,他一挥手,眼珠也没转一下就打发了:“下去玩吧,不用你伺候了。”
招来又喝去,这还是头一遭。绾儿心有不甘,却不敢多言,起身行礼退下去,临走前回头看一眼,隔壁院子里新来的邻居低头把目光落在世子爷脸上,仍旧是清淡的,却从世外已经回到人间,在凝眸相对里皱眉,开口问:“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不知为什么,他那样疏离放肆的口吻里,却反显得世子爷待他是与众不同的亲近。绾儿沉着脸又回过头,看看已经聚在临水的亭台里抄录诗稿的众人,心里丛生一股酸楚。
争也是枉然,为他人作嫁衣裳。他咀嚼着前不久才新学的这后半句诗,黯然又回那厢的热闹里去了。
洛花卿对柳玉鸾的质问不以为忤,反而心情不错的转动手指,搭在他肩颈的指尖撩着几缕发丝把玩,赏花似的盯着他看足了,才说:“你的族人都平平安安的返乡去安顿好了,你父亲与家乡的族老们商议着起了一家书塾,他原就好学问,教书育人正好。你兄长也已放出来,再过半个月就外放出去,虽然不如在京里那样前程似锦,可也是个富庶之地。听说你嫂子前几日还添了个小侄儿,长得与你兄长可像,你若想去看看,我替你安排……”
“不用。”柳玉鸾不等说完就打断了他,拼命压了几压才捺下就要喷涌的怒火。告老还乡,外放调任,在往常当然无妨,有些人求也求不来这样的好事。可对于他的家族,俨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父亲是正三品,又是手握实权的京官,他兄长是正正经经科举考的出身,青年才俊,整个家族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大好形势。然从他父亲入狱,到他兄长好好的青云之路被拦腰斩断,洛花卿仗着权势与帝宠,竟然就可以如此轻易的颠倒黑白只手遮天!想一想这一切惊变的源头就在小世子洛花卿,就在于他自身,柳玉鸾只觉得喉头腥甜,恨得几欲呕血。若有一柄刀剑,他就杀了洛花卿,若可破釜沉舟,他就与他鱼死网破。可事实是他的父兄族人都捏在洛花卿手里,他却投鼠忌器,无论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会去看他们,也不打算趁机逃走,用不着你诸多试探了。只要我一族人此后平安,少些无妄之灾,你关我多久也无妨。”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善恶到头终有报,奉劝世子爷往后还是少作孽,多为自己积些阴德。”他拨开洛花卿的手将他从身上甩下来,施施然起身,整理衣袍,径自走了,连眼角也没留下一个。
洛花卿坐在原地,手虚伸着,指尖还是他发丝滑落出去时柔顺微冷的触感,他从低头的侧瞥里看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离去的脚步,又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却终究没有生气,只是沉默,眉头锁着,满怀心事的模样半点儿不像个浪荡的王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