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有雨》没有名字的蘑菇

13、俗宴

　　远在相思馆的另一边，柳玉鸾那儿也不算冷清。人以类聚，园子里有品红那一群雅士，也有绾儿这一类俗人。那儿有人起了雅集，这儿自然也得有个俗会来遥相呼应。这边的热闹不在柳公子这儿，而在一院之隔的绾儿那。
　　绾儿那个院子极大，园中论富丽堂皇，数这一处为最，他在亭台那儿摆了个螃蟹宴，请了谓之“平日交好”的一些公子来。柳玉鸾接到隔壁送来的帖子时很诧异:“他那副样子，要好的竟然也能凑出一桌宴的人数来？”
　　他的小厮就笑:“单凭那位的为人是凑不来的，可就咱们世子爷的恩宠来排人数，那便绰绰有余了。这上头不是还请了新来的胭脂公子吗？上回他俩还打架来着，有什么交好可言，可见是给殿下面子了。”
　　“那我也是沾世子爷的光？”柳玉鸾要笑不笑的。这算哪门子的请客，明明是场鸿门宴。别的人不知道就罢了，他一早才亲耳听见世子爷吩咐王府里送来的螃蟹送一些去檀郎那儿，再剩下就是哪几个公子那儿，又说绾儿喜欢，记得先紧着他。后头的柳玉鸾也没细听，他又不爱吃这个，没那个耐心去打听那些东西私了谁短了谁。
　　想来请客是其次，招摇自己怎样得宠才是真的，不然怎么连他这儿也有一份帖子。
　　小厮伺候他这么久了，也慢慢的摸出门道，这是个不能像园里其他公子那样伺候的主儿，所以把一肚子讥讽别的公子以讨好主子的套路都咽下，实事求是的说:“谁让咱们殿下多情呢。帖子上请的，全是殿下面前得宠的，您来了这么些日子，小人一旁看着，殿下对您好，在园子里也算头一份儿了。”
　　“照这么算哪成？那岂不是大半个园子里的人都在上头了？”柳玉鸾失笑，没去理他话里毫不拐弯抹角的逢迎。他想洛花卿那个德行，名副其实的见一个爱一个，一个相思馆，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这样一请，绾儿那头还怕不被吃穷？
　　小厮显然也是知道他笑什么，一本正经的忍笑:“隔壁那位心气儿高着呢，他眼里够的上的，整个相思馆也不过十来号人，况且东院里有几个，心气比他还高，他请也不来的。”
　　东院就是指的园子东边连着的好些院落，连着品红在内，住在那儿的一多半人，都不太和绾儿打交道。他们虽然不像前边月白那样明摆着的不屑，可还是集体避而远之，生怕近墨者黑。文人傲气嘛，无可厚非。
　　“说起来，公子怎么和那边也不亲近？”小厮不解的看着他:“那几位的文章，听说是外头的书生们都盛赞的才气纵横，公子看来也是读书的，那边集会，您怎么也不去看看呢？”
　　“我该去的？”柳玉鸾眨眨眼，神色装的像是误以为错漏了什么大事。
　　那倒不是。小厮一时语塞，只好问:“您平日不也爱看看书么？和他们谈谈学问，总算个正经消遣。”他看了看柳玉鸾手里的盅子，没敢说好歹也胜过您成天在家伺候花伺候鸟伺候鱼。
　　柳玉鸾正是在伺候鸟，是底下人找来的一只会学话的大鹦鹉。自从天冷了以后，他养的那些花儿就都逐渐败得七零八落，连水缸里的鱼也潜在水底不爱动弹了。又长日无聊，柳公子闷了一阵子，终于在这只鹦鹉身上寻到了新的乐趣。
　　小厮看了一旁的侍女姐姐一眼，正好她也看过来，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迷惑。他们当然不能明白。品红公子那些人，在他们这样的人眼里，已经是难得的精彩人物了，他们虽然是仆人，却也知道唯有读书高这个道理。世子爷有那么多朋友，可他们见识过最有真材实料的，还要数他后院里的这几个。哪怕是外头成名的一些名士，对这些人的才学也是很推崇的。因此，他们更不明白，这位公子有着绝好的机会，怎么竟然从没想过去结交一番？
　　他们不明白柳玉鸾，柳玉鸾也不明白他们，可这园子里来来去去就那么点儿事了，多少猜得到一些。他没顺着话立刻说要去看看那些公子们，反而问:“你说的那些人，比之先时柳家大公子，如何？”
　　先时朝野上下，一提起来，人们头一个想到的，只有一个柳家。
　　那就是柳公子他自己家了。他的兄长，论才学自然是一等一的，虽然比不上老太傅的得意门生鸦青殿下，那年下场得中，却也是风采翩翩探花郎。
　　小厮一愣，眨眨眼:“这个……”他当然不知道他服侍的这位玉公子居然就是柳家鲜为人知的小公子，可柳大公子他总是知道的。那样书香世家出来的少年探花，说是文曲星下凡他也信，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他讪笑:“小人没什么见识，可总听过些传言。依小人拙眼看，咱们园里的公子们虽然有才，但与柳探花比，自然是……”言下之意了然，他不敢直说。
　　“哦。”柳玉鸾听完，不太上心的应了一声，挥挥手:“那就没什么好去的了。”
　　这一挥太也不屑，使得但凡听了一耳朵的仆人们集体噤若寒蝉。
　　再看他们的这位公子，慵慵然靠着叠在一块儿的几个软枕，托盅的手肘支在枕头上撑出歪歪斜斜姿态，另一只手并着两个修长的指尖从小盅里执棋似的夹出来一枚瓜子，兴致勃勃的去逗挂在一边的大鹦鹉。因为是闲在屋里，他就穿得十分随意，没有束发，衣裳是简单的家常样式，广袖和衣摆的褶皱连同着与衣裳的锦缎同样柔软的发丝一并缭绕铺开，再顺着边沿往踏脚垂下去。
　　这样寻常的一抬手，突然的就连指尖也溢出一种美好来，惹人叹绝。
　　论容色，他是不输于任何一个人的。之前这些仆人们总觉得他过于冷肃，不够柔软可亲，这样一看来才惊觉，哪怕容色以外，他也可以别有一种风华绝代。
　　小厮暗暗咽了咽唾沫，连忙低下头去，他不敢凝视，总怕看久了不自觉要发痴，那也太丢人。
　　隐约的他似乎有些明白他这位主子的意思了。文人傲气嘛，东院那几位傲，他的这位公子比他们更傲。可这根傲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总让人觉得仰视他是件多么寻常的事，仿佛他生来就是该这么傲慢的。
　　这种云泥的落差，在绾儿那样的人心里，还会觉得心生嫉妒，想要搏一搏。到了这些仆人们，就已然高山仰止，只有为之折腰的份儿了。
　　这是柳玉鸾所不知道的，也不用知道，闲着没事要那么多人敬仰干什么？他拿来既不顶吃也不顶喝的。他只管逗他的鹦鹉，心里想着要不要教它念诗。他记得从前也养过一只会学话的鸟儿，学诗学的可快了，咿咿呀呀的，十分有趣。
　　他这边顾着玩，那边他的小厮便埋头想着心事，日常负责照应起居的侍女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下文，无奈只好自己出声提醒他们:“闲说了半天，隔壁那螃蟹宴，公子还去不去呢？要是不去，咱们也好吩咐厨房预备晚饭了。”
　　按侍女所想，柳玉鸾那副样子，连东院的那些也不爱理，更别说绾儿了。她已经预备好要去吩咐厨房今晚要的菜色，谁知道她家公子忽然放下手里的东西，往窗外看了看已经有些昏昏的天色，道:“去预备吧，替我拿件厚一些的衣裳，今天外头看着冷的很。”
　　侍女言语里都有些意外了:“公子要去的？”
　　“不是说那些螃蟹已经是今年最后的一些了？过了这一回，再想吃可就得等明年，不去难免遗憾。”说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一早世子爷分派这些螃蟹时就是这侍女伺候在一边，她几乎都要信了。
　　她主子一眼看出她有疑，他今儿好兴致，就多解释一句:“我总要找点乐子打发空闲，你们觉得东院的公子们好，我却觉得那边的邻居有趣呢？”
　　侍女似乎没太懂。她当然不知道，柳公子循规蹈矩的太久了，读够了圣贤文章，也看腻了饱学之士。他如今偏偏喜欢看绾儿他们张牙舞爪的争奇斗艳。别人都是去赴宴，他不是，他去看戏。这就好比人吃腻了山珍海味，总爱试一试咸菜萝卜的味道。
　　他做主子的一时兴起，也没给没底下人留什么置喙的余地。柳玉鸾既然说了要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就都跟着动起来。
　　到了掌灯时，隔壁请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因为绾儿一向得宠，众人多数还是很给面子，就连才跟他闹过一场的胭脂，也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先柳玉鸾一步到了，独自坐在一边，身后跟着两个很俏丽的婢女。他该是很不愿意来才对，可形势逼人，他是新宠，在相思馆里根基未稳，绾儿却是地头蛇，也只好这样了。
　　他从一入园子就着风寒病着，没出过几回门，柳玉鸾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对于此人，柳公子一眼看过去，赞叹一句果然艳如胭脂，除此就再没别的了。虽然如今同坐在这儿，显然他们永远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柳玉鸾看一眼，赞一句，这就该是他们所有的交集了，十分合情合理。
　　倒是他身后的婢女，听说是跟着他从花街来的。不是什么好地方，调教出来这两个婢女却还能看，比相思馆里这些出身王府的家仆们也不遑多让。柳玉鸾有些印象，他上回在海棠苑的墙沿下见过这两个婢女。
　　其中有一个，柳眉杏眼，要不是一身婢女的打扮实在不能入眼，也该是个俏生生的美人坯子。其实即便这样，你若从她低垂的眉眼里认真去看一眼，竟然也能看出些艳色逼人来。
　　柳玉鸾得出来这个结论，那是因为他的位置排得离胭脂很近，那婢女侍立一旁，他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了。
　　把近来新得宠的这两位挨在一块儿，这个座次，排得甚是精心，排出这个座次的人，也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果然乱子说来就来。宴至一半，伴着在座各位不知所云的一番清谈，也算宾主尽欢。酒酣耳热，柳玉鸾撑着下巴看他的世相百态。
　　大伙儿笑的一团和气的一面互相劝酒劝菜，一面互相揭着短处踩着痛脚。
　　“好风好月，这位公子，咱们不如连诗以助兴如何？哎呀看我，怎么就忘了你目不识丁呢？”
　　“唉，自然不如诸位才高了，扫了大伙儿兴致，真是对不住。不过依我看，有宴无乐难免无趣，我到有个提议，咱们命人演些歌舞……啊，那位公子我记得您原先就是某府大人跟前最红的乐工来着……”
　　“哎呀呀这道菜实在人间至美，那位仁兄，你可要多吃几口，听说你家乡那儿实在山穷水恶，这样的美味，想来少有机会吃到。”
　　“啊哟多谢多谢，这位贤弟你真是太客气，这道菜着实美味，只可惜嫌腻些，你近来发福，自然不好多吃，多多走动，少吃些荤腥才能日见清减，我就不和你客气了。诶对了，听说殿下许久没去过你那儿了？唉，你是该忌食才对，腰身都圆润一圈了。”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而绾儿正和一个模样怯懦懦的小公子争锋相对，很快就引来另几个的帮腔，看似泼辣的绾儿尽占上风，可那小公子低声细气的，话里话外给绾儿下了不少暗绊子，绾儿气得冒烟，却总想不出是自己错在了哪儿。
　　真是好看，柳玉鸾正自己和自己打赌最终他们谁会吵赢，冷不防身后一声惊叫，热腾腾一盅汤挨着肩膀泼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