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酸菜楼的老板娘

5、第5章、好意

　　徐蔚在梦中遇见一条河流，淌着雨夜般的深黑色的河水，冰凉，黏腻，缓缓的从指尖滑落。
　　她在坠落的痛感中清醒过来，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夏日早晨的阳光从廉价印花窗帘透出细细一线，间壁传来徐栖月踩着高跟鞋出门上班的声音。
　　徐蔚松了口气，她从床上起来，清点完冰箱便急匆匆赶往最近的超市，打折区的货架前人头攒动，她被挤得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小蔚？”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蔚的背脊下意识的一僵，她转过头，礼貌性的打起招呼。
　　“周老师。”
　　“叫雨晴姐，放暑假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名唤周雨晴的蓝裙女人轻快的拍了拍徐蔚的肩膀，作为老师她的年纪并不算大，烫了卷发，纤细的眼镜框后是双非常温和的眼睛。
　　徐蔚顿时有些小孩子闯祸被抓包的尴尬：“……抱歉雨晴姐，这几天家里实在太忙了。”
　　她向人群边缘挪动两步，无意识咬住舌尖压抑心头的欢喜同苦涩：“再说，您还要照顾月月呢。”
　　“哎呀，你说这话可就生分了，”周雨晴笑起来，“月月也经常念叨你，想听你讲故事——唉，怎么大学的伙食也不丰富，我看你都瘦了。”
　　徐蔚的脸颊微微泛起红色：“可能因为最近天太热了，没太有胃口。”
　　她有心和对方打听暑假兼职的去处，但想到汪旭宁的前车之鉴，便将问句和着疲倦咽了下去：“那您先忙？”
　　“不忙，我是真觉得你瘦了，”周雨晴关切的望向她，“要不，去我家吃饭吧？”
　　“我家那位出公差，家里没别人的。”
　　徐蔚婉拒不过，只好点头答应。平心而论她很喜欢周雨晴，也很喜欢对方上小学的女儿，然而周雨晴的斯文丈夫就像是一块绷紧的布，徐蔚总怀疑下一刻这人就会四分五裂，裂成所有人不认识的模样。
　　也许是她这个当学生的敏感得过了头，至少在周雨晴看来，她丈夫所做的一切全部出自于爱情——“他爱我，怕我被抢走嘛。”年轻的女老师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
　　这是值得被炫耀的吗？徐蔚不明白，她像当初的小姑娘那样跟着周雨晴回了公寓，进门便被一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抱了个满怀。
　　“徐姐姐！”
　　“月月长这么高啦，”徐蔚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心里涌出近乎温暖的惆怅情绪，“是要上三年级了吗？”
　　“是呀，她八岁啦，”周雨晴笑眯眯的将温水放在她手边，“桌上的水果随便吃——我记得你读的是语言专业，是希利尔文吗？”
　　“是帝国语，”徐蔚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希利尔语太热门了，而且没有奖学金。”
　　“是吗？帝国语现在不好找工作吧，”周雨晴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食材，“我家那位说形势不好，好多企业都撤资了。”
　　老生常谈，徐蔚笑了笑，不动声色调转了话题：“没办法，形势就是这样，最好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可不是，我刚毕业那会儿工作还是好找的，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对啊，我那会儿才和月月一样大呢。”
　　“你那时候比她瘦多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周雨晴说，“看着怪心疼的——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徐蔚一时语塞：“嗯，还好。”
　　她不是很想提起徐栖月，强烈的对比让人自惭形秽，徐蔚太清楚这个事实，于是选择缄默不言。
　　周雨晴似乎发觉她的沉默，转而安抚性的调转了话题：“我倒是希望你尽快安定下来，龙淮的机会很多，特别是你的专业——要是你能移民帝国，那就更好了。”
　　“这个打算就太长远了，”徐蔚帮着月月摊开绘本，又剥了颗葡萄递到她嘴边，“至少我得毕业工作，再拿到工作签证，何况现在形势不好。”
　　周雨晴忙前忙后，像场悄无声息的台风登陆，带着丰盛的菜肴刮上餐桌：“没事，慢慢来吧，谁还不是从小职员做起的。”
　　她仔细端详了徐蔚几眼，忍不住拿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该说不说，你和帝国元首还有点像，说不定是远房亲戚。”
　　“您在开玩笑吧，帝国元首可比我好看多了。”
　　周雨晴似乎想说什么，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打断，她的丈夫裹挟着一身热气冲了进来，见到她便露出近乎宽慰的长出一口气。
　　“怎么又是你那位小朋友。”
　　周雨晴惊讶的望着他，随即露出笑容：“快进来吧，瞧瞧你这一身汗——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你一个人也招待不了客人。”
　　徐蔚感到自己应该走了，她刚要站起身说些道别的话，就被周雨晴略显尴尬的堵了回去：“不要紧，多一个人也一样。”
　　她凑近徐蔚，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当给老师一个面子吧，好不好？”
　　徐蔚为难的照做了。几乎在她挪到角落里的瞬间，周雨晴的丈夫重重的倒在沙发上，从茶几折叠整齐的报纸里选了一份，打开，发表起对时事政治的意见。
　　他难道学不会闭嘴吗？徐蔚感觉自己要吐了，她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努力微笑，只是这微笑实在太勉强，连身旁尚在稚龄的月月都感受到了，小孩子问：“徐姐姐，爸爸来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姐姐没有不高兴，只是天气太热，有点累了——你想要和爸爸玩吗？”
　　徐蔚松开手，月月立刻冲了出去，小年糕般环着父亲的腰：“爸爸，爸爸，月月要去游乐场！”
　　“游乐场？”做父亲的似乎没反应过来。
　　“爸爸上次说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小姑娘鼓起包子脸，圆眼睛里蓄了一汪泪，像是一只气鼓鼓的仓鼠，“我都和妈妈说好了！”
　　“行啊，月月乖乖吃饭，下午爸爸就带你上游乐园。”
　　得到许诺的幼儿喜笑颜开，徐蔚却忽然觉得有些窒闷，她缓了一下试图深呼吸，胃酸却抢先一步涌了上来。
　　不行，忍不下去了。
　　“抱歉老师，我妈妈给我发消息说她要回家吃饭。”
　　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徐蔚在行道树下艰难的喘着气，她的好妈妈当然不会在与新欢热恋的时候回家吃饭，这是个谎言，但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坐在将要喷发的火山上，尤其旁边还有位身强体壮的异性。
　　徐栖月曾试图纠正她这点，安慰她说绝大部分的男人都拥有高尚的品格，只要女人不蓄意挑逗，那事情就完全不会变成那样。
　　“我才十二岁。”
　　“可要不是你……”
　　徐蔚捂住额头，徐栖月的形象在脑海里拉长迸裂，她下意识的加快脚步想甩开它，不料忽然一脚踏空，直直的从人行道上摔下。
　　“诶，小心。”
　　文琪眼疾手快薅住她的肩膀，徐蔚几乎不受控制的栽到她身上，对方揽着她往怀里带，像是捧起一片羽毛。
　　“来，吃颗糖，”文琪剥了颗糖塞进她嘴里，“你低血糖还挺严重的，需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吗？”
　　“不用，谢谢。”
　　徐蔚“咯嘣”几声咬碎糖块，又在右手虎口掐了一把，就着疼痛她总算勉强站定，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你怎么……”
　　文琪扬了扬手上的车钥匙：“去买东西，你不会以为我靠喝露水活着吧？”
　　徐蔚被对方逗笑，她小幅度了活动了一下四肢，又顺手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就在这附近吗，那我们也许可以一起去。”上城区的东西可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
　　她停顿了一下，发觉文琪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茶色的眼底掺杂了一点说不出的怜悯，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弭无形。
　　“是在附近，你低血糖，坐我的车吧。”
　　徐蔚很想拒绝，但文琪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对方轻轻松松镇压了她的反抗，像是揪住了猫的后颈皮，怡然自得的把人拎走。
　　“水，凉毛巾，要是还不舒服记得打报告，我带你去医院，”文琪打开空调，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缩在后座的人，“冷饮你是喝不了，藿香正气水要吗？”
　　徐蔚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堆东西，本就抽痛的大脑此刻直接宕机：“我……”
　　“算了，都拿着吧。”文琪转动着方向盘缓慢汇入车流，“以备万一。”
　　“……嗯。”徐蔚愣了一下，尽可能迅速的抬手接过，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不擅长接受别人好意的人，周雨晴是，文琪也是。可当那些“好意”化作实质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她忽然就没有了拒绝的勇气。
　　不想失去，所以必须牢牢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