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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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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黄育芩仰卧在牢狱的草铺上,腐败气味和耗子“吱吱”声响,无一不在提醒他眼下的处境,想起白日里狱卒看待自己的眼神和他们的私下议论,心中感慨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若是让明玉看到自己如今这番遭遇,恐怕在同情之前必要先嘲笑一番的。
黄育芩单人一间牢房,算是优待,只是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其他犯人的鼾声,令他难以入眠。
黄育芩轻声叹气,掐指一算,他如今离京也快两个月了。想起疼爱自己的双亲,想起悄然而逝的中秋佳节,不知家中亲人该会如何思念自己。
黄育芩明白自己仓皇入狱,背后定然有人设局,自己以区区人质的身份暂居城中,恐怕只能任人宰割。黄育芩坐起身来,透过狭小的天窗,瞧着清浅河汉,胸中有了成算。
即便身陷囹圄,黄育芩心中泰然,忽又想起赵国公和曹国舅领军围剿永州一事,掐指一算,恐怕三五日之内便将兵临城下。若是在此关头军心动荡,恐怕于对战不利。黄育芩心道,难怪孙一千和李锋二人执意判我下狱。
想起平日里相安无事,紧要关头却是毫不含糊地将自己推了出来,心中冷了三分。
黄育芩环抱住自己的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冷不防眼前窜出一个人影来,黄育芩吓了一跳,却听来人悄声说道:“是我!”
黄育芩站起身来,忙问道:“你怎会来此?”
周明夷的脸上遮着黑布,声音听起来有些蒙蒙的。“我偷偷地在狱卒和犯人的饮水中放了料,他们一时半会醒不了,放心,我们不会被发现的。”说罢,周明夷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手脚利索地开锁。
黄育芩眼见周明夷曲解了自己的意思,重复道:“你怎会来此,我是不会同你走的。我黄毓英虽然算不上正人君子,但是也不容别人对我污蔑诋毁。我定要再与那人对簿公堂,守到真相水落石出。”
周明夷急道:“只要我们一口咬定黄育芩是游方的小道士,并非远在京城的相府公子黄毓英,此事于你名声无碍,我亦可以将此事做成一桩无头公案。”
“不行,我不走,此事来势汹汹,矛头看似指向了我,实质却陷你于不义境地,定是针对与你的阴谋。”黄育芩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城中必有奸细。”
“跟我走!”周明夷悄声说道,攥住了黄育芩的手腕。
黄育芩顺着周明夷的力道向前两步,不慎踢翻了水碗,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听见隔壁牢房的犯人睡梦中“哼哼”了两声,似要醒转过来,周明夷索性抱起了黄育芩。
外面早有李锋接应,李锋牵过来两匹其貌不扬的马,并给他一只包袱,黄育芩接了过去,目光却向着周明夷,周明夷道:“ 上马,我与你路上细说。”
虽然有两马,但是周明夷与黄育芩共乘一骑。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周明夷的声音就在耳畔,黄育芩心中怅然。
“如今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泄露了你的身份,如今永州城中再不能保你安全。可偏偏你又与军粮失窃之案夹杂不清,更易招致别人对你的愤恨,我思来想去,放你归去最是稳妥。”
“此事决定得未免仓促,恐有不妥吧。”黄育芩说道。
“虽是仓促,但是万事周全,我将你送至城外再折返回去。等到明日,李锋再对此事作出应对,只安排人手在永州城内搜索。此事只有我与李锋知道。”周明夷拍了拍包袱,继续道,“干粮,药物和细软都在里面,并三两件旧衣。对了,还有它。”
黄育芩的手中被塞入一只沉甸甸的事物,他借着月色瞧看,正是当初他赠与周明夷的那只荷包。
“里面装着些银锞子,你贴身藏着,若是包袱为人抢去了,至少还有银钱傍身。如此才算万无一失。”周明夷说道,语气尽量轻快。
“周小将军,你真当我看不出来吗?”黄育芩眼尾泛红,却丝毫不掩目中精光,“如今正值危急之秋,朝廷的禁军即将兵临城下,袁森援军尚未整装待发。现在却传言你带回来的人是敌方的人,那人还凭借职务之便倒卖粮草,放任下去必然导致军心涣散。由此可见,散播消息,栽赃陷害之人的目的不在于我。我一走了之事小,如何整顿士气民心事大。”
周明夷叹气道:“我原不想令你忧心,若是只有流言盛行,我只当城中混入了探子,可是军粮失窃之事,必然有人从中里应外合。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于你亦有性命之忧。只得优先御敌,再徐徐图之,揪出幕后之人。”
黄育芩轻笑一声:“你怎么就没有怀疑过这一切都是我幕后筹谋控制的呢?”
“我自然信你!”周明夷不假思索道,“尽管我与你的相处时光短暂,但是我却深知你为人纯善,忧心民生艰苦。”
黄育芩小声道:“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周明夷道:“你的好并非是由我想象出来的,当年我在街头饿得头晕眼花,你给了我馒头,还给了我钱,你甚至还邀请我与你一同回家。我那时候想,像我这般胃口的人,恐怕是要吃穷了你家的。可惜当年我与冯先生有约在身,不得不先行离开,后来我一直惦记着你,却遍寻不获。没想到今年能与你再度重逢,可见你我缘分匪浅。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可是你却始终没有记起我。”
周明夷深深地将目光投向黄育芩,黄育芩即便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黄育芩的心底逸出些许欢喜又深深觉得患得患失,他言不由衷起来。
“萍水聚散,缘起缘落。”黄育芩微笑起来,语气带着些许凉薄,“看来这一段缘分也尽了。”
周明夷却执拗道:“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缘分浅薄,未料到能再次相聚,今日分别也是为了来日方长。”
城门之下,周明夷没有亮明身份,只向守卫出示腰牌,守卫们不曾多问,知道必定是身负要务连夜出城的上官,于是立刻开门放行。
“我只能送你到此,后会有期。”周明夷从齿缝中挤出这两句话来,翻身下马。
黄育芩默然点头,抽动马缰,向北疾驰,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行至无人之处,黄育芩这才放缓速度,信马由缰,过了一会,黄育芩翻身下马,盘腿坐地,从怀中掏出龟甲摇卦。
钱币在龟壳中撞出脆响,掉出来时,一枚正面向上,两枚背面向上,再重复五次,黄育芩分别摇出少阴,少阴,少阳,老阳,老阴,少阳。卦象分别是雷山小过和山水蹇,雷山小过,因顺阳困,诸事不利,谨慎自持,不宜急进。山水蹇,蹇,难也,险在前也。
黄育芩心沉似海,再纳甲排盘,竟也没有上卦。马儿在旁边打着响鼻,黄育芩收起龟甲和铜币:“如果事情八字尚未有一撇,必然是占不出什么好的结果来。只要不是朽木难雕,凭借外人外力相助,必然人定胜天,未必不会有好结局的。”想通此节,黄育芩心中轻快起来。
乌云遮星盖月,林中鸟雀惊飞,黄育芩连忙翻身上马,马鞭连抽数下。在破空声响中,马儿向前一跃,原先站马的空地处多了一排白羽箭。黄育芩隐隐听到灌木丛中传来喝令:“周将军有令,诛杀黄毓英者重赏!”
马蹄上下翻飞,黄育芩苦于不知地形,眼见后面追兵逐渐贴上,更有一枚白羽箭擦着自己的衣袖落在草地上,黄育芩伏低身体,上半身贴在马背上,马儿却长嘶一声,前脚失蹄,连带黄育芩顺势滚落在灌木丛中。
“如今真要亡命于此么?”黄育芩心中凉了半截。
十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围拢上来,领头的男子道:“黄公子,兄弟们也是听命于人,并非真心想取你性命,劳您老人家下去时务必在阎王爷面前说清楚,是周将军想要取你性命。”
刀剑在黑夜发出嗡鸣,映着惨淡月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窜出,扑咬上领头之人,黄育芩心中一动:“白馥!”
“呦呦!”黑影急切道,黄育芩略松一口气,它正是恩师张旭所豢养的狐狸。
陡生变故,那领头黑衣人奋力欲将白馥甩脱,白馥呲牙瞄准了他的喉咙,血雾散出,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白馥动作敏捷,迅疾如电,地上立刻又多出三具横尸。
林间缓缓走出一名道士打扮的男子,端的是道骨仙风的模样,剩下的六人面面相觑,交流了眼神,一起挥刀上前,男子却吝啬半个眼神,径自走向黄育芩。
白馥若闪电般划过那六人,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惨呼。
黄育芩仰躺在地上,正欲起身,偏偏白馥跳上他的胸口,大尾巴扫来扫去,却不看他。顺着白馥的视线,黄育芩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
“你怎会在这里?”来人正是黄育芩的恩师张之羽,京中青云观的高足。
张之羽年长黄育芩十岁,未至而立之年,不曾蓄须,与黄育芩并排站在一起,反而更似兄弟。
黄育芩说话也不讲究,直言道:“你为何身在此处,我便为何现身此处。”
这话说得忒不像样,张之羽皱起眉头:“我到底还算是你师父……”
黄育芩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多亏师父路径此地,救了小徒一命,只是师父不是云游河南一带,怎会有空来此呢?莫非有事来寻我?”
张之羽仿佛被戳中心事一般,面上极不自在,却另起话头:“我在河南的事情已了,惦记着青云观,又想着你身在永州,便想过来瞧你一瞧,再与你一同回京,如今凑巧在半道上遇到了你,如今也不用白跑一趟了。”
“谁说我要回京了。”黄育芩的脸色微微一变,“师父,我在临行前与你所说之事,是我的肺腑之言。父亲宠我,母亲纵我,我却想以身证明,我亦有自己的志向。就算是师父,也不能夺我之志。”
黄育芩话音未落,张旭面色微恼,便知自己方才已是言重,却又再说不出半句软和的话,硬着头皮道:“师父大恩,弟子没齿难忘。莫要再规劝我了,弟子心意已决。”
张之羽知晓自己多说无益,便道:“不如让白馥跟着你……”
黄育芩明知道这是师父递给自己的台阶,他却摇头道:“不必了。”
明明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张之羽不知道为何与他生疏至此,便只能临行关照嘱咐了几句。
黄育芩随口应付了几句,直到张旭与白馥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林间,巨大的孤单包围过来——他不应该这样对待他的恩师,只是他更不想给恩师看到自己动摇的内心。
若非眼前横躺着十具尸体,方才张之羽和白馥的到来恍若一场梦境。
清风拂过山岗,吹散了血腥味,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黄育芩心中好奇,笨拙地爬上高树,只见一队斥候衔枚疾走,细看衣饰佩具正是朝廷禁军的装扮。黄育芩心中惊讶,曹国舅率领的朝廷禁军竟然来得如此迅速。
黄育芩忧心不已,思忖片刻,策马继续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