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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国姓为杨,小皇帝讳信,他端坐明堂,未至而立之年,却面色浮肿,眼下青黑。先帝驾崩后,由曹太后垂帘,曹太后宅心仁厚,母仪天下,尽心尽力辅佐尚在襁褓中的幼帝。
      曹太后熟谙《女则》,自认后宫不得干政,只得依托娘家兄弟。

      曹国舅一时大权独揽,炙手可热。然而曹氏子弟不成器者众多,未等小皇帝掌权,朝中众臣早已唯黄徽文马首是瞻。

      小皇帝的目光从曹国舅的脸上扫过,曹国舅神情恭谨地立在大殿不显眼的一处,脊背佝偻着,面上显出老态。小皇帝心情复杂,若不是曹国舅当年得意忘形,听信门下清客进言,以巫蛊之术暗害李太妃之子,等到东窗事发,满朝哗然,他又怎会落到这般地步。

      那人是自己的亲舅,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稳坐皇位。如今朝堂正值用人之际,明明是自己的血亲,自己却不能重用他。小皇帝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御史大夫徐松寿。

      徐松寿跪在殿中,脊背如绷紧的弦,他已经奏报完毕。皇帝缓缓打量着殿中的臣子,一名面生的低级官员毅然出列,他依稀记得此人应是今科状元,只听他说:“臣吕扬附议,朝廷设立恩科,选拔人才为国效力。若是放任卖官鬻爵之风日盛,不但寒天下学子热血,更是任由德不配位之人尸位素餐。”

      此言一出,朝中臣子跪下大半。皇帝将目光转至大理寺卿明铨身上,明铨跪下禀告:“臣替皇上和朝廷办了不少案子,其中贪污受贿的官员不在少数。情节最恶猎者,要数河南一带,曾经一气拔出七个贪官。臣审问之时,其中一人竟然满口胡沁。”

      明铨面沉似水,心念极快。明铨在审理此案之前,曾经有刁民揭竿起义,后来城中禁军派人镇压,勉强压下民怨,竟是开了坏头,各地效仿者蜂拥而起,以至于现在永州城为乱军所据。

      皇帝不悦地蹙起眉头:“说!”

      “臣惶恐,那人口无遮拦,竟说朝廷既然将买卖官爵作为生意,自己买下官帽,便是作为生意的本钱,不但要将本金赚回,更要从中得利才对。臣观他竟然毫无愧悔之心,对百姓食土充饥易子而食的境遇视之不见。商人本色,利欲熏心罢了。”

      “混账!”小皇帝气急,将手边的奏章尽数扔下,众人面面相觑后才纷纷下跪。黄徽文跪在百官首位,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肉中。他不露声色,任由朝中大半视线汇集在他的身后。

      其中就有徐松寿的视线,徐松寿心中冷笑,就算位高权重又如何,同众人一般趴伏在地,也不过小小的一团。如今圣人深知黄徽文便是朝中最大的毒瘤,决意整治。

      徐松寿放松下来,他之前担心明铨不识时务,追随黄相,如今这局面可真算得上意外之喜。自己只需再轻推一把,他便垂手可待黄徽文跌落的结局了。

      徐松寿早已探查清楚了,黄徽文的门生众多,利益关系盘根错节,趟入浑水的人不在少数,他现在就可以报上的名字不下于十个。

      “启禀皇上——”偌大的朝堂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黄徽文与徐松寿对视一眼。

      “臣有要事禀奏。”黄徽文继续说道,“卖官鬻爵之风猖獗,动摇吏治根本,臣日夜忧思,缘由在于朝中官员保荐的之举推波助澜。臣亲自率领吏部众人,整理出一份保荐者名册,其中牵连者,不乏身居要职的朝廷命官,尤其是邱远山,方若竹,吴谦,吴谌这四人牵连颇深。除此之外,另有九十二人涉事,臣已一一记录册中,请皇上御览。”

      黄徽文的一番话不啻于一场惊雷。

      这下朝堂众臣惶恐骚动起来,心中波动最大者,除了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便是徐松寿了。
      方若竹于去年正月上任鸿胪寺少卿,邱远山官居正三品刑部侍郎,他们平日里与黄相一党并无往来,黄徽文报出这二人不足为奇,然而吴谦与吴谌兄弟二人平日与黄毓苗来往甚密,此刻被丢出来,大有弃车保帅之嫌。

      “徐大人,老夫所要呈报的,都已经说完了。”黄徽文说完,示意徐松寿继续刚才的奏报。
      徐松寿的脸色极为难堪,他所要呈报的也正是卖官鬻爵者名录,只是名录里面只有黄相党羽。如今黄徽文斜插一手,釜底抽薪,自己倒像是跳梁小丑。

      明铨官居大理寺卿,一对看人的眼睛自是极精极准,笑道:“看来徐大人与黄相想到一处去了。”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小皇帝在高位上咳嗽了一声,示意福海公公。福海会意,从黄徽文手中取来名册。名册在眼前缓缓展开,入眼只见字体劲瘦清俊,正是黄徽文亲自手书,小皇帝的眼睛却盯在首行再挪不动了。

      曹荣,正是曹国舅的名讳。

      散朝后,面色阴沉的小皇帝令福满公公请来曹国舅。

      “舅舅,你若府中银钱不够,大可问我来取,何必掺合进这档子事情里。”皇上怒不可遏,扔下方才黄徽文呈上的名册。

      曹国舅诚惶诚恐地从地上捡起它,入目便是自己的名字,脑袋一空,连呼冤枉。

      “冤枉?何年何月何地,事涉何人,都一一标明,你细细看来,可有半分冤枉你?”

      “臣深知用人需要谨慎,每一位填缺录用之人,皆是经过臣与下属的细密审查。这些人受天资所限,科举入仕无门,却仍有报国之心,品行端方,都是可塑之才。况且国库空虚,若不是诸如此类进项贴补一二,恐怕朝廷也快支持不下去了……”

      “住口!”小皇帝被戳住痛脚,心中怒火燃烧更盛。

      原来,黄徽文随名册亦呈上奏折一封,竟是替名册中人开解。卖官鬻爵自本朝开国以来便有例可循,众人行此事亦有章法。然而自先帝时起,内帑空虚,内官大肆推行卖官鬻爵之风用来充盈银库。此风愈演愈烈,蔓延至前朝,以致造成如今局面。

      黄徽文在奏折中又是浓墨重彩谈及眼下灾民造反之事,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水至清则无鱼等等,话里话外竟是暗示小皇帝若是此时将涉事官员尽数拿下,恐怕朝廷无可用之人。

      小皇帝虽然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但是他却不傻,如今朝廷上下究竟是姓陈,还是姓黄,他还真拿不定主意,余下之人不过是见风便倒的墙头草罢了。如今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眼前的曹国舅罢了。想起黄徽文的奏折,皇帝心中一动,堆起苦笑将曹国舅从地上扶起。

      “朕幼年失怙,唯有母后与舅舅二人竭诚相扶,如今母后也崩逝了,唯有舅舅可信。如今舅舅亦知,南方刁民作乱,若是舅舅愿意亲挂帅旗,朕可安枕等候佳音。”

      曹国舅被小皇帝跳脱的脑回路吓得愣在当场。

      天子案前,灯烛明然,曹国舅却张大嘴巴,惊恐惶惑神色无所遁匿。

      “当年周人杰手下的那些兵将都是由你接管,如今打散整编,归入禁军,重新操练,就让朕见识一番成果。”小皇上见曹国舅面上游移不定的神色,话锋一转,“舅舅,这些年来确实是委屈你了,若是平乱有功,朕便可以撇开那些酸儒文生借机补偿你了。”

      曹国舅结结巴巴道:“臣领旨。”

      徐松寿怒气冲冲地堵住了黄徽文的去路,黄徽文露出诧异的神色。“徐大人,有何指教?”
      “相爷真是好手腕,竟是拖了半个朝廷下水,将水搅浑。”徐松寿皮笑肉不笑,几乎咬碎槽牙。

      黄徽文神色悠然,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圣人亲自召见你的事情,早已不胫而走。朝中众臣自然要提早做好打算,我亦不会例外。”

      徐松寿气得七窍生烟。黄徽文的这一番话,几乎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小皇帝召见他一事,早就将他拉到与百官的对立面上去了。徐松寿一甩衣袖,顾不上告辞,便径直走开了。
      黄徽文微笑着目送着徐松寿的背影,只是眼底平静无波。御史大夫本为监察百官直言进谏而舍,可惜徐松寿他做不来孤臣,也做不来诤臣。

      月晦之夜,天地黯淡,相府管家黄山亲自打开角门,黑色的身影倏忽闪入,来人掀开兜帽,正是相府的二公子黄毓蔚。

      “带我去见父亲!”黄毓蔚匆匆丢下一句,黄山领着黄毓蔚向前。

      子丑相交,黄徽文还未歇下,书房燃着一盏明灯。

      “父亲所料不错,今日皇上果然在散朝之后,留下了曹国舅。”眼见黄山告退离开,顺便从外面关上了门,黄毓蔚便迫不及待道,“据跟前伺候的宫婢所说,皇上初始大发雷霆,后来之事皆如父亲所料。”

      黄徽文手指轻点桌案,闭目深思,黄毓蔚坐在一侧,抿了一口茶水。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响,原是黄山与黄毓苗在争执。

      只听见黄毓苗怒道:“我要去见父亲!”随后门便被打开。黄毓苗的身上沾着浓重的酒气和轻微的脂粉香气,一个踉跄闯进门来,黄毓苗是长得最像黄徽文的儿子,星眉剑目,鼻若悬胆,朱唇皓齿,却是最没有脑子的。

      黄毓苗未曾料到,父亲的书房还有第三人在,而这人竟然是自己的二弟。只见黄徽文与黄毓蔚二人皆将目光凝注于他,神色别无二致的严肃,酒便醒了一半,借醉壮胆的心思便散了。

      黄山跟在黄毓苗身后进屋,连连告罪:“老爷,老奴没有拦住他……”

      黄徽文向黄山比了一个手势,黄山会意,独自出去并再次关上了门。

      “二弟,你也在啊。”黄毓苗讪笑。

      “黄毓苗,你皮痒了!”黄徽文拍案怒道。

      黄毓苗另一半酒也就吓醒了,原先鼓足的勇气登时消去了一大半,心中打着退堂鼓。斜眼看见黄毓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神情中甚至夹杂着一丝不屑。

      黄毓苗怒从心起,又想起了方才酒席之上,吴谦和吴谌的嘱托,咬咬牙硬着头皮道:“父亲,众人皆知吴二弟与吴三弟是我们黄相一系的人,如今您在早朝中所作所为,怕不是要寒了所有黄党的心。况且此二人与我交好,如今他们身败名裂,我却不能袖手旁观。”

      黄徽文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脑中血管突突直跳,他紧闭双目,不想同他说话。

      黄毓蔚见状道:“兄长此言差矣,朝中最忌结党营私,父亲身为百官之首,所作所为,不过是替皇上分忧,如今你说他们二人是咱们一党,可谓是大逆不道之言,兄长还需谨言慎行。”

      黄毓苗自幼便被这位弟弟压上一头,如今见他在父亲的书房安坐,心知父亲有要事与他相商。而自己身为长子,却从未有过这般待遇,就连自己好兄弟遭难的消息,也是从他们本人口中得知。

      因此,黄毓苗并不搭腔,只向自己的父亲继续恳求。

      “父亲,他们是我的挚友,我与他们兴趣相投,一见如故。”

      “你所谓的兴趣相投就是隔三差五赴席聚会,狎童欺女淫乐?若不是追查卖官之事,我竟不知你交上此等劣友。对方借着咱们相府的势,大肆搜刮银钱,欺男霸女,不过让你尝得些许甜头,倒令你死心塌地起来,想着拉着全家一起垫背了!”

      “我……”黄毓苗讷讷出声。

      黄徽文打断了黄毓苗的话:“从明日起,你便留在留月院内闭门好好反省!”

      打发走黄毓苗,黄徽文取下灯罩,亲自修剪了灯花,将攥在手心的摩挲得发毛的纸片放在灯上,点燃了。火舌极快地吞噬了纸片,黄徽文松开手,纸片落入茶盏中,黑色的烟灰和零星的白色碎片同残茶融在一起。

      黄毓蔚听到黄徽文低语:“天下恐怕真要乱了,我亦是难辞其咎。”

      黄毓蔚惊疑不定,却听得父亲继续说道:“你我父子二人,只得饮鸩止渴,坐看祸水东引。”

      黄毓蔚缓缓道:“父亲,若是任由小皇上细查卖官鬻爵大案,朝中难辞其咎者,十之七八。如果将这些人尽数革职查办,这与朝廷自掘坟墓有何分别。如今我们只是提醒皇上莫要忘了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至于小皇上选择革了近在咫尺的臣子的职,或是诛了远在天边刁民的命,尽皆是小皇上的决断,与父亲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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