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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五十七) ...

  •   听到皇帝自采凉山起驾回宫的消息,木兰揪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申屠嘉温和的叹口气,“那天我潜进行宫为他诊过脉……”她屏住呼息,只听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半年之内,应无大碍。”
      她身子一颤,只还是冷静的声线,“半年以后呢?”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慈悲,申屠嘉凝视着她,极缓慢地道,“如果你真要……也不是不可以。”他说着猝然别过头,微微的咳嗽起来。
      她自他的侧脸看到那隐忍的痉挛,大惊地扳过他,只见白衣上血迹斑斑,不由失声叫道,“嘉!”
      他若无其事的微笑,唇角一丝血迹,衬着白衣上的点点落英,竟如那息国的桃花缤纷,美到了极处,又隐隐透着不祥。他说,“木兰,如果你真的想……”
      她泪凝于睫,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别说了,嘉。天机不可泄露……”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垂首凝思了半晌,才毅然抬头 ,“何况我相信,人定胜天。”
      她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完成吧。
      木兰倔强的目光对上申屠嘉,后者只是深深的看着她,旋即轻叹一声,“木兰……”
      过了半晌,他才又道,“即是如此,就让我陪着你。”
      她终于绽开笑容,“那是当然......师父。”

      皇帝自灭北凉,军事上一直没有停止过行动。向西派兵平灭卢水胡人盖吴,进而攻伐西域焉耆等不臣服于魏的小国,甚至就在与南朝刘宋对战的同时,还派军北上柔然,挫败了吴提可汗趁乱打劫的企图。
      如今刘宋积弱,皇帝重又集结军队,向着兖、青、冀三州进军。沿途所到处,如摧枯拉朽,使得人们刚刚恢复点生气的家园,再度荡然无存。攻城陷敌中,无数平民百姓死于非命。而皇帝一统天下的意志是那么坚决,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他不想失去了她之后,还要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天下,仍然半分在那刘义隆的手中。
      他为了不去想她,宁愿陷在这碌碌的攻伐征讨中,成瘾成疯魔。他不去想百年后世人对他的评判,文治武功,得失成败,他只想在有生之年,抓住某样东西,某样多多少少能填充胸中那片虚无的东西……
      他要这天下!

      他要这天下,可她却只想要他,想要他平平安安,想要他长寿百岁……
      木兰对着窗外发怔,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在成长,而她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也不断在发酵。过去她只想到他是皇帝,想到他和她肩上的责任,她忽略了自己也是人,那个在千百年后仍然脍炙人口的女“英雄”,她首先是个“人”!
      英雄应该无时无地都罩着五彩光环,做什么事情都要高人一筹,在任何阶段都光彩夺目吧。而她却知道,英雄不是天生的,不是一日长成的,甚至英雄也不该是一生一世的头衔,而顶多是某时某刻人们所给予的尊敬。她不要当英雄,并不妨碍她在需要她时挺身而出,与她已经做过的,和以后将要做的一些事情,也并不冲突。
      她要先当一个“人”!
      木兰这么想着,只觉拨云见日,眼前的一团迷雾终于消遁,登时气爽神清,就连身体也充满了力量。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要去找他!
      “木兰!”白牡丹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扭过头,看到白牡丹就站在门前冲她微笑,手中一个朴素的青布包裹,“喏,给你!”
      木兰有些困难的,隔着隆起的肚腹给她个拥抱,“谢谢你,牡丹!”
      白牡丹眼中含泪,可颊上的微笑依旧绝美,“你说过,不要轻言‘谢’字……”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滑落,“木兰,我会一直想你的!”
      她也有些想哭,可是竭力忍住,“真不甘心,还没看着你嫁出去……”
      泪光中,白牡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绽开国色天香的潋滟芳华,“谁说的,你看!”她自怀中掏出把胡刀来,递给木兰。
      木兰接过来一瞧,惊喜交加,“大个儿?”这把胡刀是她从西域给奚斤寻来,自然认不错。“你……终究允了他?”
      白牡丹微微娇羞地半垂下脸蛋,她低声说,“不瞒你说,我原先对李将军……虽是一厢情愿,却也无怨无悔。所以别人对我再好,也如春风絮怀,从不留挂。可是,可是直到那天——”她突然停住,眼神悠悠地看着前方某一点,似在回忆着什么,那满脸的轻怜蜜爱,显已情到深处,“直到那天他为了我去和李将军打斗,我……我才赫然发觉,那个让我的心提着揪着的,竟然不是李将军!”她再度停下来,深吸口气,才一股脑吐出自己的真心话,“我真恨自己,以前为什么一叶障目,看不清这身边的世界,看不到身边的人!奚斤,他虽然只是个粗豪汉子,比不上李将军英朗潇洒,可他的心里只有我白牡丹,他去找李将军打斗竟然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受到了轻曼……这样的人错过了,我要上哪里去找?”
      她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木兰,“从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就都在他身上啦。中军和北地军团私斗,他二人金殿负荆请罪,我那样担心,别人都当……却大半为着奚斤。”
      木兰始终微笑着听她倾诉衷肠,到这里才说道,“牡丹你真是瞒得紧,我们竟一点也没看出来,可是后来在水木门,你对奚斤……”
      白牡丹有些羞赧地道,“那个木疙瘩!后来,后来我故意冷着他,淡着他,就因为他实在木头的可以!”她没有明说,木兰却了然。那奚斤实在爱惨了她,又以为白牡丹心系李亮,故而一面痴迷如昔,一面不断地为心上人制造机会。甚至有一回,他喝醉了来找木兰,喃喃道:“兄弟我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你,木兰!可是,牡丹不容易,李亮也不容易,咱们就成全他们吧!”
      木兰微微叹口气,奚斤和牡丹如今也找到了幸福,可是李亮……李亮呢?
      他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她可以就这样,挥一挥手,潇洒地走吗?
      “木兰!”熟悉的声音唤回她的心神,一条灰影跟着扑入她怀里,哈雷!
      李亮奉诏赶赴前线,哈雷一直随军而行。她下意识回首,看到了李亮,刹那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两人初次见面,宽广的校场上,逆着耀目的阳光,那个身披银甲的年轻将军,头顶铁盔蓝羽,胸前的明光铠反射出耀眼的明光,直像天上的神祗般,俯瞰众生。
      她听到自己问,“你怎么来啦?”主帅擅离战场,可是死罪。
      他看着她,只是微笑,“你要走,我怎么可能不送?”

      江北地势辽阔,一马平川。远远却看黑白两骑徐徐而来,旁边一条威风凛凛的银狼,轻快从容的步伐宛若在视察自己治下的狼域。
      离别的话就在唇畔,她却怎么也不忍开口,还是他最终停下来,指了指前方,“皇帝的大营就驻扎在三里开外,你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一勒疾风,马儿轻轻侧过头,低鸣起来。哈雷走近它,半跃起来搭住木兰,磨蹭依恋。她亦恻然,不由下了马,紧紧将那毛茸茸的狼首揽在怀里,“小雷,你就和将军他一起去吧!记得,不许调皮,不许去撩那个瘟神李翔,还有,惹祸前先看看将军他在不在营里……”她声音哽咽,渐渐说不小去,哈雷也从喉咙中发出阵阵呜咽,狼眸中水汪汪透着无限不舍,叫她放不开手离去。
      最后一双温暖的大掌搭在她肩上,李亮镇定而温和的声音,“木兰,我会照顾好小雷的,还有疾风,它知道到哪里来找我,你放心!”
      她慢慢站起来,直迎他的双眼,“那么,谁来照顾你,将军?”
      他深深地看着她,面上只是平静如初,“你总是认为欠了我,木兰。其实这世上没有谁欠了谁,没有对和错。你爱他,重要的是他也爱你,我对你……虽然不逊于他,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你要的那个人。木兰,你就安心的走吧,我会祝福你们,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她已经泪流满面,他停下来,轻轻地给她擦去眼泪,“木兰,你从前一直都相信我,无论从负伤时暴露了女儿身,到金殿上那出别有意义的提婚,还是后来在北地两年的相处,你将所有的事情和盘以告……你一直都相信我,那么,这一次也请你相信我。”
      他的视线离开她,落在了广阔平原的尽头,声音亦是许久未有的开阔豁达,“这一生,我会过的快快乐乐,不说要建立多么大的功业,至少到咽气的那一天,我会笑着说自己没有遗憾。”他回过目光看向她,郑重许诺道,“你放心,我李亮只要说出口,就一定做得到。”
      平原上的风清郁凉爽,两人上了马,黑白双骑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她心里满是笃定,她一定要做到,她答应了李亮,要让自己幸福。

      宋军的负隅顽抗,让皇帝大伤脑筋。他自知与过去相比,自己失了几分冷静。昨日他盛怒下斩了冒进而受挫的先遣军指挥官,他……似乎越来越难控制这暴烈的脾气。而伴随着的,是越来越频繁的头痛、失眠和呕吐,他心里很急,他很怕自己来不及,来不及去得到这天下。
      而潜意识里驱策着自己的这股欲望,似乎并不是对权力的渴望,而是退而求其次的取代品,他知道,自己色厉内荏。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不敢去想她,想那些他曾经雄心万丈却又不得不眼睁睁所放弃的。
      又一次发作,他疼得几乎要死过去,在地上辗转翻滚着,野兽般咆哮,那一刻他几乎绝望,周围的内侍亲兵都在他的命令下撤去,没有她也没有母后,这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还有就是无止尽的疼痛。
      几乎不能思考,可他还是想起了她,想起他们共有的那些美好时光……渐渐的,仿佛灵魂出窍,那难以忍受的痛苦也好像留在了地上的躯壳中。他在昏迷的边缘,喃喃地叫着,“木兰,木兰……”
      冥冥中,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佛狸!”
      他心头剧震,意识渐渐回复,视线由模糊而清晰,她雪白的面庞上满是忧急,“我是木兰,我就在这儿,佛理!”
      他被她抱在怀里,头枕在她膝上,双手和她的交握在一起,那疼痛并没有减少,但却被他全然忘记。他只顾瞧着她,由衷地微笑,“我这是在做梦么?”
      她竭力将唇角下弯的弧度转为轻扬,轻快的回道,“自然是我,还会有谁?”
      他凝视着她,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良久才叹口气,“原来你没有走。”
      木兰面色微变,她做了个深呼吸,才看着他正色道,“我没有走,因为要等你一起。”
      他脸上的神色那样复杂,从惊讶的微光转成欣喜的炽热,进而却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影响下渐渐熄灭,最后是死灰般的沉寂。
      他别过头,轻轻将她的手推开,无比冷淡,“可我……不会和你一起。”
      她就像数九寒冬里被人迎头浇了盆水,透心的凉,寒入骨髓。她怎么会忘了,他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她的男人!她一直就知道,他要这天下,如今这天下已近在咫尺,难道他会放手?她如何这样傻,把自己置在这样一种境地,进不得,退不得,左右维艰。
      她放开了他,慢慢站起来,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只是问他,“如果我告诉你,只有跟我走,才能治好你的病呢?”
      她直视着他,即便他不愿意跟她走,可她还是不能轻易放弃,他是她爱的人,她孩子的父亲,他的命……比她自己的还要重要。
      他却始终背对着她,冷漠而残酷的声线,“我离开了这里,生不如死。”霍然转过身来,灰眸那样咄咄逼人,“你总是在逼我,先是逼我爱上你,现在却要我放弃同样所深爱的……我拓跋氏至今历经三朝,就要俯瞰这整个天下,你却叫我放手?为什么,木兰,为什么你就不愿留下来,辅佐我,跟随我,做我的伴侣,和我一起,同享这天下!”
      他一字一句皆楔入她心间,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碎为齑粉。你竟是如此看我,你竟是如此看我的么,拓跋焘?
      她毅然转过身,炙热的一滴泪不小心滑落,消散在空气间,面上却是冷凝。他看错了她,她亦错看了他!
      她要走,走得远远的,再也看不到他才好。
      在她背后,那方才气势凌人的皇帝却突然收敛了浑身的气息,充满爱怜地看着木兰的背影。
      走吧,木兰,别再回来,别看着我死。

      迎头冷风一吹,她感到灵台空明,清醒了很多。
      佛狸,他真就如此绝情么?还是自知时日无多,要送她远走?
      在怀中的明光玉珏那样炽热,熨贴着心肺,她渐渐暖过来,停下脚步。
      他不走,她便也不走。
      他要这天下,她就助他得到这天下。
      她不能离开他,即使他有一天终要离开她……她要勇敢地看着他走,而不是为逃避这个现实自己率先离去。她要一直一直勇敢,一直一直好好活着,为了他,为了自己,为了他们的孩子。
      可在那之前,她要陪着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忽闻萧声响遏行云,她顺势望去,看到白色衣袍的申屠嘉,在风中空灵飘逸有如谪仙的姿态。他缓缓走近,“木兰!”
      她微笑着将明光玉珏掏出来递向他,“嘉,这是咱们轩辕剑宗的师门重宝,理应还给你。”
      申屠嘉却不接,他凝视她,“木兰,你可知道这么做,自己再无退路?”
      她点头,“我知道,嘉。但人这一生,本就没有退路可言。”
      他到这时才欣慰地笑了,伸出手,却将她的手慢慢合拢,将明光玉珏包在了掌心里,“这上古神玉并不属于某门某派,或某个人,它有它自己的选择。”他看着她,神色郑重,“这一世,它选择了你。无论你是否也选择它,不要轻易与人。”
      她沉吟半晌,终于将明光玉珏重新放回怀中,“我要再回去找他。嘉,珍重!”
      申屠嘉立在当场,目送着她远去,良久才悠悠长叹一声。几个提纵间,那飘逸的一抹白色消失在平原上,再不见踪影。

      魏军二度南攻,轻车熟路,势如破竹,很快便直抵长江重镇瓜步,眼见着就要大举渡江。建康城内,因前线战报流水样的传来,败多胜少,人人心中皆是自危。文帝喟然长叹道,“若檀帅在此,岂容胡马如斯?”
      他拖着病体,再度上阵督战,体力严重透支,眼见着病势渐沉重起来。后经多位大臣劝阻,不得已,着皇太子刘劭代己督阵。
      就是在这样一个内外忧急的时刻,文帝竟有心思封三子刘骏为武陵王,并命其养母路淑媛随子出藩,离开皇宫到刘骏的封地去生活。
      这天路淑媛特地精心打扮一番,去向文帝辞行。
      含章殿是文帝寝宫,一如往日般深广幽黑,外间灿烂的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来。
      就像他一颗死寂的心。
      文帝斜倚在榻上,手中擎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虽然苦,可尝到嘴里已然觉不出来。
      他虽还活着,可已了无生机。
      路淑媛珠泪盈盈地拜下去,“陛下,就让臣妾陪着您……”
      他只是摆摆手,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如今大军压境,情势难测。朕让你带着骏儿走,是为你们好。”
      路淑媛的泪更是簌簌而下,“臣妾知道,可臣妾舍不得皇上……”
      他看着她,可那视线却仿若穿过了她的身躯,望着不知名的某一点,渐渐热切起来,“你不是说,喜欢骏儿么?刘劭不能容人,我让骏儿走,平平安安,稳稳妥妥过他的藩王日子,你说好不好?”
      “陛下!”路淑媛惊得忘了落泪,他在说什么,他竟然自称……“我”?旋即却自心底深处涌上强烈的嫉恨,是她,是她!能让文帝如此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路淑媛想起了自从她走后,发生在宋宫的种种。文帝的病如此缠绵不去,未必没有心因。他不再眷顾那些娇美的妃子,哪怕是敷衍也不再有。而即便对着皇子皇女们,也只是冰冷一片。他一心一意,怕只挂着她和她的那个孩子,那个他明知道不属于他的孩子。而越是挂着,越是被嫉恨的猛兽所吞噬……就像路淑媛自己现在这样。
      大殿中一片静默。许久,文帝才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空漠,“朕乏了,淑媛,跪安吧。”
      路淑媛已经没有了泪,她再度拜下去,俯首间那一刹那芳颜扭曲着,嘴里却谦卑地回道,“臣妾叩别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许久,始终不曾听闻叫起的声音,一会儿内廷总管刘温上前,悄悄将她搀起,“娘娘,可以退下了!”
      路淑媛向那丹墀之上望去,却见文帝已闭上了眼,满面倦怠灰败。
      她依然遵照宫规,面圣而后退,到得殿门才转身,刘温跟过来要关门,她忽然对他笑了笑,“公公,这些年在宫里多蒙您照料。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能回皇城,很多东西也不便携带。特特整理出来一些给公公做个念想儿,还望公公以后多多提携着我们母子。我就在宫里等着,待会儿还请公公派人来一趟。”
      文帝在榻上轻轻侧了侧,刘温不便多言,只拱拱手,“奴才先谢过淑媛了!”
      厚重的殿门慢慢合拢,路淑媛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她的世界,一寸寸,一分分,然后是全部。
      宫女上前来,“娘娘!”
      她唇形优美的嘴角边浮起朵微笑,姿态优雅地将手搭在了宫女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不管怎样,她还有儿子。
      在这皇家,只要有儿子,就还有一线的希望。

      刘宋皇太子刘劭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有这等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他一直知道文帝并不喜欢自己,甚至几度动过重新立储的念头。他也害怕年纪尚轻的父皇身体强健起来,让他的继承大统遥遥无期。可眼下,这一切的难题似乎都解决了。
      北魏铁骑当前,他作为皇子督国,这可是个扩充自己党羽的大好机会,即便是那些并不赞同他的老臣,也要掂量掂量这个年富力强的皇太子和那个体弱多病的文帝两人,孰轻孰重。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而未来,是属于他的。
      “报——”卫兵持着段宏火漆封印的急信进来,刘劭打开匆匆一顾,脸上缓缓现出得色。
      这段宏虽然是个左右摇摆的小人,看着姐姐段贵妃失势就倒向彭城王,在彭城王被诛后又投奔他,可是这段宏人品虽低劣,却着实有他过人之处。
      此次他设计去暗杀北魏皇帝拓跋焘,如果成功……刘劭脸上现出一丝残冷的微笑,如果段宏成功的话,他刘劭携此射杀魏帝之功要挟父皇退位,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两军激烈的鏖战染红了江水,在落日金红交映的余晖里,惨烈中自有种动人心魄的壮美。
      探子伏在地上,半晌不见皇帝发话,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只见皇帝望着帐子一隅正在发神,别说并没有如他所料的喜形于色,那眉梢眼角,竟透着隐隐不豫。
      他心里登时没了主意,这本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以为皇帝必定封官打赏,谁知……唉,没了赏银倒不打紧,别招来祸事才好。
      这时那灰眸倏忽一闪,落定在他身上,那探子只觉得头皮发麻,有若千斤压顶。皇帝只是看着他,轻轻说了句,“下去吧。记得,不要打草惊蛇。”
      他如释重负,忙伏地叩首而去。
      帘子放下,帐内回复了原有的平静。皇帝仍旧维持一个姿势端坐在那里,唇角似笑非笑,心中却一片空茫。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可为什么连天下在握,也不能使他增加一丝一毫的快乐?
      木兰,木兰,木兰……
      那天她身子轻颤,指着他道,“拓跋焘!你,竟敢如此欺侮我……”
      他素来就知道她是个果毅的女子,但就这样看着她掉头离去,甚至不能抬一抬手,让她多留片刻。他想再细细看一遍她的脸,他永远也看不够,可他竟不能开口。
      就这样眼睁睁看她离去。
      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痛,他几乎就得到了这世间的所有,可又不得不放手。
      头疼得像要炸开。
      李亮上表说,“臣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他只是压下不发,他明白他的意思,待此战结束,便待解甲归田。可他不能放他走。老鹰卸下了翅膀,便会驯如山鸡;猛虎若没了利齿,很快就垂垂老矣。他了解李亮,他始终是个军人,而军人是不能离开他的士兵和军队的。他会放他去北地,那里天高地远,固然清苦些,但没有朝廷上那许多尔虞我诈。他知道他会喜欢,他知道木兰会喜欢。如果说要给木兰和孩子一个家,没人比李亮更合适。他自己虽然并不情愿,但也许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和孩子所做的。
      时间已然不多。他说做就做,方写好了折子,就看宗爰匆匆忙进来,“陛下,大事不好了……”
      他脸色发白,几乎软弱到要站不起来。那阴险怯懦的皇太子刘劭,竟派了段宏来偷袭。而他们千不该万不该,竟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也只是一瞬,便已回复淡定的眼神。他望向宗爰,声音低得快不能听闻:“我带近卫先去,你找李将军调兵随后跟来。传朕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他此行不亚于以身犯险,宗爰深知利害,但见皇帝那副冷凝到极点的神情又怎敢多说半句,只有接了令牌去了。
      片刻后,一行简装轻骑从大营后悄悄地出发。其时暮色初拢,荒野四合,平原上的风带着尚未消散的硝烟味道传来,扑在脸上仿若劫后余生的警醒。而皇帝心中却只有杀意,如果她有个万一,他会要整个刘宋为之陪葬!

      段宏如何不知此举稍有不慎,将置自己于万劫不复,只是他亦无退路。那肥胖愚蠢的皇太子刘劭虽无能又昏庸,却是他拼命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必须这么做,否则退无可退。
      那佛狸如何狡猾,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他们要伺机行刺的消息,特特设下这一座空空如也的行幄让他们来自投罗网。想到这里,段宏恨恨的唾出一口血水,只觉得身上的几处刀伤火辣辣的疼。
      他们几乎就要被全歼在魏军的埋伏下,好在没头溃逃的时候,迎面遇见了她。他当时大喜过望,知道这条命算留下了,如果将手中被俘为囚的她利用得当,怕那佛狸的小命儿也是手到擒来!
      其时魏军投鼠忌器,已在他们的威慑下退去。段宏命令人马在一处山坳后休息。天色乌沉沉的,笼在人心头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而彼此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彰显出这一支“敢死队”不应有的慌乱。
      段宏也知道这帮士兵们不争气,他的目光落在木兰平静的面容上,忽然恨由心起,走过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看什么!”
      木兰的脸被他打得侧向了一遍,她静了半晌,止住那阵头晕目眩,才抬起头来看他,“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她淡然的语气再度触怒了他,高高抬起了手,却再也打不下去。
      她的目光从容、大度而笃定,竟令他一瞬间自惭形秽,不敢动手。
      士兵们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只有强作笑容,高声道:“该死的婆娘,你要看就看吧!最好看着佛狸怎么来送死……”阴恻恻的笑声在乌沉的夜晚桀怪如老鸦,他眯起眼睛来打量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十分满意地道,“别着急,我很快也会送你跟他一起,到阴间去做一对鬼夫妻!”
      木兰望着段宏,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心头的不安却在悄悄扩展,这段宏对她和佛狸的事情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还有,他为何如此笃定,佛狸就一定能追来?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
      她的心抽紧了,犹如炭炙。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白寡寡的月亮悬在天上,没有一丝星光。
      疾驰的队伍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住不前。
      士兵们端凝肃穆,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甚至那些极易躁动的战马都安静地纹丝不动。
      皇帝铁一般的面容上忽然扯出抹冷笑,他拔出剑对着那黑黝黝的山坳,“段宏你听着,放了她,朕赏你们一具全尸!不然……”
      风刮过树林,带来几片枯叶,盘旋着悠悠不舍地归于尘土。那样安静,空气却突然肃杀,士兵们感受到敌人的恐惧,在那种熟悉的、临战前的兴奋下颤栗着,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皇帝并没有说下去,月光下,他就像传说里的战神,英伟、冷酷而不可抗拒。他明若火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山体,使得那端的敌人无从藏匿。
      忽然一阵桀桀长笑,打破了这份凝重。段宏以剑挟着木兰,自山坳后慢慢走了出来,“我段宏死无可惧,可是黄泉路上,她要比我先行一步!”
      对他这番虚妄的威胁,皇帝却仿佛充耳未闻,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温柔缱绻,“木兰,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露出微笑,“我回来找你,却没想到是你先找到了我。”
      他心里一热,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你……回来找我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疼惜、思念、自责和喜悦,最后她闭一闭眼,才睁开对他大声道,“我回来找你,你别想再赶我走,我也绝不会再离开你!”
      他凝视着她,几乎舍不得眨眼,直到眼角有了泪光,“木兰,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如此危险的情势,两人却旁若无人地款款叙话,直白而大胆,情真又意切。他不再是皇帝,她也不再是将军,只是两个互相爱着的普通男女。这一番话平平淡淡却又大悲大喜,使旁听的众人不禁呆到了一处。
      可就是电光火石间,皇帝抬起了右手,数道雪亮的刀光竟直奔木兰而去。段宏大惊之下只顾想,这佛狸做了场情意绵绵的大戏,原来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顾。眼见着飞刀袭来,他下意识地将那个已经没用了的“筹码”往前一推,自己则挥剑隔挡。非料到木兰就地顺势一滚,抄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来回手反撩他下盘。她此时出手无力,使得却是巧劲,正打在段宏的环跳穴上。段宏本在全神贯注避躲飞刀,这一来脚下打个趔趄,只觉胸前一辣,低头只见刀柄深深地没入右胸。
      其时魏兵已随着皇帝的动作冲上来,与宋兵打在了一处。皇帝促战马跃上前,伸出手揽她上马坐在自己前面,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她隆起的腹部,“孩子没事吧?”
      她回头望着他,双手抚上他消瘦的双颊,乌油油的眸子仍旧清亮如昔,“我和孩子没事,你怎么样?”
      他只是一笑,手中宝剑到处,血光挥散。百忙中不忘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坐稳了!”前方皇帝的近卫拼死杀出条血路,他双膝略紧促那战马加速,冲出了宋兵的包围圈。

      夜色如墨,无边的宁静扩展开来。马儿跑得乏了,渐渐放慢了脚步。马上的一双人儿互相依偎着,那种老夫老妻的熟稔亲昵。方才的一番拼死厮杀,竟仿若隔世。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山势起伏,只有一条路,渐行渐窄。
      木兰伏在皇帝胸前本已将将睡去,忽又陡然醒转,多年的军旅生活锻炼出来的警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对。这时他也轻轻伸手拍了拍她,漆黑的夜色下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他绷紧的肌肉却充分传递了那份冷凝肃杀。前方……究竟有什么正在等着他们?
      还来不及等他们猜出答案,一阵箭雨“嗖嗖”袭来,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听得皇帝那匹战马嘶嘶哀鸣,肚腹上顷刻间被无数支箭羽射穿,将将倒下。原是他见势不对勒缰急转,跃下马来将自己和木兰藏在了其后。
      来袭者并不气馁,箭阵过后,清一色黑衣简从的杀手扑了上来,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夜色。
      借着那刀光,她看到他凝重的面色,心中一凛。他仿佛觉察到了似的,灰泓转向她,只微微一笑,“别逞强,记得要站在我身后!”
      她略一踌躇,已被他大力又稳妥地推向了山石下的安全死角。
      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冲上前去。
      那安全死角只是战术上的称谓,当然并不是绝对安全。可杀手们竟熟视无睹战斗力较弱的她,齐刷刷向皇帝扑去。
      木兰由不住打了个冷战。
      从军将近十载,她历经过无数大小战役,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害怕过。
      历史上的帝王将相,被自己人扳倒的,远比被敌人打倒的要多。
      她手心里涔涔地出着冷汗,直至摸着腰间那枚明光玉珏。而那玉珏也仿佛有感应似的,缓缓开始发热,从荷包边缘不住透出明光来。
      是时候了吗,嘉?明光玉珏……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
      可无论这是不是那千载难逢的一线契机,她都要试一试!为了他,为了孩子,也为了她自己。
      木兰想到这里,果决地迈向前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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