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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Chapter 74. 传承之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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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藤光的目光也延伸向最远方。着实奇妙,棋盘的深度变长了,虽然只是一局棋,但他从中窥见了四季轮回、旬日流转。轻巧似枝叶伸展的开局,焦灼似蝉虫鸣响的中盘,黑白交织似麦穗从尖端掉落的后盘,以及,不紧不慢似雪花盖过田地的收官。
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弈,竟然也可以毫无杀伐之气。完全不像是在竞技。
倒像在闲聊人生,你一言接我一语。
当然,这并不是指佐为或桑原的棋下得不好。其实从第16手的打入开始,战斗就拉响了警报,本应如此,可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是让人很难联想到激战。他们不急不躁,冷静思考,在茶香的烘托下,每一步都很美——古朴的美。连续出现多个“田”字形的布局,在现代围棋里是很罕见的,光伸手把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不是在下棋,而是在雕琢一尊传世的玉器。
第一次,他在对弈中完全忘了计算胜负,只是单纯地、纯粹地追寻着与对手一同把棋局进行到最后的愉悦。
观战的亮亦是如此。他对棋形之美的执着本就很强,看到这一局时,他几乎失语。
眼眶不自觉地抬高,想尽量让棋盘在视野中多停留片刻。
全无交战之意的对局……他以为只存在于实力水准相差极大的指导棋之中,可是,他错了,眼前的二人分明都是棋力超群的顶尖棋手,为何能做到互相成就、又各自毫不退让?
而且这些定式,这些手筋,一个个都是历史中常见的典型,用在实战里可能会被评价为优势不够,他们为何笃定对方不会借机反攻?
是因为轻视对手,才敢这样下吗?
不,不对,恰恰相反。
是因为洞悉了对方的实力,知道双方水准相当、绝对不会留下可乘之机,才会这样下。
亮手边的纸袋里就放着秀策的棋谱。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进藤光就是秀策。但理智牵制了他的缰绳,让他强行忍住这股冲动。他在想什么傻事?明明按照逻辑,继承了本因坊之位的桑原才更应该肖似秀策。为什么他会产生这种幻觉?
挖断,加补,忍耐,细微,求变,冲薄,劫争,消劫……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棋盘呈现出最接近完美的模样。
佐为赢了。
半目之差。
不是死敌互相较劲到最后总算决出胜负的、艰难的半目,而是双方在进行过程中就略微有所预感、只是听凭直觉将其延续下去的半目。
光还沉浸在历历在目的对局里无法自拔。即使后背全是汗,也丝毫不受酷暑的影响。他太喜欢这一局了。
佐为的棋,果然还是那么漂亮。
“嚯,嚯。”一局终了,桑原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干燥笑声,“原来如此。”
他的侧脸在茶室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稳若长城。
然后他接着说:“秀策……先祖大人的风格恰如这般,一点不差。小子,你究竟是何人?”
光一愣。
先祖大人?
……对哦,桑原本因坊是桑原家的后人,而虎次郎的本名,就是桑原虎次郎。
佐为刚才是在和继承了虎次郎血统的棋手对弈啊。
这样想着,他甚至忘了感到身份被戳穿的紧张,只是全身心地替佐为感到高兴。或许虎次郎自己没有作为秀策下棋的机会,但佐为教授给他的东西,确实被他的后人继承了下来。
桑原本因坊的棋里,确实有着佐为的影子。
“桑原老师,其实我……”光试图给自己过于接近秀策的棋风找个借口。
但在他找出来之前,桑原就先一步抬手阻拦了他。
“——不必回答,谜就让它保持谜的样子,不盈不亏,刚刚好。”
桑原继续赏心悦目地看着棋盘。上面密密麻麻的棋子正是二人棋力相近的写照。
人生六十年,如梦亦如幻。在有生之年的最后,居然能有这样的奇遇,实在难得。
他捏了捏满是白须的下巴。
“老夫坚守本因坊之位数十年,可不是舍不得这虚名,而是必须等到足以担起这名号的继任者出现,才能安心隐退。看来,老夫的坚守似乎得到了回报。”桑原的笑里藏着某些光还无法读懂的深意,“今日之局着实有趣,但下次,就由你‘亲自’将老夫的椅子夺走吧,进藤光君。”
那句话的重音令进藤光后背一震。
……下次?亲自?
难道他看出来……这局棋不是进藤光本人下的了?!
该不会桑原老师有通灵的本事吧?!
光的满腹疑问始终没能问出口。桑原老头已经在回音贯耳的呵呵大笑声中离开了茶室。扭头一看,桌上只留了一枚纸片,好像是石切风切宫神社的地图,那是秀策之墓所在的地方。咦,桑原老师这是在故意给他提供线索吗?
接着,身后响起了亮充满不安的嗓音。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进藤,你今天的棋……”显然这异常也瞒不住塔矢亮的眼睛,“是在故意致敬秀策吗?‘亲自’又是什么意思?能和桑原老师下到这种地步,简直难以置信……”
不好。光心里一个咯噔,亮的质疑比桑原仁本因坊的质疑更叫他慌张。
他差点忘了!最了解自己棋风的塔矢亮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全程一步不落地看完了佐为下的这局棋!这下是不是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怎么办,要不干脆直接……
滋滋滋——就在这时,亮口袋里的手机不要命地震动了起来。
“是没见过的号码。”看到光很明显松了口气,亮警惕地眯起双眼,但他还是立刻打开了翻盖手机,“喂?”
之后的几秒内,亮的神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反手把手机递给光。
“……久原找你。”
“啊?”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光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在他接过手机后,里面直接传出了根本不用贴近耳朵就能当成外放听到的巨大嘶吼:
“进藤光!真不够意思!为什么我这个教练要在你下完棋之后才知道你居然找到机会和桑原本因坊对局啊?!而且还是在秀策诞生的因岛!棋谱记录了吗?我就知道你肯定和塔矢亮在一起!不然我要怎么联系到你,你这家伙连个手机都没有!开什么玩笑,后天就是职业考试正赛了!赶快给我回来!否则我就——”
滴。光面不改色地按下了挂断键。
佐为在一旁吓得面色铁青:“小光!这样很没礼貌!”
“真麻烦……对他不用讲什么礼貌啦。”他把手机丢还给亮,捡起桌上的地图,就往茶室外走去,“男人怎么可以这样磨磨唧唧的。”
一时间,亮不知该为久原感到同情,还是认同光的想法。
佐为忍不住为光的任性叹了口气。不过,今天他能尽情与秀策的后人下出那样漂亮的一局,已经如愿以偿了。
继承了本因坊名号的桑原……果然不简单。看似和煦的棋路之下,其实也隐藏着内敛的杀机。不知小光和他对局的话能有几分胜算?
“刚才是不是应该还是由你来下呢,小光?”佐为遗憾地望着远处的海面,“桑原老师也在期待你的棋呀。”
“放心,我以后会在正式比赛里和他过招的!”光连忙挤出笑脸,握拳宣誓,“今年一定!由我亲自把佐为的本因坊宝座抢回来!”
“说到做到喔!”
“我进藤光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
两人一魂兴高采烈回到大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着。和桑原这一局棋下了两个小时,过来参加秀策纪念活动的人群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了,纪念馆里三三两两还能看到几个学围棋的小孩,眼下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他们还可以决定下一个目的地,再考虑如何返回东京。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进藤?”亮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光低头检查手里的纸质地图,“嗯……总之先去这个神社看看吧。现在比赛看完了,塔矢你回家也可以的,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阵子。”
光是在想方设法地劝他回去。毕竟,万一被亮发现佐为的秘密就不好解释了。刚刚就差一点!要是对方再多追问一句,光绝对就已经老实交代了!
这过度紧张的防御姿态怎么骗得过亮的眼睛。
“一阵子,是多久?该不会是这几天都不回东京了?”
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光终于露出了缴械投降的神情:“唉……有时候你的直觉真是敏锐到不科学啊,塔矢。我确实是有打算多住几天……还有点别的事想做。”
“职业考试呢?”
“会回去参加的啦。”
“围棋呢?”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单刀直入,“刚才那一局棋,一点也不像你。”
他竟然能笃定到这个份上。这是何等惊人的直觉。
光一时无言以对。“塔矢……”
似乎是意识到那句话像在指责进藤光故意撒谎,亮收回了过于严肃的表情,叹息道:“抱歉,说了奇怪的话。但如果你非留在这里不可的话,我也一起留下。至少我可以看着你不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喂喂……莫名其妙的事是什么意思啊……我又不会突然想不开,这里可是秀策的故乡,我不会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做傻事啦!围棋我也会继续下!我没打算放弃!”光一头黑线。
这家伙该不会是继承了上辈子的记忆吧?怎么对自己随口说的“没法再下棋”这么过敏呢!
但进藤光说的是真心话。
尤其是,今天还看到了那样一场好棋之后。
那种久违的、心潮澎湃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体内。他不会放弃围棋。绝对不会。
“那就好。总之,要是你改主意想回东京了,请随时告诉我。那么接下来,说说你的日程吧。”说着,塔矢亮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看样子是要认真策划一次旅行了。
光越发满头黑线了,“塔矢,你真的只有12岁吗?怎么跟我老妈一样?”
——说起来明明应该是我的年龄够做你老妈才对。不管怎么说,面对一个12岁的小孩,还被各种监督的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而且,偏偏对方又是那种倔起来绝对不可能被说服的类型,跟自己一样一根筋。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只有这一点光最敢打包票,亮要是中途放弃一种想法,那么要么他是真的错了、要么是世界毁灭了、要么是矶部秀树都能打败藤原佐为了。
半晌,光放弃似的低下头去:“行了,你也一起来,不过没你想象中那么有趣哦。”
“无碍。”
既然他这么坚决,光只好把嗓子里的轻哼咽下去,挠挠脸颊,抬头望天:“那就先去一趟秀策的墓地献束花吧。”
佐为露出了满脸期待的神色,这给了他一点欣慰。一定是命运,让他们再度相遇,所以命运大概也会给他留下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引导他来到正确的地方寻找到正确的答案的希望。
本因坊秀策的其中一个墓碑就在神社的背后,离方才对局的地方不远,进藤光跑去周围的花店买了些百合。虽然是下午了,但花朵水灵灵的,品质很好。佐为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被各种颜色、大小、形状的花朵团团包围,很是惊讶。
“小光,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店!专门卖花的话,花枯萎了怎么办呢?”
光笑着捧起花束:“他们有专门的保鲜方法啦。而且……正常来说,花都会在枯萎之前就被买走或者丢弃,不会一直放在这里的。”
“那不是很可惜吗?”佐为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
“可惜?”
“因为,这些花都充满了生命力,却要被丢弃之类的……”
光又想笑了,佐为爱多想的毛病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新陈代谢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只有旧的花被清理掉,花瓶里才能摆上更漂亮的新花,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不会难过了吧。”
是不是棋士之间的新旧交替也是如此呢?虎次郎,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惋惜生命太过短暂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把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和亮一起对着墓碑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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