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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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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静谧如雾,一团冷气似的被人扎在天幕一角。她扭动娇弱身躯,挣扎着,呻吟着。全身上下月亮只披了一层纱。
柳梢下,有人脚踏乌黑泥土抬头望着月亮。这里是深宫,昏黄的灯永远不会瞌睡,尽管它们已经垂垂老矣。
空气似乎凝结了,宫里每天喜怒哀乐的群像戏像刻画在结了霜的刀子上一般,凝滞,麻木。
今天注定是个不眠夜,皇上驾崩了。继位者是只有八岁的三皇子,更无人料想萧皇后三尺白绫随上而去。
朝野上下,随着杨贵妃被赐死,杨家的满门抄斩,萧家的战死沙场,只剩下些瑟瑟发抖的小谋小臣,野心再大什么也吞不下。三皇子身边的大太监陈得贤微笑着送自己的师傅陪葬,他掐灭了油木桌上的灯,掸了掸衣袖,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皇上死了,接下来就该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陪葬了。这对宫中千千万万荆棘身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场浩劫,他们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纷纷在桌前点上灯,十指拢合。
可祈祷有什么用呢,他们又在祈祷什么呢。大家都心知肚当死的死残的残时,最先去的就是他们。宫里宫外人流流,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人群中最不缺的就是穷人,走投无路的人,男孩被阉女孩被卖,皇宫就是颗跳动的心脏永远需要流动的新鲜血液。
冷寂寂的屋檐上一只乌鸦拍翅离开,呱噪的叫声提醒着人们还活着的事实。
簌懲院里的丫鬟蕙兰对着一口老井用镶着碎玉的梳子梳头。这是她的宝贝,从来都躺在她的木檀盒子里不舍的动。
只借着微微铜黄色光,便看出蕙兰是个美人。惠兰自己也知道,她幽叹。
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了,她咬着牙像是要把它们咬成碎银子。
如果她能凭着自己的美色勾引到皇上该多好啊,她今年二十三,陪葬丫头里有规定“上不至二五,长二十者先”,如果她现在成了娘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也不用陪葬只需削发为尼青灯长伴。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捂住嘴。要知道蕙兰之所以在宫里忍辱负重好多年就是因为宫外有个她朝思夜想的刘二哥,会哄她疼她,给她做衣裳买糖吃,给她唱山歌。二十五岁后出宫,嫁给刘二哥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蜷伏着身子哀哀的哭。
听见脚步声她猛抬头。
是忍冬,也是簌懲院里的丫鬟。
蕙兰虽然与忍冬是同一主子,交情却不多。蕙兰一进宫先是做扫洒的宫女,因为长相没有一个娘娘要她,除了后来自己这个主子。因此在簌懲院里颇受重视,算上半个心腹。
忍冬则是伺候过许多主子,转辗过许多宫殿。先前还在杨贵妃宫里侍候过,杨氏灭族贵妃赐死心腹丫头太监也都扔到了乱葬岗,忍冬不过是个二等宫女又被发放到簌懲院。
忍冬与蕙兰差不多的年纪。
平时交谈不多,忍冬这个时候乱跑,惠兰还是忍不住劝提醒了忍冬两句。
蕙兰知道忍冬脾气很怪,有人向她传忍冬月禄全都买了灯,她夜里偷娘娘的书看,可她没料到忍冬接下来的话会这般大胆。
忍冬朝蕙兰笑了笑,她知道蕙兰的好意。但她同蕙兰说:“伺候了别人一辈子,这时候不做点想做的事成了遗憾不说,白白的过了一辈子死了都觉得可笑。”
忍冬这个人没什么大志,从前如此现在死到临头还是这般。她那点小聪明,全都用在过清闲的小日子上面了。
野心强烈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欲无求,忍冬明白。但既然已经是个丫鬟那就是吧。忍冬失神时一直对自己这般喃喃。
今晚,宫中掌权者提着宫灯一户一户下请帖,死亡的请帖,棺材的呼唤。无数丫鬟娘娘趴在地上抚摸青砖,她们哀嚎,但帷幕终究要落下。
这深宫只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在深宫里面有无数属于他的女人。另一群妃子丫鬟最终要松开攥紧的手离开这浮华半生的地方。
忍冬知道自己也是这批流血断头者一员,她明白死是必然,但有些话还没说干净,一丝两缕中牵挂的人还没嘱托完。
她悄悄溜出簌懲院,到了一个地方。
好在今天晚上局面混乱,她成功混进了未央宫,长公主的居处。
长公主是先皇纵容宠爱的妹妹,一直养在深宫中,她有一位入赘的驸马,很多官名加身,长长的堆砌起来一口气读不完,但他的职责只有一个讨得公主心欢。
传闻这位驸马很不受宠,公主养了许多面首。
未央宫好像与整座皇宫脱离了似的,气氛冷静的可怕,小桥旁的杂草上还有蝉的歌声。
月亮随手将将轻纱扔到这座小桥上,自己越发光洁可人。
“大人可否歇息了?”忍冬轻轻敲门,她柔声闻到。
驸马不被公主喜爱的传闻是忍冬为数不多能确认的假消息。
公主爱惨了驸马。
忍冬认识驸马时,驸马还不被大家称作驸马。那时他告诉忍冬他叫清音,本姓薛,是一个伶人。他精通乐律,面貌阴美,私下里是公主的男宠。
那个时候他住的地方也不过一个简陋的乐师房,忍冬是扫洒的宫女。他们相识了,同样悲惨的命运,格外惺惺相惜。
清音不爱公主,公主爱惨了清音。可公主不会表达爱意,她无休止地折磨清音,把这个当□□。
清音终于忍不住自杀,公主慌了。她跪着求自己的皇兄让清音摆脱贱籍,她要嫁给他。
门被一个男子打开了,男子咳嗽了两声,急促里显示着惊喜。
“大人身子不好晚上为何不多披一件衣裳?”忍冬有些心疼的说。
“阿冬你来啦。”
平日连眉梢都恹怏无力的驸马面庞慢慢晕开喜色,他此时又惊又喜,可长年累月的习惯使他只略急促地淡淡说了这一句。
月光现在两个人的身上,影子被拉的很长。
两相沉默,忍冬才说,“大人这是忍冬最后一次来看大人了,深宫寂寞,望大人珍重自己。”
“他们唤我大人,连宫墙上的阿猫阿狗都唤我大人,你又何必大人长大人短埋汰我。”清音一愣随即苦笑。
“忍冬不敢啊……阿清。房里怎么没有丫头侍候?”
“公主这几日不知为何都没有现身,丫头婆子们我看着心烦就都驱走了。”
忍冬有些心痛,她眼前这个人绝望到苍白,他好似什么也不关心,连皇帝离世也不闻不问。
阿清啊,人生像被点着的灯,摇摇晃晃耗着蜡泪,对着墙看着孤影,以为十分短暂,但每一刻都无比漫长。可是即使这样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忍冬垂眸,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
“阿清啊,今夜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从此我不会再来找你。可人生十分漫长,你得好好珍重。”
“阿清啊,公主真心爱你你为何不慢慢接受她,两情相悦的日子才最好。这样你也好受些。”
清音咬住颤抖着苍白的嘴唇,而后他有些悲愤地说:“千心万苦见一面你就对我说这个?”
忍冬缓声:“是的,阿清。你也知道我们相见不容易。我冒着死对你说的这些话你得好好记住。”
“千万,好好的活。”这是忍冬最后对清音说的话。
“忍冬,你也是。好好的活着。”清音凝神郑重地对忍冬说。
忍冬点头,含着泪悄悄离开了。
曾经柳树下许愿,多么卑微的愿望,到头来一场空,连有个愿望都成了奢侈。
“忍冬你干嘛去了?”蕙兰问到。
“见了一位故友,从此阴阳两别终究有些不忍。”忍冬道。
蕙兰不禁泪眼婆娑,她说:“那你们一定哭了许久。”
他不知道这次是死别……
“院子里怎么点了这么多的灯?”忍冬问。
“给娘娘赐青灯的人来了。可惜娘娘无子年纪轻轻就埋入古寺……”蕙兰道。
“你该哭的应该是我们这些人……最惨的是马上就二十五岁的姐姐们……”忍冬道。
“恭送公公。”一呼百应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交谈。
“我们娘娘好大面子来送的为首竟然是陈得贤。”蕙兰一直趴在地上,她不愿意起身。
“都是一样埋入黄土这个时候还分谁来送吗?”忍冬轻笑。
“娘娘们领了牌子估计没几天就该我们登记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二人久久没有答话。
忍冬从偏门阑槛跨出,簌懲院的热闹已经悄悄随着愈行愈远的灯光消失了,只剩门外凄凉一片。忍冬足足盯了哪一群身穿蓝色官宦服的背影好一会儿。
他们拥簇着,却有秩序,中间那个是陈得贤。未司礼秉笔太监,来王朝真正的掌权者。
那年月上柳梢头,唯有陈得贤实现了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