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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知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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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寒,雪霜簌簌。
百姓们讲究四水归堂,如今正是大雪天,三合院中天井坑洼却蓄积不少血泥。鱼儿锦鲤活泼摆尾,漾起涟漪,咚咚的水声对比起院中的死寂阴沉格外诡异。
檐下血线连珠,随着四水归堂全聚在了院中。
大院儿中的槐花树下搁置着一张藤椅,宽大的青衣道袍落下一角,沾染了湿地上的污泥。
藤椅上的人左手枕在脑后望天发呆,右手则是托着块精细小巧的罗盘,正百无聊赖地耍着。时不时还打个哈切,伸个懒腰。一头柔顺黑发不扎不冠,就这么任其坠曳在藤椅后,离地面只差分毫距离。
女子素白的小脸五官端正,乍看平平无奇,细看才能发现她眼内的零星灵韵。
正当她准备眯眯眼小憩一会儿,忽而一阵黑风闪过,变成个人影站在屋檐上俯瞰她。鬼影倏而拉长,化成千面欺近她的面庞。
睁开眼便对上几只黑窟窿,黑漆漆的散发出恶臭。 “臭道士!你杀我附身,我就抢你的身体!”
手上罗盘上的指针动弹起来,随后直勾勾指向它,李听谷将其收好放入怀中。眸若寒星掠过一丝狠厉,掩下神色,她表面懒散道:“怎么这么久才来,我都快睡着了。”
言语间,黑影变化不等她出手就直袭她面门而来。李听谷笑了笑,手中捻了张符纸,在它的黑烟即将触碰到自己脸时,火舌从符尾卷上自燃打出淡金的咒。
不过瞬息之间,黑影就在符咒下越缩越小,再无变化之力。它被拘了进去,顿时痛苦求饶,鬼泣混在雪声中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急急如律令!”李听谷又捻了张符纸贴在了它的头上。
看着在咒里挣扎的鬼影,终究是苦海众生啊,她站起身来,难得对着它好心道:“你可知错?若是你临死之际有一丝对往日作乱害人的悔改,我可以送你超度。”
哪知那鬼影不但不悔,还大放厥词尖锐道:“要不是你杀了我的附身,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若是还有一点回头是岸的态度,说明它还没完全变恶。可惜,自作孽,不可活。它既要一意孤行,死不悔改,那她也没必要再冷脸贴屁股了。直接送它魂飞魄散吧。
李听谷懒得和它废话,手中变出一只漆黑葫芦,平淡道:“你所谓的附身只不过是个已死的尸身。你挖坟掘墓,附在死者身上也就罢了。你还靠这副躯体潜入这户人家死皮赖脸留下来,想把人家小公子的灵魂强挤出身,好将这副新身体让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葫芦口对准鬼影,只见鬼影收缩成线被吸入了葫芦内。惨叫声逐渐湮灭在风雪呼呼声中。
这个葫芦是玄妙观观主送给她的,普通的妖邪入壶即化。
李听谷收好葫芦,手中化出摇铃,三声脆震铃声泛起后门外就进来几人。
其中一个妇人牵了个孩童,孩童神情恍惚,似傻了般呆滞,眼神空洞望着李听谷。
妇人甫一进屋就被屋下的一具尸身吓得面色青白,她还是故作镇定对李听谷鞠躬抱拳道:“麻烦这位小道长了,这孽畜不知是……”
李听谷轻叹口气,解释道:“这本就是具已死的躯壳,被鬼附身住进了你家。你们把他重葬了吧。”
那妇人吓得腿软,难怪自从这个人住进家后就时常闻到一股腐臭味,他们竟和一个死人相处了半个月!
李听谷摸摸盯着她看的孩童的脑袋,只见他圆溜溜的眼睛虽盯着她,但聚焦不上。这样可爱的小孩,想来眼睛本该很有神气的。
她按住小孩的眉心,朝里面打了个咒,说道:“这鬼潜入你们家是看中了你孩子的身体,想附身在他身上。这孩子体弱,被邪气冲掉了一魄,所以如今看起来神志不清。待会我会给你几张符,你贴在屋内东西南北方。再把我的桃木给孩子挂上,不过几日就会好了。”
妇人一听孩子出了事,急忙蹲下捧着孩子的脸瞧,看着他毫无神气的神态恍然大悟哽咽道:“居然是冲我家小宝来的,我居然毫无发觉,我还以为小宝这样,只是被吓着了。”
“多亏了小道长,小妇感激不尽。”说着,她把银两塞进李听谷的手中。
李听谷抱拳谦逊道:“小道应该的。”
妇人笑了下,倒是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道士刮目相看了。起先受人介绍,叫来一个这样年轻的道童,虽穿着道袍,但头发却不束成道髻,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模样,她还以为她被骗了。想不到竟还有些本事。
看着她清凌凌的一双黑瞳,不似修士般浑身都散发出正气,生人勿进的模样。但身上独特的清润刚烈气让人很是舒心亲近。
李听谷把符咒和桃木交给她之后就离开了。
收到钱的李听谷已经把怎么花的方案都想好了,先去酒楼大吃一顿,再买几床棉被,再把城北的烤鸭也一并拿下。光是想着,她就快流下口水。
风雪中,一袭宽大的道袍随风作响,高挑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
——云清宗,厉雪殿
降真香焚,遮住青年那一张如苍凉月色般青白病态的脸。
窗外垂丝海棠低坠雨珠,仿佛泣泪不止。
青年赤脚移步缓至屏风前,烛光偏叫白衣似雪染上暖意,银发垂地。却呕出一滩浓血,在金铜盆里倒映出他的容颜。
他不自觉对着那里面一笑,血里的人也笑。
他想,他并不是多悲喜之人,为何要笑呢。追溯着情绪的来源,瞬间又仿佛明白了。
李听谷没死,李听谷阳寿未尽。所以他喜,他笑。
本以为阴阳两隔,他阳间寻不到她肉身,就去阴间寻她魂魄。未曾想,她居然阳寿未尽,如今尚在人间。
师父说他生来无情无心,命盘模糊,是天道选择的人,身上背负着天道的责任。
华法云看着血盆中自己的脸,他轻轻用手抚上去,肉身凡胎,生而为人,如何无情无心?可他杀她时,心中也有一丝动容和恻隐。
天道规则,阴阳界不可随意介入。他自损百年修为下了阴,又寻了阴官查她去向。怕她在下面机械着纠缠今生来世,迟迟不投生无趣得紧。就想着赶紧将她渡了去,轮回之中送入上乘仙道。
只是那人如今身在何方?他竟开始幻想如果相见他该对她做何态度,说何言语。
华法云擦尽唇角的血,袖一挥血盆中就再也倒映不出任何景象,如静湖死寂。
他一身素白的袍拖曳在地,稍微一拽衣带就松散如云化成烟。此刻平躺在榻上,知道她没死之后他居然有点期待今夜的梦了。
——三十年前人人都说他是大道化身,要为天除恶。
就连那时尚未羽化的师父也让他收了那取昆山东海镇天石做剑的魔女。可他就算少情也并非是非不分,他认为此人并无罪大恶极之行,为何要收了她去?
他向来有恶杀恶,只那一回,他看不清了。
那时,他已成为云清派掌门,数十宗派皆联同提议将李听谷捉拿祭天。说她承了魔君衣钵,日后危害苍生。又取昆山东海石,违背了天地规则。
他终于还是将她逼到了白仙山,寒剑直对,他问她可愿改邪归正。她眼眸漆黑明亮,丝毫不惧,张狂又懒散,似乎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们二人只是在雪天崖边喝茶,偶尔说笑一番罢了。
她说:“他们都说我违背天道,都说你乃天道化身。那敢问道微仙尊,你觉得我违背你了么?”
他答:“并无。”
她又问:“那你为何要杀我。”
他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跟我回去,我不杀你。”
随着一声轻笑,剑锋没入血肉,李听谷手执他的剑欺身上前。最近的一次,他感受到了她的呼吸,他看见了她如黑琉璃般的眼眸中盛满了他。
她道:“杀了我,你就是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天道化身了。”
她是如妖鬼一般的人,蛊惑狡黠。她也是如神佛一般的人,纯洁淡泊。
他想说,他从来都不在乎天道化身这个噱头。但她率先出击逼他与她身影纠缠交战三天三夜,终于在她心脉寸断之时,跌入了白仙山悬崖。
华法云记得,那天的风雪大得出奇。他不想停止这场雪,便让剑河镇和云清宗一起下着。直到七日后雪停,因为坊间传闻,头七过后魂灵才算真正离开。这场雪让这里的每一人都为她头顶丧白,就当为她送行。
回去之后他出奇地大病一场,不过果真如她所料,他“替天行道”杀了她之后人人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天道化身了。可是如果他真是天道化身,那这大病一场可否算得上天谴?
夜夜梦她音容笑貌,分明只有几面之缘,他想,这是他们缘分未尽。他想渡她,他愧对于她。
……
正值寒冬之际,剑河镇白雪皑皑,屋顶上皆披上雪霜,远远望去像是厚厚的洁白纱布。
百姓们都习惯捧着杯热茶躲在说书人那里听书取暖,今天正说到女魔头被道微仙尊在白仙山一剑杀死的故事。故事精彩起伏,大家随声附和,其乐融融甚为热闹。
各路仙门弟子最喜这个故事,特别是云清宗的弟子,每逢此故事都会纷纷下来些人掺个热闹。然后顺便吹捧一下自家仙尊华法云的英勇,挺直腰板扬起头听大家伙的称赞,顿时倍有面儿。
屋外寒风呼啸,有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布衣人蹲坐在一张破布之上,手中借力握着竹竿子制成的旗子偷闲眯眼。
她这些年听老张讲这故事耳朵都要听出茧了,心底也是由衷地佩服这种敬业精神。想到这儿,她又砸砸嘴,准备换个更舒适的姿势再睡。
“这人可真奇怪,这么冷的天还睡得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像他们这种流浪的乞丐难民早就养成了露宿街头的习惯,估计皮都养厚了所以不畏寒冷。”
路过的两人一问一答,虽是细语,但李听谷还是全听到了耳里。
她也不睁眼,手指了指上方随风摇曳的旗子,“诶!叫谁乞丐难民呢?没看到这也是个营生吗?”
那二人听闻她出声被吓了大跳,定睛一看才看见她手中握着的旗子上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算卦运筹,知天命改人命。
一人回道:“切,这旗上的字样都快磨没了,你又坐在算卦的布上,谁看了都以为你是乞丐难民。”
这摆摊二十多年了,李听谷倒是真没注意到这布上的字样。她边想着边挪了挪屁股,把底下的八卦图样露了出来。
睁开眼,一双出奇如黑琉璃般清澈的眼睛锁住二人,“行吧行吧,多些提醒。二位可要算上一卦?”
“江湖骗子,谁要你算!”
袖风擦过李听谷的面庞,雪粒落在眼睫上遮挡了视线,她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又慢慢阖上眼。任凭雪被风吹到屋檐下,落在她的肩膀上濡湿大片。
这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要不是她还有剩余的几成功法护身说不定早就冻死在这街头了。生意也是越来越不好做,李听谷心中难得地担忧起了自己的房租下月还交不交得起。
先前除鬼的钱剩余的一丢丢全拿来还了上月的房钱,如今的她穷得叮当响。
她想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先回吉祥阁待上一段日子,等营生好做了点再出来。
一声踩雪脆响停在李听谷面前,随之而来的便是清朗的青年嗓音,“老先生,替我占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