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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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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听他的声音,徐宜都会恍惚。
温和清润如泉水般,又带着三月屋檐的融融暖意,与她的夫君实在太像了。
她跟在卫良书的后面,他走一步,她才走一步。
他走得很慢,步伐凌乱不稳。似乎是他腰身受伤了,走路会牵动伤口的缘故。
卫家家中如今只有他。卫二娘子不明不白死在了郡守府中,他自然要去讨个公道。可公道没讨着,倒是把自己给伤着了。在这一点上,清河县郡守的做法倒是与京中廷尉府挺相似的。
徐宜加快步子,很轻易地就走到了卫良书的身侧,微微仰头看他。
他的眉眼皱着,似乎在忍痛。脸色比刚才的要苍白多了。
……清河县郡守对他做了些什么?
还有卫二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敛下眉目。如果不去争,这些事情可能就会永远没有真相。
也讨不回公道。
宅邸门口离正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过了会儿就到了。
一股从正堂来的香烛味没入鼻息之中,很烈,浓郁到甚至有些呛人。
宅子外面没有挂上白幡,可宅里灰黑色的屋檐上倒是挂了不少的白幡。灵台前的香烛整齐地排列着,袅袅青烟不断地浮出,朝着外面汹涌而来。
这可不是一切从简的葬礼。他没有听从郡守的命令。
她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卫良书要将她挡在门口。讨厌她是一方面,害怕她是郡守派来的细作也是一方面。
若是让郡守知晓这场葬礼办得不算简陋,那卫家可有得受了。
漂浮起来的烟尘比雾气还要浓郁,遮挡住前面的灵台,徐宜勉力睁开眼睛,也只模模糊糊看见一点沉黑的木色。
那应当是放置卫之尸身的棺材。
“真高兴啊,你成寡妇了。而我就要嫁给郡守的公子了。”脑海中突然浮出这句话,还有卫之那比哭还难看的笑。
看来那时她就已经知道郡守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不是自愿嫁去的,而是被逼去的。
“女子择郎婿,不能不听父母之言。郡守公子虽性子骄纵了些,可他家世极好,嫁给他自然是一辈子衣食无忧、快乐自在。”或可有卫家父母的好生劝告、推波助澜。
再者,也有郡守的威逼利诱。卫家本就不甚景气,若是少了这门婚事,更是雪上加霜。郡守掐住这一点,就掐住了卫家的命脉。
这婚,无论如何都是要结的。卫之逃不了,难怪那时候她口不择言地对着她哭,可她当时死了夫君,只觉得她莫名其妙。
……
徐宜走前去,跪在蒲团上,将背篓里的几束花拿出来放在灵台的下面。她再点燃手中的红烛,插在香灰上。
风莫名的平静,烛火也就直挺着,没有东倒西歪地打偏。
就像卫二姑娘平日里对她的那样,从来都是挺直了背脊、高仰着头,居高临下地来看她。
烟气逐渐散开,徐宜这才看见了灵台后的棺……木盒?
她探身前去看,没有看错,灵台后面放置的不是三寸长的棺材,而是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木盒子。
莫非是卫之的尸身已经被烧了,里面便装的是些骨灰么?
可依照槐里的习俗,守灵是要在尸身火化之前进行的。
徐宜蹙起眉目,难道是郡守公子得知卫之死后,害怕其他人看出端倪就立刻拿去烧了罢……
“里面没有她的骨灰,这也就不算做她的灵台。”公良书也跪下来,平静地说道。“装的是些用她小时候穿过的衣裳来烧出来的灰。”
这样沉重的一句话,居然是以这么浅淡的语气说出来的。徐宜感到骇然,她轻仰头,觉着喉头有些难受。
卫良书:“阿之她是被打死的。”年轻公子摇了摇头,无奈失笑,“最开始是被打伤了,瘫在床上动不了。府邸上也无人去管她,我们也不知晓,不出两天人就没气了。”
“我没看见她的尸身,骨灰也找不到。郡守说是已经将她葬在祠堂里了。”
卫良书侧过头来,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她,“谢谢你能来祭奠阿之。她这些年,过得很苦。”
徐宜轻点头,说不用谢。她俯身,朝灵台后的那个小木盒拜了几拜。
又有人陷入了与她相似的处境。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在大雪之中,在京中廷尉府前,求了许久都未曾寻自己夫君的尸首。如今砚山脚下就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坟堆,下面什么都没有。
卫之这样高傲、任性的人,才不会允许自己就这样草草下葬。
她垂眸,眼角余光恰好能看见灵台前的香烛。烛火依旧不偏不倚,风平浪静。
如果烛火能微微偏向左边,再向右边倒去。那她就当卫之向她服软、认输了。
她就去替卫之报仇,杀了郡守和郡守公子。徐宜在心里默默许下了这个约定。
可此刻却风平浪静。槐里开春之后的天气一向是极好的,卫宅又处于向阳之地,宅里不会有穿堂风掠过。因此灵台前的烛火依旧不偏不倚地烧着,黑灰色的烟灰如流水般泄了下来。
……输给她了。
跪在蒲团上的年轻女子微微起身,仍是保持着“跪”这个姿势,敛了眉目,稍稍把膝下的蒲团往前移了移。青色的衣裳随着她的动作而上下浮动,也缓缓牵起了烛火。烛火的方向果然改变了。
就当是她欠卫家的。不管怎么样,是卫家家主对卫之和言家的婚事摇摆不定、态度模糊,她才阴差阳错与言许成了婚。再者也是她招惹了卫家长公子却又摆手不认人了。
......
卫良书侧着眸子看她,神色倒是淡淡的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心中倒是有一个莫大的疑问。
她为什么会来?
平心而论,徐宜不是个会可怜人的女子,换言之,她是不会可怜卫之的。
只因她与卫之的性子太过相似了,都犟、谁也不服输,因此只要一见面,她们便会有口舌之争,折腾得久了没准还会打起来。
这“打”和“骂”可不是欢喜冤家似的小打小骂。即便他是卫之的兄长,也不得不承认,每次都是卫之先去招惹的徐宜。
他这妹妹,很矛盾。尤其是对于徐宜的感情。
卫之很喜欢刀。她少时背着父母在家中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短刀、长刀……光有这些还不够,她还试着自己锻造刀具。
可即使有他帮着隐瞒,一年内还是会被发现那么一两次。
糯米团似的小女孩跪在刚结冰的地上,脸颊、鼻头都冻得血红了,一双乌溜的大眼睛瞪着远处,愣是不肯哭。
最严重的那次,是在卫之十岁的时候,父母把她藏在屋中的短刀全部没收掉,随后丢进炉子里,炼化了。
卫之抱着那些刀哭得伤心极了。可父亲黑着一张脸,就开始打她。
那些年,卫家的情况的确不景气。本是官宦世家,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就此落败了。
父亲的性情大变,或是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开始找家里人撒气。打他,也打卫之。
第一次险些打断她的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手。
再后来他去了清河县做教书先生。
回来之时,素日桀骜不驯的妹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温婉贤淑、端庄典雅,却唯独少了眉眼间的灵气。
一向不喜繁缛礼节的她,却读了女诫、还将其背了下来。
她尤其喜欢山野间的春光,之后却不常出去了,住在内院中,也不常见生人,到最后她连走路都极为困难。
后来他才知晓,妹妹被母亲裹了脚。她的母亲也曾裹过脚,可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自许朝建立以来,就废除了这项陋习。
……
“卫公子,我走了。”女子的声音极浅极淡,没有丝毫波澜和起伏,就像是一滩死水。
卫良书回过神来就看见徐宜站在不远处,乌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自己。
徐宜是流落到槐里的孤女,姨父姨母虽就在身旁,可她十三岁过后就再没有与他们一同住了。那时乡里人说她是忘恩负义、罔顾人伦。
自古以来少有女子打猎耍刀。可她是司州最好的猎户,刀剑之术极为精湛,腰间配把短刀、常进砚山打猎。她不顾乡中的风言风语,独来独往。
卫之该是羡慕她的。
若是父母没有阻拦、约束于她,她就应该活成徐宜的样子。
可慢慢的这种羡慕就成了嫉恨。她见不得自己蜗居在庭院中,而徐宜能轻松自如地进山打猎。
也见不得她可以忽视槐里乡其他人的看法,不受干扰地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见不得她斜挎弓弩、腰间配刀、进山打猎。
“配刀。女子如何能配刀呢,女子又如何能打猎呢?”他的妹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又找出桌底的那本《女诫》,翻开后兀自念叨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专心纺绩、不好戏笑。”
后来她时常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针线活发愣。她也不再看窗外。
女子就是要卑弱,万不能掩了男人的光华。不管是母亲所说,还是书中所写,都是这样的。
起初她并不相信这些,可被打得怕了,也听惯了。往日鲜活的女孩就这样变得死气沉沉。
她开始以三从四德去要求徐宜,在妇人中说些她的闲话。即便这样,两人的关系也是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导火索还是徐宜嫁给了自己妹妹的前未婚夫——言不许。
言不许是言家的三公子,在家中不太受宠。将卫之嫁过去对卫家的处境没有丝毫帮助,因此父亲就自作主张地替她改了嫁。
乡里人都不看好这桩婚姻,言不许虽深居简出,可近来却得了去太学的名额,又长得一表人才。至于徐宜呢众人都摆摆头不想多说。
可婚后两人却很美满。言不许并未像寻常夫婿那般苛求妻子,相反他很是喜欢徐宜,愿意接纳她的一切,即便是打猎这门为众人所不齿的营生。
由此他的妹妹便记恨上了徐宜,见人便说是她抢走了自己的夫君。
……
卫良书起身应好,将徐宜送至了宅门口。她出落得愈发漂亮了,乌发黑眸,脸颊因着香火的缘故变得红红的。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颈前的襟口微微泛白,衬得人素净美好。
她张口又说了句:“请卫公子节哀顺变。”
“好。”卫良书应。
她的神色依旧素净沉静,看不出半分纰漏,可就是令人觉得很不对劲。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整个人都带着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原本不是这样的。是永光十一年她的夫君死后,她才变成了这样。明明带着笑意,却又不像在笑。
没有人比她更淡漠更无情了,自言不许死后,她不会把任何人真正地放在心上。她前前后后找了三个情郎,而他恰好就是最后一个。
快要成婚的时候,她弃了他。新婚那日,她看着他惊愕的样子没有半分动容,只微微皱起眉目,对他说自己要去做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他后来才知道,徐宜所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砍断一个屠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