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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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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宜拿着银子去集市上买了些干草、干粮,还有一身蓑衣和一顶青箬笠。这是她买得最昂贵的东西。
路上天气多变,几乎是日日下雨下雪。之前赶路的时候,她就经常淋雨,身子被打湿了就会生病,生病之后又会影响行程。
以至于她现在都还没有到达槐里。
天上阴云密布,看着又是要下雨的样子。徐宜叹口气,但转眼看见自己新买的蓑衣又展颜笑起来。
她如今不怕下雨了。
新衣裳也不会被打湿弄脏了。虽说她的肩上的伤是由那些人造成的,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多谢那位好心的少年,既给了她银两,又给了她新衣裳。
偶有雨丝飘到颈间,凉丝丝的。她干脆将蓑衣披在身上,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到了她在山脚下暂时的住处。
那是个普通的洞穴,里面黑黢黢的,看上去异常阴冷。但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附近最好的住所了。她的马儿与她一般随遇而安,往常回来她打猎回来还能听见它安稳的鼾声,但今日洞中却一片死寂、无一点声息。
这个山洞极为隐蔽,是她找了许久才找到的。无论是山间的野兽还是附近的山民,他们都不会发现这里。
……但它为什么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好的预感慢慢在心中延伸,徐宜无措地睁大眼,定定看着前方。她害怕进去看见里面空无一物,更害怕看见它死去。
她最后还是走了进去。篝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些灰黑色的残渣瘫在地上。
而马儿就趴在那些残渣的旁边,它依然是清晨的那个姿势,马头朝向里侧,整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瞧上去有点自闭。
眼睛紧闭着,肚皮已经饿得瘪了,但幸好,它还在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目光略微移开,就看见了放在马儿身边的干粮。徐宜生起错愕,那明明是今天一早她放在地上的。
可那些干粮的数量并未有所减少。
马儿根本就没有吃。
从早到晚,它都保持着那个自闭的姿势,头朝向里侧就是为了不看见食物。为了避免自己看到食物就忍不住吃掉它们。
可它与她一样,已经三天未进食了。
“……你说说你,放在地上的干粮都脏了。”喉咙像是卡了块竹篾似的,难受得说不出话,徐宜抚顺它粗糙的棕灰色毛发,哽咽着说:“这样我还怎么吃啊?”
马儿缓缓睁开眼睛,黝黑的眼珠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它对血腥味格外敏感,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味道,它叫了声,眼睛里面露出些悲悯和怜惜。
像是被灼烫了一下,徐宜倏忽间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它。
她慌手慌脚地从怀中拿出买来的干粮和干草,放到它的嘴边,念道:“今天有个好心人,给了我很多银子。往后我们总算能顺利地、不饿肚子地抵达槐里了。”
“槐里有座山,里面有不少猎物。我相信我们一定能靠山吃山、不饿肚子的。”女孩弯起眼眸,笑起来说道。
马儿像是能听懂似的,偏过头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乖乖地吃那些干草。
徐宜看见它越是乖巧就越是难受。这匹马儿之前最不受她家里人的待见,它那时的性子活泼、好动,可父亲最不喜的就是它这般。
也就像不喜欢她一样。
北方的戎人不知怎么的攻破了许朝城池,战事来的突然,又逢上荒年,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在徐宜出门打猎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弟弟就驾着马车离开了。等到她回来后,马厩中就只剩下这匹棕马。
她那时慌张得很,赶忙丢了手中的野兔子,骑着马匹向远处追去。
路上遇上不少戎人,虽有危险但最后还是追上了他们。
只是她的家人们看到她的时候,脸色都有点难看。
特别是父亲,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脸上的面皮上下起伏着,掺杂着几分不耐,“你为什么要跟上来?我不是跟你留了信纸让你在家中等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听话、任性行事?”
连着三个沉重的问句让徐宜有点懵。
母亲撩开车帘,脸上挂着的是无奈,她脾性温和素日不怎么生气,可如今她却向她皱起了眉头,“你这孩子怎恁地不懂事!戎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你如今拦住我们的去路是为何?”
女人怀中的两岁孩子被这语气吓到哭了起来,她低眸语气转瞬就柔和了,“没事没事啊,不哭了不哭……”
“我……”她牵着马匹站在马车前面,在路上她想了好些话,譬如“为什么要丢下我是忘记了吗”、“我不是个累赘能带上我吗”,但看到他们的眼神之后,这些话就梗在喉中了。
或许她的确是个累赘。
最后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好像是珍重,抑或是抱怨?
她只记得自己安静地垂下脖颈,自觉地退开,为他们让出一条路,目视她们离开。
车轮骨碌碌地滚在地上,扬起大片尘灰,连道路两旁的荆棘树丛都盖上了一层灰。徐宜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坐在马背上微微俯身,大口喘着气却仍是觉得不过意。
……
洞外淋淋洒洒地飘起雨雪,雾气和白雪混合交杂一片,显得天色更加混沌。
马儿吃饱之后又来蹭徐宜的手。她反客为主,开始抚摸棕马的头,接着又捏它的耳朵,它很乖地垂下头,任她动作。
“……之后我们不会再过苦日子了。”过了半刻,徐宜站起来拍拍手,利索地生起火。
洞中的温度一下子就上来,火光映在山洞的壁沿上,可上面的影子却东倒西歪,猛烈地颤着,就像是四处飘扬的雨雪一般。
……
之后她们成功地抵达了槐里,因为有了那些银子才极为顺利。徐宜在心中再次感谢了那位好心的少年,若不是他,她就会死在山林之中。
少年跟那群目下无尘的显贵人士似乎是一行人,却因为她与紫衣公子发生了矛盾,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危险。但好心有好报,她希望他能够平安。
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为他祈福。
意识消散之前,她记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听见了那位紫衣公子要来砚山打猎,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位少年,同他道声谢?但愿吧。
徐宜很满足自己在槐里的生活。
先是砍了些树木、搭了间小小的木棚屋,再是将猎物拿去换银两来支持自己的生计,时时也可以吃上新鲜的肉。槐里的猎人比不过她,此次都让她占尽先机。
她还与山脚下的沈大娘结识,交上了来槐里的第一个朋友。这位大娘极为热心肠,还跟她一样喜欢银子,还答应给她送菜。镇上的贺姑娘,隔壁的许大爷……他们也很友好善良。
她还在槐里还遇见了自己的姨父姨母。待她拿着银子和肉去拜访他们的时候,他们眉开眼笑的,说是要收养她。
可槐里的其他人并不待见她,在看到她的棕色马匹之后更是排挤、疏离她。
他们也说这匹马儿很晦气,每每见到都大喊:“看哪!这不是被通缉的驽马吗,长得真是歪瓜裂枣,戎人就是骑着它们侵犯许朝边境、踩碎庄稼、欺压百姓的!现在看见了真是嫌晦气。”
徐宜理解他们的恶意。
驽马是戎人的坐骑,他们经常为祸一方。扰乱边境、抢夺粮食、掠夺妇女……这些恶劣的行径让百姓们过得很不安生。
可她并不能理解他们对这匹棕马的无端、没理由的恶意。
她的马匹并没有做那些事情。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好没道理。马匹就是战争的工具。
他们应该谴责的不是深受其害的马匹,而是训练马匹的东西,譬如北方嗜血如命的戎人,再譬如不作为的许朝官府。
有些人认为她的棕马是匹驽马,会带来厄运。有些人则认为它是杀人的利器,应该处以极刑。
她不认可这些,她只知道这匹他们口中“驽马”,是她所共患难的一位朋友,也是她相依为命的一位亲人。
……
可现在这位亲人没有了。
钝刀剥皮削肉、铁锤敲碎骨头,这些行径令人发指,比极刑更加可怕。
但凶手的眼神很平常,不耐中藏着些自大和骄傲,他满心满意地洗着那把钝刀,还有一张张带血的马皮。
最后他舒服地喟叹了声,仿佛是在欣赏。
徐宜将棕马的骨头残渣放在了一个小木盒里,揣着盒子就这样木然地盯着他。
乌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唇瓣被风雪冻得发红,发丝在脸颊边乱颤,看着倒是有些吓人。
“你这姑娘站在路边干啥哩,冻人哪!快些回家罢!”铺子旁有几个大娘经过,见到她这副样子便好生劝告。
王屠夫闻言也没理会她。
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身子疲倦得不像话,腿上像是绑了千斤重的石头一般,重的抬不起来。
飘来的风雪盖在小木盒上,她缓缓抚去那些雪,神色异常柔和。随后再上马牵住缰绳,扬起马鞭回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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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宜回来槐里之后,卫家的姑娘卫之还来找了她。她的腿似乎有些问题,走过来晃晃悠悠、东倒西偏的,可她依然把背挺得很直,一双吊梢眼清高地看着徐宜。
她的声音很平淡,对她说道:“我真高兴啊,你成寡妇了。而我就快要嫁给县里郡守的儿子了。”
可她脸上没有半分愉悦的情绪,不像是即将要成婚的样子。
徐宜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卫之还在不断地“炫耀”自己的夫君,她强撑起精神,卖力地睁起眼睛,说郡守的公子多么温柔家世多么好,但最后她却站不住了,衣裙边上也慢慢延出血色。
“我就要有夫君了,而你的夫君言三已经死了……”她的双腿支撑不住踉跄了下,仍在笑说:“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的,徐宜。”
“你整日只知进山打猎,不守女诫,真是枉为女子,你不配为女子,女子哪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嫁自己想嫁的人呢……我不可以,你为什么就可以?”
徐宜被骂得有些懵。她此前不喜欢卫之。她总是目下无尘自视清高,也瞧不上她这样的人,况且她还日日向槐里的其他人说是自己抢走了她的未婚夫。
可她今日的行为和话语实在反常,也让她觉得诧异。
卫之哭成这个样子,她也不好不去安慰她,只是后面她骂骂咧咧地说了句“我恨你”就再无下文。
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怜,徐宜想送她却被她甩开了手。
……
一日,黄昏下,砚山笼罩着一层暖暖的雾气,白雪就要消融。
徐宜找出了家里的锄头,在后山挖了两个土坑,埋下从王屠夫那儿带回来的骨头碎渣,再立了两个墓碑。
去了一趟京中,没能把夫君的尸身给找全,只带回来他身上的一块环形玉佩。
屋子里没能找到他剩下的衣裳,她又不忍心将这唯一的念想给掐灭。因此言三的坟墓底下就只是个空壳。
坟墓光秃秃的,显得格外孤单寂寞,阴恻侧的风一吹,更是寒冷。即便是黄昏日下的黄色天光,也无法使之温暖起来。
她站在边上,忽然觉得墓碑周围的土没有压实。她便丢了锄头,蹲下身,使劲地用双手去压。
砚山悄无声息地换上绿装,枯枝上逐渐冒出新芽,山脚的春潭也开始倒映出令人沉醉的绿色。
是的,要开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