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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朝圣者的最后一夜 ...


  •   凌晨,太宰盯着天花板。
      大约过了几秒钟,他翻了个身。他已经换了好几种姿势。平躺、趴着、侧卧,最后是蜷缩。不知不觉,榻榻米上的被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毛毛虫。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入睡。房间只有六叠半大小,一张小桌、一个壁橱,加上他所躺的布团便是全部。在这里的日子称不上生活,余下的生命也只是在窄小的榻榻米上来回打转。太宰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从侦探社辞职后,他租下了这间仅容一人的公寓。

      时钟百无聊赖地挂在墙壁,凌晨四点。窗外没有任何动静,对于冬天来说现在活动还太早了。即使拉开窗帘房间也不会出现变化,低瓦数的白炽灯泡近乎干涸,竭力地照亮房间。他的眼珠慢慢转回来,视线追着灯泡发起了呆。低矮的公寓层高里,人和天花板的距离比亲密相连的爱侣还要近。太宰又换了个姿势。百无聊赖,这就是他近两年来的生活常态。二十七岁时他辞去工作,从横滨搬到新潟,来到这座山脚下的小村庄。如果天气够好,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雪山;这也是太宰为数不多的活动之一。

      并非出于对美好景色的欣赏,他只是腻烦了无限重复的人生。十八岁,他听从友人指示来到了正义的一方;至少在他人眼里,他已经很好地融入了侦探社的生活,成了彻头彻尾的好人。他的性格特色太鲜明,做出的决定也少有人质疑,也因此,每当诸如聚餐、庆祝之类的团体活动举办时,太宰的缺席已经让他们习以为常,毕竟“那家伙总会有自己的理由”。太宰实际上并不能真正把自己作为集体的一部分,多数时候他更像个没有来处也无归处的游魂。他始终不适应热闹的场合。假笑、夸张或轻浮的表演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他感到疲倦,无论是在生的一边,还是死的一边,他都无法找到他想要的意义。于是他来到了这里。一座没有异能力的城市,一个全是普通人的小山村。所有事情结束后,太宰离开了他的天赋,离开了阴谋诡计,决心当个百无聊赖的普通人。

      灯光在眼前叠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圈。他盯得有些太久了。他的失眠毫无来由。他既没有烦恼,也没有后悔,因为他不在乎明天,更不在乎过去的所有日子。他躺在不算柔软的床垫上,双腿弯曲,头朝向右侧闭上眼。他很想去死。

      可死亡并不愿意降临在他身上。在太宰房间的横木上,悬着一只紧实的上吊圈。踩上板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脖颈嵌上去,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是绳子总会断。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购置结实的、更为结实的粗绳,但没有一根绳子能够承受他生命的重量。太宰放弃了,他开始专心致志考虑别的死法。来到二十八岁,他已经体会过了一般人难以经历的所有人生:当过黑手党,背负过罪孽,手里沾了数不清的人命;也当过好人,拯救过不计其数迷惘的人。他痛苦,无聊,空虚,这一生里从未得到过平静,他希望在死亡中找到。然而,太宰既无法像杀死别人那样杀死自己,也无法像拯救别人那样拯救自己。

      他决定最后一次翻身。失眠的时候,他思考一切,也什么都不思考。哔哔,闹钟响起了。太宰很快摁掉手机,已经快要六点了。这时候他听见隔壁传来电视机播放的声音。由于房租便宜,这里根本不存在隔音的说法,两年下来,太宰对邻居的作息和习惯已经全都了如指掌。早上六点,隔壁总会在这时打开电视,播放早间新闻;再然后是做饭洗碗乒乒乓乓的动静,一切结束之后,他会听见邻居手机的工作提示音。“叮咚”。果然今天也一样;最后是“嘭”,门被关上的声音。一切又重新恢复寂静。

      太宰终于从褥子上爬起来。他摸过遥控器,按开了电视。通常来说,电视播什么他就看什么,太宰并不在意频道。他只是需要一点声音来冲散安静。和隔壁一样,今天是新闻频道,电视里的女声响在房间里:“……令人振奋的消息!在荒川岳失联超过七十二小时的三十八岁男性大河健一先生,于今晨四时二十分左右,被搜救队员意外发现!”

      他看向屏幕上快速切换的画面。直升机盘旋的模糊远景,穿醒目救生制服的人影在茂密的山林间艰难移动,镜头晃动,然后是担架上被抬下来的一个身影。

      “据现场搜救队描述,发现大河先生时,他意识清醒,能进行简单对话,仅有轻微擦伤和脱水问题,生命体征平稳。其家人闻讯后激动不已,对搜救人员表示深切感谢。关于这位先生究竟如何在复杂地形和低温环境中独自生存并最终奇迹般生还的具体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中……”

      啊,生还新闻。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在发生。侥幸的人活下来,不幸的人死去。太宰所居住的地方便在这雪山附近,以其技术性攀岩圣地的名号吸引了大量登山者前来朝圣或挑战。同时,它也是国内登山遇难人数最多的山峰,冰冷的统计数字背后,是瞬息万变的极端天气、复杂诡谲的岩雪地形……

      太宰拉开窗帘,清晨的空气冰水一样灌进房间,带着冬季特有的凛冽,迅速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沉闷。他望去,沉默而巨大的雪山正对着他,矗立在灰蓝的晨光里。他想,他也是这些幸存者之一。

      两个月前,他踏上了寻找死亡的山路。与众多怀着一腔热血的专业登山客不同,他不在乎天气,不需要精心计算的路线图,他只需要一个无人的地方。一个足够冷,足够高的地方……用来作他为生命潦草画下句号的背景。太宰一路向上。雪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坟茔,无情地掩埋了所有的来时路。他运气很好,头一回来便赶上狂作的风雪,寒冷刺进他单薄的衣物,扎进皮肉扎进骨缝,他几乎无法呼吸。风雪将万物埋葬,他再也走不动了。意识在寒冷里发抖,涣散,太宰任由自己摔进雪里。就是这里了吧,就是这里。呼啸的风刮过他通红的耳朵,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没有任何求生本能。一次次的自杀令他连作为人类下意识的求生欲都抑制了。他倒在雪地,积雪冰冷地拥抱了他。很快,他被风雪吞没。

      裹尸布是如此皎洁的白雪也不赖啊。
      寂静,寂静……生命走到最后,原来是一片寂寥。
      好冷啊,太宰想。终于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这一生如同地狱般痛苦,他日日夜夜都在祈祷,都在寻找……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份无与伦比的宁静。

      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穿透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他,有什么柔和的东西拂过了他。太宰费力地想要抬起眼睛,隐约瞧见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影子。但他很快合上了眼。无暇进行任何思考,他的困倦不受控制,汹涌而来。过了几秒,太宰彻底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山麓的村庄下。“你还好吗?”有人围上来问他。一张张关切的脸,同时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太宰忽然觉得很没劲。他不是死了吗?他想说话,下意识回想起刚才的经历,却像是醉后断了片,记忆在他登上山后戛然而止。是吗……他没有死,也许他压根就没有去登山。“路过的时候看见你躺在地上昏倒了,”他们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需要帮忙吗?”
      我没事。太宰说。他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身后,山体巨大的阴影压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离开了。

      之后的两个月里,他都无法不去思考这件事。他是如何从那样险恶的条件中活下来的,身体为什么没受一点伤?谁会这么好心救他,甚至将他送下了山?还是说,他真的是被死神遗弃的人吗?他千辛万苦寻觅的死亡,这世界却总也不肯给他。太宰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执着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也许是无聊了太久,死水般的生活忽然冒起了泡;又也许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单纯被勾起了好奇。总而言之,前所未有的探索欲在一瞬间攫住了太宰。他开始热衷于思考许多可能性。其中,他最倾向于认为自己是“连地狱都拒绝的弃子”。听起来很可悲,但可悲到极致又能咂摸出些趣味来。太宰为此感到高兴。

      他无数次在深夜里透过窗户,一遍又一遍地看向那座山,夜色里庞大的阴影,粗砺深黑的雪山。它始终静默着矗立在远方。太宰几乎对此入了迷。他本该早已厌倦这种日复一日的景色。然而冥冥之中,那山里仿佛有什么一直在召唤他……起初他试着抵抗,做了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甚至罕见地与村子里其他人打起交道;在平时,非必要他不会这般浪费自己的精力。无法言喻的东西点燃了他身体里的烛芯,火焰噌地升腾,向着雪山无限地飘摇……

      太宰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花了一晚上来沉思自己决定的正确性,也因此整夜无眠;尽管他依旧渴求死亡,但他希望能在死前看见真相。他不愿成为糊涂的人或者至死都不明不白的人,他太过聪明太过清醒,想要的从来都是清爽的自杀。他必须弄懂这个谜团。

      窗外,远方的山腰处薄薄地笼着漂亮的雾气,一条条灰白纱带似的流动着,飘在墨黑色的山林间。再往上,是晶亮晶亮的雪线。

      出发时天气明媚,这回他额外带了许多装备。前往登山口的停车场已经来了不少人。今天大概真是个登山的好天气吧。太宰绕开大众选择的路线,循着记忆,试图找到上次的路。……可是太难了。刚开始爬的时候他几乎热得要流汗,呼吸闷在厚重的衣物里,他脱去了外套。脚底下是柔软的雪。太宰闷头走着,太阳在他头顶一点一点地挪动,他盲目地寻找着,冰镐在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印记。走到最后,他已经无从确定自己是否成功来到上次的路线。

      太宰绕过一棵棵树,它们三三两两,人影似的沉默地观看他,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毕竟,他连要找什么都没弄懂,就盲目地扎进了这片雪原。一路上,太宰陆陆续续地碰到了一些背包客,他们简单寒暄、交换食物,便又朝着各自的路线去了。有人提醒太宰不要再往那条路段走,据说那儿地势凶险,若是碰上天气突变,基本只有选择当机立断下撤。

      一语中的。越往上爬升,他便几乎见不到人影,视野之中一片茫茫的白,无垠的雪,几乎与天空上下一色……太宰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蓝天消失了。但是没关系,他并不害怕痛苦,也不恐惧未知。只是,想要的东西,真的能在雪山找到答案吗?

      下午一点半,太宰气喘吁吁,人类在壮阔的山上石子似的渺小,体力也存在极限,此时即使他想回头也无法再走了;这儿竟是一处山崖。他扔了冰镐,一步一脚印地往前。雪风簌簌,冰碴一样刮在脸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天色很阴,灰蒙蒙的雾气飘在断裂的崖口,像一个诱惑。
      死亡在底下露出微笑。

      他恍惚着接近它……

      “——快停下!”

      太宰一怔。他打了个激灵,猛地退后一步。脚边已是万丈深渊,细碎的石块因他的动作而顺着重力轻飘飘地滚落。无生命的东西尚且消逝得如此轻而易举,更不必说一具脆弱的肉.体。

      他慢慢地回过头。
      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太过雪白,以至于几乎和雪地融为了一体。太宰走到足以看清彼此的距离,才发现叫住他的是个人类。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色彩,连垂到脚踝的头发都是雪一样的洁白……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人生气地说,“这很危险!”
      “我知道。”

      太宰首先注意到他的眼睛。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最显眼的颜色,像天空又像流水,悠远地泛起清蓝的波纹。他无法从这样一双眼睛里挪开视线。

      “你肯定是被蛊惑了。”对方说,“人们看见深渊总是忍不住往下跳。如果不是我叫住你,你就已经死了。”

      “好吧,”太宰说道,“看起来我应该感谢你。”
      “那种事无所谓啦,”缺乏色彩的人摆摆手,自顾自地往前走,“比起那个,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为好。”
      “为什么?”

      “山上的天气千变万化,继续待着会有危险的。”他认真警告道。

      太宰没有动,依然站在原地。他定定地注视着那人走远的背影,雪白的头发几乎落到地上,飘飘的一身薄袍,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他走出了一段距离,注意到太宰并没有跟上来,皱着眉又回过头,向他招了招手,“过来呀,”他说,“我带你找路,跟我来。”

      “你怎么知道正确的路呢?”太宰问。
      对方可疑地顿了一下:“……我在这儿生活很久了。”
      “住在山上吗?”
      “对。”他笃定地说,“像你这样迷路的人,我一天里要帮助好多个呢。”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太宰说。
      “不重要吧,”他嘀咕,“反正你也不会记得。”

      太宰没有错过他轻声的抱怨。他笑了笑:“我记性很好哦,肯定不会忘记救命恩人的。我叫太宰,太宰治,你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悟。”

      他说,叫悟就好。

      “好,”太宰的笑容扩大了些,“悟。”

      他轻轻念出了这位浑身上下都只有雪色的朋友的名字。不知为何,被叫了名字后悟显而易见地有些高兴。他哼着轻快的歌,熟练地带着太宰穿过一棵棵灰青的树,在无法分辨方位的雪地里轻松自如。渐渐地,太宰能够看见山下其他正在下撤的人们了。

      “喏,”悟遥遥地伸手指给他看,“跟着他们一起下去就好了。”
      “可是,我想我走不动了。”
      “啊?”悟愣住了。

      太宰叹了口气:“对不起。其实,上山已经花尽了我的力气。走到悬崖边也是觉得走投无路,既没法登顶,也累到不能回头,只好选择……”
      “很感谢你的帮助,”太宰动容地说,“但我可能没法和你一起离开……”

      悟看起来有点着急。

      “你……”他纠结了好久,最终妥协道:“那好吧。你跟我去我家吧。”

      他们换了个方向,向下绕了一段路。途中,太宰表现出明显的倦态,走一段路便要在原地休息着喘气;相反,悟似乎感觉不到疲惫,他的步伐太过轻盈,简直像飘在雪地上似的。

      “就快到了,”悟说,“要不要我背你?”
      “可以吗?”
      “……你真是不客气啊。”悟的蓝眼睛里透出无奈。他蹲下来示意,太宰趴到他身上,被轻轻松松地背起。“谢谢你,悟。”太宰诚恳地说。
      “不客气啦,下次如果没做好充足准备,还是不要随便登山了,大自然是很无情的……一不小心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哦。”
      “其实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哦。”
      “……欸?”悟不太理解,“为什么呢?”
      “这个嘛……”

      下次再告诉你吧。太宰趴在他肩上说道。
      悟的背很薄,却意外地有力量,即使背着他步伐也依然轻飘飘的,不受任何影响。他的脸贴着悟的肩膀,真奇怪,两个人都是凉凉的,似乎怎么也热不起来。

      寒风变大了。天愈发地阴沉,黑云重重地压下,雪色显得模模糊糊。不难想象即将到来的会是一场怎样可怖的暴风雪。然而此时此刻,太宰却有种奇异的安心。许是常年住在雪山的缘故,悟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雪松味,清冽得近乎沁人心脾……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太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他见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屋。木屋点着暖灯,看起来才打扫过,干净得一尘不染,屋子里更是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床薄薄的被褥。一个皎色的影子坐在门口,他垂落的长发白得不可思议,在地板上绸缎一样发亮。

      “悟。”太宰叫他。

      “你醒啦?”悟抱着膝转过脸,蓝眼睛笑盈盈地看向他,“太宰你睡得很熟哦,现在已经很晚了,暴风雪也停了。”
      “这样啊。”太宰笑了,“真不可思议呀,我向来睡眠很不好,已经很久没有睡这么好的觉了。”
      悟的视线似乎闪躲了一下:“是吗?希望你之后也能睡好吧。”

      太宰走到悟的身边坐下。外边新雪盖旧雪,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山里的夜色本该森然莫测,望不尽的黑暗,影影绰绰的树影狰狞地舞动着……然而坐在这间暖色的小屋里,这一切似乎都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等天亮了,一定要好好地回家哦。”悟伸出指尖戳了戳他,“不然你家里人会担心吧。”
      “悟,”太宰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悟很惊讶:“为什么想再见到我?”
      “……因为,”太宰慢慢地说:“这一切好像在做梦一样。”

      雪山,暴雪夜,宁静的安全屋。
      简直是童话一样的美梦。

      “我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哦。”

      太宰托着腮:“但是总觉得悟不太像人类呢。”
      “噗,”悟说,“你在想什么啦,我当然是人啊?要验证一下吗?是妖怪的话现在就把你吃掉——”
      “有这种好事吗?”太宰惊喜道:“吃掉我之前要先给予我无痛的死亡哦,悟!你也不想食材在嘴巴里哇哇大叫吧?”

      悟被他猎奇的比喻震惊了,他沉默地扭过头去,看起来不想再与太宰交流了。接下来的时间像是逝去的流水,他们似乎是闹腾了许久,太宰把悟逮进被窝重新睡觉。兴许是被子太薄,他半夜居然冷得直打哆嗦,直到悟无奈地钻出被窝,将被子全让给他,太宰才正常地睡着了。

      但这些记忆太宰都不大有印象了。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倏然睁开眼睛,别说雪山里的木屋了,他现在正好端端地躺在山脚下呢——太宰抬头望去,巍峨陡峭的山岭隐于云端,雪山始终岿然不变。昨天发生的一切似乎真是一场梦。他从山上下来——他是怎么下来的?他记得有一个人……是叫谁来着?

      无端地,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双蓝色的眼睛。

      太宰从此发疯似的寻找这抹蓝色。比大海更浅更辽阔,比暴雨后洗净的天更透更亮,比天然碧玺更闪耀——灵动、明莹的眼睛……如此漂亮的蓝色简直像眼白上的一个虚幻投影。在他此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他无法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这种蓝色。

      他不能忘记他。太宰后来又去了两回雪山,但他都没能找到他,他想要呼唤那个人的名字,但他已经将名字忘记;下山后他在村子里到处打听,但是没有人在山上见过所谓‘白色的影子’,那场奇遇成了太宰天马行空的梦,而梦正是一种泡泡一样轻轻戳了就破的东西。

      这一夜,他依然没能睡着。曲起腿,放下来,支着身子侧躺,又放下。他坐立不安。在此之前,太宰把死的降临看作一个值得盛大欢庆的节日,而现在,追寻到记忆里仅剩的蓝色反而成了节日的入场券,拿不到入场券他就没法安心去死。寂静的黑暗包裹着他,太宰听着自己的呼吸。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都能看见那片雪。已经无法满足于局限在六叠半的普通人生,无法满足于这样平平无奇的死亡,一旦去过辽阔的雪地,拥抱过无垠的山脉,见识过千丈恐惧的边缘……他对雪山便是这样一种飞蛾扑火的决然眷恋,像是掉进了爱河的狂热人士,那儿有一种东西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

      天亮了。太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再也不要离开雪山。哪怕死在那儿——哪怕死在那儿。清晨六点,隔壁准时传来电视声音。果不其然,又是早间新闻频道。

      “……又一起引发当地热议的‘不可思议’生还事件。一名于上周五独自前往山区后失联的上班族,在无专业御寒装备、且当地气温由十度降至零下十多度的极端条件下,被当地民间救援队发现。发现区域地势复杂,遍布积雪的乱石与倒木,正常状态下极难通行……”
      “……他身上的衣物相当单薄,身边没有背包或其他可见的食物。最令人费解的是,他身体周围的积雪有异常的融化痕迹……气象记录显示该区域夜间持续降雪,按常理足以将静坐者掩埋,但该男子身上仅覆盖了一层薄雪。以他暴露的环境时长和衣着情况来看,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很难用常规的生理学知识完全解释……”

      隔壁传来的声音太宰已经无心再听了。他欣喜得几乎颤栗,在一瞬之间他就将近期这些新闻联系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霎时击中了他;太宰急忙将简要的登山装备翻出来,几乎数着秒收拾好一切,便匆匆忙忙地奔向雪山——他的雪山——

      **

      自从有记忆起,五条悟便被禁锢在这座山里,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清楚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只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离开山。数不清过去多少年,在他漫长的自我意识觉醒时期,他几乎和整座山脉一同陷入沉睡……再醒来时,他发掘自己已经掌握了山神的力量。

      同时,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他叫五条悟,几百年前……曾是一名咒术师。五条悟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那儿有一道贯穿的撕裂疤痕,狰狞地围成了一圈。他已经死过一次。他的魂灵四处散落,一部分留在了雪山,与山脉共同呼吸,重新凝聚起了力量。百年前的前尘往事皆同过眼云烟,已经不能教他的心灵泛起波澜。他的意识散于雪山也聚于雪山,他更愿意承认自己是在此地出生的……他与整片大地建起了连结,他是大地的孩子,是如今的雪山神灵,天地生养出的魂灵纯粹如纸,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人类死去……

      五条悟动了恻隐之心。人类在他眼里与整座山脉的花草无异,被极端气候摧残枯萎的花草他尚且会疼惜,更别说热爱登山却运气不佳,遭到大自然愚弄而差点丧失生命的人类……他动用自己的力量救起了他们。

      这是一个和平的、没有咒灵的时代。
      然而百年前,他最后的意识来到此处时,与这片土地签订了契约。永远长存于此、守护一方平安的代价是永远不得被人铭记。他从沉睡中醒来后帮助了不少人类,无情的大雪吞没过许多生灵,他俯下身,托起了被掩埋的生命。

      他也曾现过身,模仿人类的衣着模样,试图给他们提示、给予他们警告。他为遭遇暴雪的旅人指引方向,他将迷途的动物送回家……也有人和他说话,也有人和他相谈甚欢,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雪神无法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痕迹,被救的人即使偶然想起也只会认为大梦一场,最终彻底遗忘。做再多的好事也无法被记住,人类的记忆只会像雪一样悄悄融化、消失。

      五条悟并不在意。只是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孤独。

      直到太宰治的陡然闯入。起初五条悟并不理解这个总是冒冒失失来到雪山的人类。他第一次上山时几乎狼狈极了,在这样恶劣的大雪天登山,没有做丝毫的登山准备,更没有一点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直到他体力不支,彻底摔进雪里。此时此刻,坐在树枝上的雪神难得犹豫了一下。

      他飘落下去,将这个迷惘的旅人送回了山脚。

      五条悟知道,他也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样,会忘了他。

      他没想到他会和太宰治有第二次见面,更没料到自己会把太宰带回林子里的小屋——那其实是以前人类所建造的一个废弃避难木屋,他让太宰陷入睡眠,用雪神的力量打扫干净屋子,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指路的普通好人。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类呢。他想。迷路过一回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来第二回……五条悟察觉到了他的有意靠近。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拒绝。那个夜晚,五条悟坐在门边,静静地等了一夜的雪止。暴风雪无法伤害他,同样,他也无法改变自然的气候。雪落下时,黑洞洞,静悄悄……不再作为人类后,他已经察觉不到冷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雪神的身体永远都那么冰凉、缺乏温度。强行将他拉入被窝的太宰治当然会被冻醒了,这和抱着一块不可能融化的冰睡觉有什么区别呢?

      他终究无法和人类同行。明天一早,就送他回去吧。
      ……

      ……可是为什么他还要一遍遍来找他?

      第三回、第四回……看着太宰治一次又一次地重返故地,茫然地站在冰天雪地之间,却无法呼唤出他的名字,隐身状态下的五条悟几乎为之动容。他想要回应他,可他清楚地知道——即使现身他也认不出他,即使太宰曾经认真地承诺说“他的记性很好”,可是没有办法。他不愿徒增太宰的痛苦。

      雪山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在这荒辽的雪地里,怎么会有他要找的东西呢?天黑后气候对普通人来说更难承受,回去的山路也不好走,得早点送他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雪神闭上眼,飘过去,无声无息地给了太宰一个拥抱。
      不要再来了……五条悟叹息着说。

      **

      他再次爬上了寂寥的雪山。
      太阳还没有升起。今天山脚下几乎没有游客,昨天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来度,风暴肆虐,大雪几乎将一切淹没,连绵的群山沉寂在无边无际的白色.恐怖之下……太宰毅然决然地在此时登山。

      他踏过雪线,忘记了时间。他明白自己身上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但他已经无心仔细观察,他全然地爱上了这座山,并被它迷得晕头转向、不能自持。他究竟在寻找什么?这白色的风暴里究竟有什么使他如此饥渴?

      五条悟浮在半空,静静地望着他。

      “你能听见,对吗?”太宰的头发上、眉毛上挂满了坚硬的冰碴,他四下张望:“你在哪里?”

      他踩在厚厚的雪上,脚印深深地下陷。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渴望雪山能够张开它的怀抱,多么渴望那个曾谋面却无法呼唤的存在能够现身——

      “我记得你!”他急促地说,“我从没有忘记过你!”

      冰天雪地之中,他的呐喊几乎被寒风吞没;太宰甚至没能来得及带全保暖装备,几千米的海拔之上,他的嘴唇冻得发紫,手脚越来越沉重,视野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惨白,狂风差点将他掀倒。太宰踩出一个又一个雪坑,可山顶却依然遥不可及。

      最后一个踉跄的瞬间,他本该跌入黑暗。可这黑暗似乎有了重量,它稳稳当当地托起了太宰。接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合上了他的眼皮,温柔地拂过他的皮肤,替他捂住了耳朵。所有结在脸上的冰霜徐徐消融,整个世界关灯一样暗了下来,寒风消失了,一切寂静得不可思议。
      五条悟接住了他。

      “是你!”太宰激动地说道:“我知道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不对?”

      “是悟,”雪神说,“五条悟。”

      太宰的心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

      太宰睡着了。这睡眠来得太长、太深,似乎聚集了天底下所有的美。梦里有一片辽阔的雪原,肆意生长的绿树映着雪色,曙光中整片大地灿灿生辉,亮闪闪的鎏金抚过他的眉梢,令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第一眼便撞进了一片汪洋之海。在这世间有那么一双眼睛,超越了视觉的存在。那里面没有普通人类的需求与目的,而是流淌着某种更广阔、更宏大的东西;像是天空容纳飞鸟,大海哺育千千万的游鱼,这双眼睛看见一切,包容一切,允许一切存在……最后,他在清澈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太宰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前半生。往事种种,一桩桩景象、一幕幕余音,他记得每一件事的发生,却无法再与过去的心境共鸣。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那根在体内几乎烧到尽头的烛芯,竟在最后一刻猛地亮起,窜出熊熊的火焰。

      “悟……”他浑身发颤,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胸膛中翻腾。太宰抓住雪神冰凉的手,在他手背落下一连串急促的吻,“我请求你,”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把我的生命拿去!……献上我的灵魂,永远铭记你,直到死神肯大发慈悲收下我为止——”

      “不,”一身白袍的雪神抚摸过他的头顶。日色下,五条悟的白发竟变得银灿灿,光晕奇异地飘动在他的眉睫,整个人幻影似的拢住太宰,“你不需要这么做……”

      “可我爱您!”太宰叫道,跪倒在他面前,“我情愿一直和您待在一起;我恨透了无聊的生命!一开始我想向这山讨要死亡,每日每夜我都在向死神恳求……我自愿杀死自己,可命运把我带到您的面前——”

      “我不能抵抗,”他的眼里噙满泪水,“我花了一生用来寻找平静,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宽恕,但我在您的眼中找到了……我……”

      太宰几乎说不下去。太阳在天边升得越发高了,他的鼻尖跳跃起金子般的暖色,若是此时转过头去,太宰会发现他的身后竟是一片火玫瑰般的天幕,那光如此强悍如此浓烈,万箭似的砰然爆发——
      金光杀死了旧我,在这光明里他获得了新生。

      “我答应你,”五条悟轻声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我会做你的眼睛,我会为你指路……永远、永远……”

      这一刻,太宰踏上生命的制高点,含着热泪,紧紧拥抱了他的神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朝圣者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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