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春来》说来

1、第 1 章

　　窗外。
　　斑驳的树影和稀漏的白光齐齐投射在窗玻璃上，黑白相间。行人在电影的幕布里穿梭，像是从时间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我跟你说的记住没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打破了这场默剧。

　　沈昭兮无奈地从窗外收回目光，落在桌后的老者身上：“我都听着呢，您老放心。”

　　虽然语气郑重认真，但大抵是气质使然，总隐隐约约露出点漫不经心。

　　老者轻“哼”一声，靠在了小叶紫檀打造的椅背上。质地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再精心的保养也挡不住岁月的剥落，不过这并未使其减色，反而醇厚了许多。
　　能看出主人生活的讲究。

　　“我还能不知道？”他故意抱怨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小伙们，一个个的，都嫌弃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尤其是你，怕是巴不得早点出师！”

　　被“指责”了一通，沈昭兮也并未有任何忿忿不平，而是赶紧顺着他的气哄道：“哪里的话。您老的成就，我们是拍马莫及。大家其实都非常希望您能晚一点退休！”

　　“堂堂沈天才的话我可不敢信。”
　　话里阴阳怪气，但老者的神情明显颇为得意。

　　话题又拉回正轨。

　　“好了。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别一天到晚都在埋头钻研你的画技。艺术类的东西，都是和自身经历息息相关的。”

　　“既然到了瓶颈期，说明你的技术已经到了一定的层次了。这种时候不要着急，多出去看看，谈个恋爱什么的，说不定这道坎就自然而然地过去了。”

　　一番话说的掏心掏肺。

　　沈昭兮闻言打趣道：“您老也不想想，这都没人追我，就算我想谈，也找不到对象啊。”

　　老者斜睨她一眼：“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沈昭兮要是在......那个什么，你们学生创建的一个号，然后所有学生都可以在上面投稿的，叫什么来着？”

　　“校园墙。”

　　“对，校园墙。”老者继续道：“要是你在上面说一声想谈恋爱了，不知道多少男生排着队等你！”

　　“他们是不喜欢你吗？分明就是不敢追！”
　　掷地有声的一句陈述，不容置疑。

　　沈昭兮也不否认，只笑道：“既然他们都不敢来追我，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恋爱呢？”

　　“......也是。”
　　老者又扫了一眼这个已经跟着自己学了九年的唯一的徒弟——

　　从豆蔻到双十。

　　曾经稚嫩的面庞现在已经彻底清晰了起来，但是气质一如既往。

　　长相秾艳，少年成才，意气风发。做事永远一往无前，微微眯眼凝视时，像是天光下最亮的一把刃，锋利到直击人心。

　　但又或许是什么都得到的轻而易举，为人处世总有股懒懒散散的劲，别样的勾人。

　　很矛盾的两种特性，偏偏杂糅在一起，不可分割。

　　“不谈恋爱，总有别的办法可以增加见识！”

　　老者将手边的画纸卷起来，递给沈昭兮：“好了好了，赶紧走！把你的画也带走！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顺其自然，别太钻牛角尖！”

　　“我知道了。”
　　沈昭兮双手接过画卷。

　　见老者挥了挥手，她鞠了一躬，告辞离开。

　　门扉被缓缓掩上。锁芯叩击扣盒，在岑寂的走廊里撞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被摇曳的风铃。

　　风从尽头的窗缝里溜进来，扬起她的衣角。
　　这是暮夏难得的一点凉意。

　　沈昭兮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点开新消息的提示窗口——

　　【你采风回来了？】
　　【之前的问题解决的怎么样了？】
　　【我今天下午满课呜呜呜，只能晚上见了......】

　　后面跟着一个猫猫哭泣的表情包。

　　窗口顶部的备注是“林若瑜”。

　　沈昭兮嘴角扬起一抹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准确敲出每一个字符。

　　【我知道。放心，我这段时间暂时都不会离开，有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一会儿下课时间到了，我来接你。】
　　【问题还没解决。不过不用担心，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难题能困住我吗？】

　　林若瑜似乎正在玩手机，消息回得飞快：【好！我晚上没课，我们去试试校门口那家新开的火锅店怎么样？猫猫崇拜.jpg】
　　【已经开了一个周了，我听他们说味道很好，就等着你回来！】

　　沈昭兮一边往外走，一边处理没有批阅的信息。
　　走出教学楼明暗交界的一瞬间，天光乍泄，热气灼人，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快步躲进树荫下，她才回复道：【可以，都听你的。】

　　消息发送成功，迟迟没有回应。
　　想来对方应该是收起手机开始听课了，沈昭兮清除完所有的红点，将消息框删除得一干二净，才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

　　正午的光线，总有股不依不饶的势头，填满了所有的空白，和阴影依偎。

　　学校虽然植林密布，但依然有些地方规划的不到位——

　　沈昭兮站在最后一段阴影里，看着裸露在外、一望无际的路，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往外走去。

　　A大建校早，又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最高学府，再加上这一片区域都被市里重点规划，这些年发展下来，已经成为了市里最为繁荣的街区之一。

　　北校门外的路已经扩建为了八车道，但仍拦不住私家车如流水一般滔滔不绝。

　　红灯一亮，就成了被困在高楼大厦间的一潭死水。
　　像是长在黑布上密密麻麻的斑点。

　　沈昭兮的目的地是斜对面路口的一家咖啡厅。

　　据说老板是某家公司的小少爷，就在A大读书，开咖啡厅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胃口和爱好。
　　要求高，雇的咖啡师在国际享有盛名，价格自然也高。

　　不过对沈昭兮来说不算什么。

　　她来这里也不是因为咖啡的口味。
　　毕竟要是有方面的需求，她有更合适的去处。

　　偏好这家咖啡厅，只是因为其独特的店内装修与极佳的地理位置。

　　正好位于路口拐角，又在二楼，坐在窗边能够清楚地将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

　　沈昭兮轻车熟路地踏入不太惹眼的楼道里。

　　逼仄的过道，脚步声反复回唱。
　　连行人来往，都要侧身相让。

　　一直到推开尽头的房门，波西米亚风的装潢闯入眼底，才堪堪松了口气——

　　浓郁的绿植、藤编的餐椅，镂空的吊饰参差不齐地垂落，风一吹，玉石碰撞当啷响。
　　无处不在的自由气息与蓬勃的生命力。

　　“沈小姐，好久不见！请问您还是坐之前的位置吗？”
　　由于来的频率过高，已经在服务员这里混了个眼熟。

　　沈昭兮颔首，任由服务员走在前面引导。

　　靠窗的座位都被设计为了隔间。每个房间里的装饰略有不同，沈昭兮全都尝试过一遍，后来坚定地选择了倒数第二间。

　　除了最后一间，客人不被允许进入。
　　沈昭兮先前打听了解到，最后一间是小少爷给自己留出来的。

　　往常她在这里一坐好几个小时，隔壁都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响。

　　只是今日，情况略有不同。

　　走在前面的服务员为她拉开了隔间的木制房门，沈昭兮刚要转身走进——
　　那道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阳光直射而来，沈昭兮不由得眯了眯眼，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服务员拿着点好的单从里面离开。

　　木门再掩上。

　　她最后瞥见的，是一道灰黑色的轮廓，以及落在棕色地毯上的一团阴影。

　　沈昭兮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让服务员先行离开，随机进入自己的隔间，坐下。

　　她象征性地接过菜单，目光却没有在上面过多停留。
　　“和之前一样，一杯拿铁，谢谢。”

　　服务员笔尖在纸面不断摩挲，“沙沙”作响。

　　沈昭兮从兜里掏出手机，将它和画卷一起轻轻扣在桌面上，状若不经意道：“我还在奇怪刚才课上怎么没有看见你们老板，原来他来喝咖啡了。”

　　服务员动作一滞：“我们老板没来，是不是您认错了？！”

　　来这里的A大学生不少，大部分认识自家店主，服务员未作他想。

　　沈昭兮故作恍然：“抱歉，应该是我看错了。”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服务员并没有关注这点小意外，记下之前的要求后，询问道。

　　“没有。”

　　“祝您用餐愉快！”
　　服务员撤走桌上的菜单，关上木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沈昭兮直直注视着挂在对墙上的一副摄影图。
　　出自国内一位著名摄影师，取景地是西北的隔壁荒漠，但主题却叫“生命”。墙上展示的正是这组图里最出名的一张。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一掠而过的身影——
　　即便是烈日也无法掩饰的一身颓废死气。

　　黑与白。
　　荒漠和绿洲。

　　极致强烈的对比，最直击人心。

　　贫瘠的灵感，骤然开垦出新的甘泉。
　　瓶颈开始松动，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开始沸腾。

　　沈昭兮想，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她或许找到那把钥匙了。

　　“叩叩”。
　　服务员将做好的拿铁送至桌前。

　　“请您慢用。”
　　上完咖啡，他退至门口。

　　所有的噪音都如潮落般退去。

　　唯独杯面的拉花还在左右横荡，烫热了冰冷的桌面。

　　沈昭兮毅然站起身，走出隔间，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走廊里，敲响了最靠里的那扇门。

　　所有横在路上的荆棘，她都会一一铲除。
　　现在遇上的，不过是其中最为顽固凶险的。

　　但是没关系。
　　她遇到了最契合的磨刀石，没有什么是她无法解决的。
　　她不信如果。

　　“请进。”
　　一道出乎预料的清冽男生传来。

　　沈昭兮推开门，依旧是扑面而来的强光。

　　她任由光线刺进眼底：“你好，我叫沈昭兮，是A大的一名美术生，想邀请你做我的模特。”

　　“抱歉。我无法答应。”
　　声音戛玉敲冰，意料之中的回答。

　　炫光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沈昭兮首先撞上的，就是对方冰冷的视线。

　　只一瞬，他又低下了头。
　　不过足够沈昭兮看清对方的外貌了。

　　黑发浓密柔软，睫毛密长，鼻梁高挺，唇形略薄，偏偏缀有一颗唇珠。肤色苍白得有些病态，眼下的乌黑更加凸显了出来。
　　衬衫绸光闪烁，暗绣内敛，打理的非常整洁。

　　单单外形看不出什么异常，然而距离拉近，厚重浓稠的死寂像是要将人生生湮没窒息。

　　无论多么沉重，都无法掩盖的完美骨相。
　　饶是沈昭兮临摹对象众多，自恃眼光甚高，也不由得暗暗惊叹。

　　现在，更舍不得放手了......

　　思绪万千，现实不过转瞬。

　　沈昭兮并没有任何窘迫，依然维持着自己的笑容。
　　自信张扬却不锋利冒犯。

　　“没关系。”
　　她将自己抄在裤兜里，因为常年折磨变得有些褪色褶皱的名片按在桌沿。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意见了，可以随时拨打我的电话，我一直在线。”

　　老师强行让带着这张名片时，她还颇为不愿。
　　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对方只是颔首，一言不发。
　　修长的手指握着瓷杯搁在餐盘上，作金石声。隐约还能窥见腕内的青筋，隐入袖口内。
　　明明有些病态瘦弱的外表，突然多了几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沈昭兮眸光流转，笑得更加真切了：“今天能遇到你非常愉快，希望下次再见！”

　　再见——
　　多好的词。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