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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珠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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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绮罗粉黛)
一千年前,东渊君第一次从天外回来,曾带回许多新奇玩意儿,旨在为“丰富瀚渊生活”。
吟涛一眼挑中了那些漂亮奢靡的胭脂水粉。
不仅很快研究出了怎么搭配,还教给了好些其他姑娘。
也因此,她身边聚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丫头,每日同她一样往妖艳里打扮。
“好想去天外啊。”吟涛手中铜镜微晃,眼睛却望向天边那道裂缝。
“听君上说,天外仅唇脂种类便有百种之多!咱们手头不过十几种,来回调弄,也快用尽了……”说这话的姑娘叫香霓,眉眼细长。
“若是去了天外,吟涛姐想试什么色?”问这话的姑娘叫晚珠,脸蛋娇俏。
吟涛神驰着,“我想试试冷色,听闻有一种紫色,最是漂亮。”
瀚渊无光,在奔腾的焰火下,万物都镀上暖色,冷色——可谓是最稀缺的色系。
晚珠思索道:“嗯……我就喜欢艳丽一些的,比如绛红,能挡住这些难看的钩痕。”
“难看吗?还好啦,拿笔沾墨勾一勾,还能绘出花纹。吟涛姐帮我看看……”香霓说着就要将脸凑过去。
咚咚——
正这时,门那边传来一阵粗鲁的捶门声和咆哮:“出来!香霓你个丑八怪,吟涛你个老妖婆!”
香霓嫌弃地蹙眉:“啧,又是那个男人婆吗!”
“烦死人了,怎么就不吃教训呢?”晚珠也忿忿。
香霓复而嘲笑:“一身蛮力有什么用,吟涛姐的泡沫就克那些没头脑的近身白痴!哈哈哈!”
吟涛浅叹一声,放下手中的镜子,婀娜身段向嘈杂的门边走去。
想着:今天得把那丫头狠揍一顿,起码让她消停几天。
2(君上太唠叨)
东渊君把吟涛叫到宫中,训斥了一顿。
“吟涛,少将心思放在梳妆打扮上,当抽时间精进你的术式,太脆弱了。”东渊君平日繁忙,难得抽空显然是为要事,常人见她这般语气,总会生出几分怯意。
“嗯。”百无聊赖的少女却敷衍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一百年后,她又被叫去了宫中。
“吟涛,明日擢选十杰将,我希望你能拿下。”东渊君庄重道,“你的泡沫术变幻莫测,再提点韧度。起码,得胜过幽荧。”
“哦。”妖艳的女子抠着指甲上的粉黛,漫不经心。
又过去了三百年,她再一次被叫了去。
“吟涛,我知道你与月谣有过节。但明日便是出征之日,我希望你二人能握手言和。”
“……”那边女子却拿着梳子自顾梳理发髻。
“吟涛,你有在听吗?”
东渊君提高了些声音,面上已然不悦。
吟涛这才回过神,却一脸不情愿,“君上,非是我不想,每次都是她找茬。要言和,也当是她主动吧。”
东渊君有些头疼,叹了一口气。
“吟涛,我知道你不喜争斗,除非对方欺你身边之人。……可你何不试试把月谣也视作家人?”
“她?”吟涛想了想,眨眨眼睛,“若是她能给香霓道个歉,我便考虑考虑。”
3(别去)
焚冲二百四十年,河东发大水。
上游,一道浅紫人影一直追着汹涌的河水奔跑。
那河中,是翻腾狰狞的魔兽。
“香霓!是我呀!快停下来!”她呼喊着。
河水中的怪物却充耳不闻。
吟涛脸上的泪水带花了妆容。
三十年前香霓病发化蛹,怎的也以为要耗上个数百年,未料想到此次蛹变竟来得如此快。
魔物嘶鸣着,冲天的魔气席卷,掀起的浪将岸边的女子全身淋湿。
吟涛一边呛着水,一边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吼着:“香霓……不可以,别去!”
下游,乃是一座村庄。
刚破蛹时最是饥饿,香霓怕是无法克制自己……可若是惊动仙门修士,那她便危险了。
可怪物对吟涛的呼喊充耳不闻——抑或是再也辨不出她的声音。
它翻卷着潮水,向那村庄奔袭而去。
4(你来照顾她们)
噗哧——
壮硕的仙门修士一刀斩下魔兽的首级,干脆而利落。
庞大而狰狞的躯体随着喷溅的黑血而轰然倒地,随后缓缓皴裂。
这头浑身绛红的玄级魔物作恶多端,且极善于躲避,已屠戮数十个村庄。他们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追了半月,终于在这偏僻村庄将其斩杀。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村庄已被魔物蹂躏得满目疮痍,遍地尸身残骸,血腥气弥漫四野。
只有一个女子和两个女童幸存。
那女子身着紫衣,虽衣衫凌乱不整,妆容却很是妖艳,看着也不像是这乡下的人,倒像是城中来的旅人。
她似乎受了沉重的打击,形容憔悴,满身尘土,蜷缩于角落瑟瑟发抖,口中一直喃喃念着“晚珠”。想来,也许是罹难的亲人吧。
其中一个修士走过去给那女子披了件衣衫。
回头却与同伴商议:
“这两个女童怎么办,带回太衡山吗?”
“不行啊,玄阳不收女徒。还是交给官府想想办法吧……”
两个玄阳宗的修士苦恼着。
“可是,师兄那边告急,似是遭遇了很厉害的魔物,得立即赶过去……要不,这两个女童就扔在这里?”
“那怎么行,她们还这么小,哪能置之不顾?”
他们挠着头,却忽将目光转向紫衣女子。
“要不……姑娘,你来照顾她们一会儿吧。”
“放心,我们也不是要扔给你,晚些我们便回来将她们领走。”
吟涛尚未作答,这两个粗硕的汉子便推搡着先后架剑离去。
她抬首,呆滞地凝望着远去的剑影。
“呜哇——”
尖刺的哭声将她的视线拽回,眼前是两个豆丁大小的幼童,张着嘴大肆地哭着。
她看着这俩幼童,愣了许久。
当年香霓和晚珠从东渊的潮水里诞生出来的时候,好像也才这么点儿大?
……
虽然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这样枭首的死法,对她们来说是不是没有什么痛楚呢?
她摸了摸眼角,终有一日,这也会是自己的归宿吧。
紫衣女子微微叹了一息。
视线又回到眼前这两个手拉手、坐在地上哭号的女童身上。
刚才那两人……说是会回来?
要不,就在这里等等吧。
5(香霓和晚珠)
可吟涛坐在废墟里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也不知那两人是忘了,还是死了。
吟涛从没照顾过天外人的幼崽。
小女孩嗷嗷哭,和瀚渊的孩童太不一样,脆弱又可怜。
她用泡泡捏了俩玩具哄她们开心。
问她们什么名字,她们也不答。后来才知道,像那种偏僻的村庄,女孩儿及笄以前,是不会给起名字的。
她带着两个孩童,去镇上买了两只饼子。
“那你,便叫香霓。”她将饼子递给其中一人。
“而你,叫晚珠。”又递给另一人。
两个女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点头。
随后便狼吞虎咽地啃起饼子来。
6(滚。)
香霓五岁,晚珠四岁了。
吟涛带着她们迁了许多地方。
远离仙家庇护、却又不破败的地方是真不好找。
那夜刚哄了她们入睡,忽然——
院落外有异样之气。
红光闪烁,吟涛一个闪身来到了门外。
她极少使用这招,除非——过于紧急。
“月谣。”她拦住来人。
快五十年不见的战友,她却并不想将对方迎进屋。
栗黄衣装的女子狞笑,“你让我好找啊,老妖婆。”
“……”
月谣审视着眼前之人,“咦,不生气了?”
吟涛瞪眼,“有什么事,赶紧说吧,说完了快走。”
月谣低哼一声,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摸出一扎羊皮图纸。
“此山名为寒白山,在北部边塞之地。此处是我们暂时的据点,由羽霜统领庇护。如今那些蝼蚁四处猎杀族人,彼此有个照应能更安全。”
吟涛嗤笑一声。
“你以为,聚在一起便能更安全?”
“起码比分开的强!”月谣回喝一声,吼完便开始捏太阳穴,“算了,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爱去不去吧。”
那突如其来的破空之音却惊醒了房间里的幼童。
“娘亲……”女孩微弱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出。
听见那声音,金红的眼眸忽地一闪。
“那是,蝼蚁!?”
吟涛瞪着眼睛横在门前。
“不许碰她们。”
闻言,高俊的女子张狂大笑起来,“我就说你怎么遮遮掩掩的,原来搁这儿饲养蝼蚁啊。怎么,小小的灵气不够,打算养肥了再吃?”
啪——
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滚。”
月谣回过头,脸上带着红印子,眼中闪着烈光、露出凶意。
却什么也没说,悻悻然离去。
人走后,吟涛靠着房屋的白墙,长长叹了一声。
7(情爱)
吟涛很强。
强得能徒手轻松制服凶恶的歹徒。
县衙每月拨钱请她帮忙缉拿犯人,连捕快都全数遣散了,省了不少例银。
她拿着这些积攒的银钱,在西北一处小县城带着两个“女儿”活得还算轻松自在。
转眼,香霓和晚珠都到了桃李年华。
那日,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俊气的小伙来提亲。
妙龄少女好劝歹劝,才说服紫衣女人收下聘礼。
“娘亲,您看着这些豪礼,您不心动吗?”香霓嘻嘻笑道。
少女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桃花眼尤其勾人。
“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当真做好决定了吗?”紫衣女子眼中却有些舍不得。
少女点了点头,“嗯。”
紫衣女子哀叹一声。
“要是行了那个礼,你便要离开我身边……你当真想好了?”
香霓噗嗤一声笑了,“娘亲,我不能永远被您护在羽翼之下呀。晚珠,你说是不是?”
那边,瘦小的少女轻摇团扇,一脸鄙夷:“可别代表我。我可不想成亲,也不要离开娘亲。”
“你就嘴硬吧。”香霓冲妹妹笑着,“也就咱娘亲,愿意养你这种小懒虫一辈子。”
“去去去!”晚珠就差把团扇扔过来。
吟涛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对面,语重心长:
“可是,香霓,那个陌生男人你才见不过十天,你便愿意随他而去?”
“正因为陌生,才要去认识呀。”少女挤眉弄眼,“相知,才能相爱。”
吟涛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这是在瀚渊没人教过的知识。
“相爱?”
“嗯。裴郎说,他娶了我,便会一辈子对我好。我想,这便是相爱吧……说来,我看书堂那王进士就挺喜欢娘亲的,可您老拒绝人家!”
“我?……我就算了吧。”吟涛尴尬一笑。
这次,晚珠是真把扇子扔了过来——
“香霓你个多事的,少出馊主意!那破进士哪配得上咱娘亲!”
不大的房屋中,洋溢着欢声笑语。
8(谢谢您)
焚冲三百二十年。
王朝更替,天公作美,江南之地,晴空万里。
躺在太师椅上的老妪欢喜地唤过孙儿,介绍道:
“云生,来,快叫太阿祖。”
老妪年过古稀,头发已然全白,厚睑耷拉,连睁眼都颇艰难。
“阿祖,您又逗我。”年轻的小伙打趣道,“这位夫人怎的看也不过三十,您莫要这样戏侃人家。”
宽敞的厅堂内,无论是躺着的老妪,还是站的俊俏小生,抑或是坐着的紫衣女子,皆喜笑颜开,气氛温馨而恬淡。
待到云生离去之后,紫衣女子才站起来,握住那只放在太师椅扶手上、满是褶皱的手。
“你也莫要再这般唤我了,免得叫人生疑。”
老妪垂老的脸却堆满笑意:“不管其他人如何说,您永远是我的娘亲。”
皱巴巴的手和光滑细腻的手紧紧交握。
吟涛心中百感交集。
“香霓,你怨过我吗?”
“当然怨过啊。”
这般回答让吟涛怔愕,老妪却忽地一笑:
“怨您小时候只给我一个鸡蛋,却给晚珠两个,明明她吃再多也长不了个儿!还有,怨您留了封奇奇怪怪的书信就擅自躲起来,害我和裴郎那些年四处找您……”
吟涛苦笑一声,一股酸涩住喉中打转。
“即便我曾告诉过你,当年毁掉你村庄的,是我的同伴?”
“娘亲啊,我已经七十多了……”老妪如孩童时一般揉捏着那双数十年如一的手,眼瞳舒展开来,“如今,我闭眼所见,唯有您美丽的面容,裴郎的相守,还有满堂儿孙……”
“幼年那般久远之事,我早便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了。”
那双眼瞳,深如汪洋,却又淡如轻烟。
“娘亲,这世上有太多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有太多不幸的女子……我,还有晚珠,这短短一生,能遇见您,已是我们莫大的幸事了。”
老妪浅浅地,阖上双眼。
“谢谢您。”
吟涛轻轻地抚摸着老妪的脑勺,一如数十个春秋以前那般轻柔。
心中却燃起一簇微小的火苗。
灾难、苦痛。
不该是这些姑娘们短暂而美丽的一生该经受的。
她可以、也决心制止这一切。
哪怕终有一日会成为无心无智之怪物,也要尽己所能、无怨无悔。
9(好好活着)
和姑娘们相处这几百年,磨平了她的心性。
不再怀悲戚,不再生怨怼。
除夕之夜过去,雪山的天亮得格外早。
趁着破晓,吟涛便打算不辞而别。
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可走出没多远,身后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来人是那道熟悉的栗黄色身影。
“老妖婆!”傲气的女子扯着惯常的大嗓门喊道。一边却摸出一包东西,“羽霜给你的,叫你在路上拿着做干粮。”
吟涛微怔,却缓缓接过。
捏起来软软的,琴溪昨夜做了不少馕团,应是包了一些给她。
当是都知道她平日少用术式,行得慢,路途遥远难免饥饿。
“谢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包干粮收好。
俊气的女子却仔细瞅着她,眼中也没了往常的敌意。
“总觉得你变了。”
“怎么说?”
“以前,叫你一声老妖婆,你就算不打我,也会狠狠地瞪我。而今,倒完全不在乎的模样。”
吟涛回过头,丰盈的嘴唇动了动。
似有很多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注意到月谣眼角生出的一枚钩纹,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月谣……”
“嗯?”
“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月谣闻言面容震惊,一副见鬼了的神情。
吟涛说完,抖了抖背上的行囊,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