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之人》五千万里

46、第 46 章

　　艾达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看着手中的字条：漂亮的字迹，得体的祝贺。

　　没有任何不同寻常，也没有任何特殊。

　　她翻过字条，背面只是空白。艾达重新将字条翻回正面，看着罗伊斯大人的笔记。

　　感到内心有点空虚和失落。

　　她说不清楚原因。

　　明明已经得到了大学的录取。得到大学的录取是她这么多年来所梦想、所追求的。

　　这五年又一百多天中，她每天、每天，没有一天落下地，都在学习。

　　文学和修辞，大法典，逻辑，算数，天文，所有那些可能会在未来的考核中出现的，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她都考虑过应该怎么回答。当她决定报名法学之后，她把《大法典》翻过数不清多少遍，了解了每一个在《大法典》中出现过的智者，记下了他们的一生。

　　这五年多中，她所有的梦想与欲望全部投注于这个目标上。她知道，她需要获得大学的录取。

　　可是现在真正得到了，艾达的心里却好像有些空。

　　她看着导致失落的罪魁祸首，一张毫无特点的字条。

　　她在过去失落和痛苦的坚持里，偶尔会幻想在她得到大学的录取之后，到那时候她就可以得到力量和智慧，她将会在成为帝国官员，参与与恶魔的谈判，让无翼之居的人们得到拯救，不需要再作为血源。同时，她也会得到风光与尊敬，那时候她将会和罗伊斯大人谈笑风生，而不是像在孤儿院的食堂里那样表现愚蠢。

　　但事实上，好像即使得到了大学的录取，情况也没有什么变化。艾达的心里知道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她或许需要付出比之前更多的努力，才能走到她想到达的那里。

　　可是这条路真的很长。

　　艾达的房门被敲响。卡恩德为她送来了晚餐。依然是充满希望的样子。

　　不知道与罗伊斯的到来有没有关系，艾达她们家今天的晚餐要比平时丰富一些。

　　艾达坐在书桌前吃完了晚餐，将餐盘放在书桌上。

　　过了一会，房间门再次被敲响，卡恩德来收走了餐盘。

　　卡恩德注视着艾达的被衣料覆盖的膝盖，没有说话。

　　就在她拿着餐盘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艾达叫住了她：“母亲。”

　　卡恩德看着艾达，似乎对艾达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视：“怎么了，艾达？”

　　“……母亲，那一本童话书……能帮我从书堆里拿给我吗？”

　　卡恩德眼中瞬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是立刻，她的眼中又重新闪现光芒：“当然，艾达。”

　　卡恩德放下餐盘，走到书堆前。这堆书直接堆放在地上，一共有3堆，每一堆都叠到了人腰部的地方。
　　艾达也拄着拐走到旁边，她将拐放到了一旁，用左腿跪地，弯下腰从侧面去找这本书。

　　卡恩德搭上了艾达的手臂，想要将她扶起来：“艾达，我来找，我对这本书很熟悉，能找到的。”

　　这本书就是卡恩德给艾达的。她曾经为她死去的女儿念过。

　　艾达就着卡恩德的手站了起来：“谢谢母亲。”

　　卡恩德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这本书，但把它从其他书本的重压下拿出来的时候，费了一些功夫。她看着这本书，眼中的希望和喜悦消失了，流淌出安静的悲伤。

　　艾达在一瞬间有些后悔。这本书勾起了她的回忆。

　　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艾达打算揭开这个话题，她对卡恩德说：“母亲，这本书，你给卡洛琳念过吗？”

　　这是艾达第一次和卡恩德提起她女儿，那个在艾达来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死去的女儿。

　　卡恩德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艾达。艾达也没有说话。终于卡恩德轻声地做出了回答：“……是的……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在睡前给她念上面的故事，后来等她大一点，她就自己看书……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就认识了上面的一些字，她有时候还会跑过来，指着上面的字，问我念什么……”

　　卡恩德说着，眼眶慢慢地红了，但也泛起了微微的笑。

　　艾达听着，也同样感到了眼眶酸涩，也一样地微笑起来：“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可爱。”

　　“是啊，那时候她可真可爱啊。她的小手胖乎乎的，脸也是胖乎乎的，就像小面包那样。她特别喜欢，”卡恩德哽咽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她特别喜欢讲故事。她会把上面的故事记下来，然后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讲。她能讲得又快又流利。”

　　艾达笑起来，轻轻扬了一下手中泛黄的故事书：“那她最喜欢哪个故事呢？”

　　卡恩德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艾达抚着卡恩德的手臂，示意她坐到椅子上，而她自己则坐在了床沿，面对着卡恩德。

　　卡恩德向艾达伸出手，问艾达要了故事书，她翻开书本，找到了其中一篇。

　　书本的封面已经褪色泛黄，可是书籍的内里依然颜色鲜艳。艾达看着以蓝色为主色调的，铺满了整页的插图，她的思绪同样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一页填充着蓝紫色，而纯洁的白色在蓝紫的背景中涂抹除了羽翼的样子。随着卡恩德手指的标题，艾达看到那行字：天使的圣洁羽毛。

　　卡恩德维持着手指标题的姿势，说：“……卡洛琳她最喜欢的故事就是这个，《天使的圣洁羽毛》，她给我，和她爸爸，讲了这个故事起码有10遍。”

　　艾达笑了：“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

　　卡恩德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向艾达，一颗眼泪离开了她的眼眶，落了下来。

　　迎着她母亲的目光，艾达微笑着说：“故事说，在天空之上的天国有一名善良的天使。这名天使常常会观察人世间的事情，长久的观察让祂了解到了人世间的痛苦和美好。祂非常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善良的人类。”

　　卡恩德静静地听着艾达说这个故事。艾达说出的故事和卡洛琳说的故事并不完全相同。同一个从不同的口中说出必然会有所不同。但其实卡洛琳每一次说这个故事也都会有不同。

　　如果是15岁的卡洛琳，在多年以往以后，又重新说起这个故事，她又会怎样描述呢？

　　故事在继续：“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天使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因为缺少御寒的衣服而即将被冻死。祂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帮助人世间善良的人们。天使离开了天国。”

　　“祂知道，一旦离开天国，祂就再也无法回去了。因为天使是不能随意离开天国的。”

　　卡恩德因为这句话而突然心痛，她的女儿卡洛琳，在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不会忘记这句话——“一旦离开天国，祂就再也无法回去了”。

　　而艾达并不知道卡恩德的所想，她继续说：“天使来到人世间以后，祂立刻就拔下了自己的一根羽毛，用丝带将它装饰起来，在制笔店中卖得了一个好价钱。祂用换取的金钱购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花外套，将它悄悄地披到了女孩的身上。”

　　艾达看到卡恩德低头看着故事书。她安静下来，想把时间和回忆留给卡恩德。

　　而卡恩德在艾达沉默之后，她自己根据书本的内容，念出了后续的内容：“女孩惊诧地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片洁白一闪而逝，那是天使的升阶羽毛。”

　　“天使在天空中飞翔，祂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天国，祂只想帮助人世间善良却遭受痛苦的人们。祂看到了在地下室中的作家正在搜索枯肠，于是祂将自己的一片羽毛送给了作家。作家在得到羽毛之后，将洁白的羽毛装在了钢笔头上。当他开始书写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和钢笔中的墨水一样流畅地出现。”卡恩德声音温柔，就像在过去的夜晚中那样，用引起睡意的声音念出故事。

　　她翻过一页：“天使在天空中飞翔的时候，看到了吵架的恋人。祂知道他们之间互相爱着对方，却因为一点穿着打扮的小事而吵架。天使将自己的一片羽毛放在女人的帽檐上。女人在水潭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漂亮的帽子，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艾达听着卡恩德念出的故事。卡恩德的声音和她妈妈艾芙琳的不同，她们的体形、样貌，对待她都不同，她们即使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对于艾达来说，也并不是同一个故事了。

　　但她想到了过去，那个临近冬天、夹杂着鸡屎气味的风，和那个冬天里，无声照耀着一切的黄色月亮。
　　现在也即将入夜。

　　这个故事好像将她们，她和卡恩德，分开更远了，让她们想到自己更亲近的那个人，却也奇妙地把她们连接起来。

　　卡恩德拿着餐盘离开了。

　　艾达看着窗外的深蓝，或者黑色的夜空，想着她究竟是不是让她的母亲卡恩德回忆起过去，重新经历了一遍心碎。还是让卡恩德回忆起过去，重新品尝了一遍温情。或许这两者本来就不矛盾。

　　她不知道的是，在离开的时候，卡恩德决定了，在明天请一名医生来给艾达看一看膝盖。

　　窗外的风摇动树叶。

　　一个声音从她房间的窗户传入。

　　“哒”的一声，有东西敲击在窗户上。

　　艾达向窗外看去，只有深蓝、黑色的天空。

　　在她看着窗外的时候，又一次敲击出现。这一次她看到了，是一种白色的东西，但不是石头，而是比石头更轻盈的东西。

　　她走到床边，打开窗，向外望去。

　　在楼下，她看到了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