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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夺刀斫马 ...

  •   乾元二十年,六月蝉鸣空桑林,伏夏燥热的长风掠过天柱山,卷起满山冬青。

      这个时节正适合进山采香,香坊主雇来采香女结伴进山寻找莞香,江定安亦是其中之一。

      她上着小袖短襦,下着碧色多折裥裙,一根白攀膊紧紧地挽起窄袖,露出两截嫩藕似的手臂,背着竹筐,手持一柄弯刀,立在莞香树针形的细叶香树冠下。

      江定安用弯刀凿着树木豁口流淌出来的香脂,乌色的香脂已经结块,凿得有些费劲。

      正在此时,远处松枝飒飒,一片苍翠随之晃动,似乎有什么猛兽正往这边袭来。
      树枝被踩踏得嘎吱作响,江定安闻声回头,陡然撞见一匹高大挺拔的雪驹从树林中冒出来,四肢健壮,毛发如沸雪,马背上还披着艳红的马面帘。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抹红色的马面帘似乎正往下流淌。

      马面帘上坐着一个青年,身穿月牙白骑装,修身的骑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蜂腰猿背,木笄束起的乌发顺风流淌,越发显得轻盈俊俏。

      陡然听见环佩叮当的响声,马辔上的铃铛剧烈地晃动起来。

      那匹雪驹好似失去理智一般,狂躁地仰天嘶鸣,在密林间快速驰骋,眼见着好几次就要撞上树干,每每被那位白袍郎君及时制住。

      隔着几丈远,江定安立在莞香树下,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透过雪驹蓬松毛发的重影,隐约能窥见白袍郎君腰间系着的令牌,她眸光微动,暗忖该何时出手相助。

      不曾想那匹雪驹变得愈发狂躁,竟然直直朝她的方向奔来,眼见着马蹄就要当头落下,江定安握紧了刀柄,眯起眼,随时准备斩下马蹄。

      电光火石间,白袍郎君骤然睁开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清冷胜雪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似乎没料到如此偏僻的密林中竟然有人。

      他随即猛地勒紧缰绳,直把雪驹勒得高高扬起脖颈,前蹄悬在半空。

      趁此时机,江定安迅速闪身避开,绕到树后,一手执刀,一手去碰挂在腰带上的香包,神色莫辨。

      这个香囊是她亲手所制,用的是野兽虫蛇厌恶的香料,有驱退兽类之效。

      按理说,即使不能驱退马匹,也不至于起了反作用。

      来不及多想,雪驹的嘶鸣声响在耳畔,眼见着那匹疯马就要从树后绕过来,江定安抬手拽下香包,拽得葛布衣带微晃,她顾不上整理衣带,勉力将香包往远处掷去。

      几乎是掷出香包的一瞬间,掠过一阵裹挟着腥味的长风,几缕柔软的马鬃毛拂过面颊,鲜红的马面帘迎风洒落,一两滴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身上。

      不,那不是马面帘,是大片斑驳的血迹,正从白袍郎君月白的袴褶下渗透出来。

      江定安眸色微凝,在与马匹擦肩而过的惊险瞬间,近距离看见一张苍白冰冷的昳丽面孔,五官秾艳,轮廓线条柔和,每一厘都透着天姿秀出的文雅隽秀。

      她一时被这惊人的容色所慑,不由地微微一愣,一时竟没有发觉握在手中的剜香刀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擒住锋利的刀面,紧接着便是手上一轻,剜香刀已不知去向。

      密林中树冠相连,遮天蔽日,方才高高抛出的香包,转眼便勾在松枝上,垂下的丝络悠悠地晃。

      雪驹围着那松枝扑腾,不住地扬着前蹄去触碰香包,随着它剧烈的动作,白面郎君的面色愈发苍白。

      此人腿上血流如注,看着倒是游刃有余。
      江定安圆融的黑眸中掠过一丝兴味,好整以暇地倚着树背,神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日光穿林而下,莞香树上的大叶香随之落下细碎的阴影,影影绰绰地覆盖在芙蓉面上,就连她身上的素色裥裙翻出的凌乱褶皱都浸在晴明光影。

      江定安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剜香刀到了白袍郎君手中,他已然松开缰绳,持着刀,钝化的剜香刀边缘还凝结着淡黑的沉香脂,刀锋处折射出月练般的华光。

      白袍郎君手握利刃,面上看不出丝毫狠意,透过他手臂上骤然绷紧的窄袖形状,似乎可以想象到底下迸发的肌肉,只见手起刀落,“噗呲”一声,剜香刀直直刺进马腹。

      钝化的刀身全部陷了进去,再抽出时,血星子四溅,飞到松枝青叶上,衬得四面有几分森然萧索。

      白袍郎君紧接着连刺几刀,不过一瞬间,江定安便看见雪驹四蹄一歪,轰然倒地,那面色惨白之人一撩皎洁的衣摆,利落地拔出弯刀。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缀得滟潋风流的面容更显冶艳。

      江定安隔着枝叶疏影,目睹了他杀马的过程,猝不及防瞧见那张带血的面容心内一惊,又看见他拖着伤腿飞身下马,支着竖立的刀身,跌坐在树下。

      白袍郎君头上束发的木笄不知落到何处,乌发没了拘束,如瀑散落,衬托得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加郁气,凌乱中多了几分恣意。

      他静静倚在树下,阖上眼帘,修长纤细的睫毛垂落下来,洒下一小片极浅极淡的阴影,流露出些许脆弱之态,全然看不出方才的狠绝。

      江定安等了一会儿,估计他已经失血过多无力动弹,才缓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从他手中抽出刀柄,为免弄脏衣裳,她的动作极其缓慢,一寸寸将刀身抽出。

      尽管避开了飞溅的马血,握刀的皓腕却不可避免的濡湿一片,腥气十足的液体犹带余温,缓缓流到柔软青葱的手指间。

      她一向喜洁好净,此刻感受着滚烫的马血慢慢溢到指缝,心下一片冷意,对夺刀杀马的青年更是全无好感。

      此人出手如此狠辣,何须她相助。若是贸然出手,不慎招惹了他,只怕讨不到好处。

      是故,江定安借着周围杂草将刀身擦干净,拎刀便走,未曾看白袍郎君一眼,他或许已经昏迷过去,未发一言。

      江定安回到莞香树下,环顾四周,一同进山的伙伴却不见踪影,密林之中只剩下她一人。

      她仰头看天色辨认时间,如今已经接近未时,天柱山地势凶险,遍布虫蛇,若是过了未时还不下山,难保不会再碰见猛兽。

      江定安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单,也不敢耽搁,拾起散乱的香脂,背上竹筐,准备下山。

      她一面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一面仔细忖度。
      不知那位白袍郎君是杜家哪位郎君,传闻杜家长子温润如玉,二郎活泼开朗。他哪个都对不上号,难不成是她来错了地方?

      此地与杜家马场相距不远,她昨日见了那匹急躁出走的雪驹,猫在草丛中听到小厮交谈,便料到今日下午必然有事发生,这才提前等候。

      江定安思绪纷纷,思及难得碰见杜家人遇险,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取信于杜家人。

      她只得按下不耐,寻找草药,天柱山百草茂密,很快找到了止血的九节风。

      江定安带着九节风回到白袍郎君栖身的那棵树下,马尸原样横在地上,压倒了一片红绿斑驳的长草,绿的是叶,红的是血。

      她提起裙角跨过长草,走到他面前。

      他依旧闭着眼睛,只有缓慢的呼吸声告诉江定安此人还活着。
      江定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月白骑装底部延伸出深浅不一的血迹,左腿上有一截没入血肉的断箭,他手心攥成拳状,似乎握着什么极其重要的物事。

      江定安不留痕迹瞥了那物事一眼,心想一定要弄到手,她温柔地将草药放在他怀中,语气柔和:“郎君,九节风可止血镇痛,不妨敷在伤处。”

      白袍郎君听到声响,强撑着睁开眼,长而不狭的丹凤眼尚存几分清明,冷肃警惕的目光落在江定安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从乌黑油亮的双髻到干净无垢的青裙缟袂。

      他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九节风,似乎在谨慎地辨认药性,过了一会儿才勉力开口,语气虚浮,声线却如同投珠落玉一般清冷:“离远一些。”

      江定安不知他要做什么,退开几步,隔着一段对峙的距离。

      见她退开,白袍郎君旋即松开紧攥的拳头,一件小巧玲珑的物事从手中滚落。

      江定安在带队的采香使手里见过这种东西,这是以焰火传信的旗花。

      进山者若是迷路,可以登高点燃旗花,向山下求援。

      只是旗花贵重,香坊主派来监督的采香役舍不得用。即使发现她失踪,也不见得会为了寻找她点燃旗花。

      她回过神来,看着白袍郎君干脆利落地拔出右腿上的断箭,蹦出的血珠落了一地,转瞬融入黄土。

      看得江定安都觉得痛,他却面色如常,瞧不出丝毫痛苦狰狞。只是丹凤眼没有一丝笑意,更显冷淡,随后将九节风压在伤处,勉强止住了血。

      一番折腾,天色已晚,昏黄的霞光当头笼罩下来,大片的光晕铺在他脏污的白袍上,映在江定安眼中。

      夜幕即将降临,她只身一人走不出这深山老林。江定安的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旗花上,那人默不作声,拾起旗花递给她。

      江定安注意到他方才杀马用的是右手,如今却是左手拿着旗花,摊开的掌心很干净,没有沾上血迹。
      见她久久不伸手来拿,他将旗花轻轻放在地上,眼神示意她。

      江定安上前几步拾起旗花,解下竹筐放在他身边,“里面有些烙饼,郎君若是不嫌弃,可以拿去吃。”

      他道了一句多谢,从竹筐中取了一个烙饼,随后将竹筐轻轻推向江定安。

      烙饼已经受潮变软,看着有些没食欲。

      他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块,咀嚼的动作还算快,却不显得狼狈,反而称得上赏心悦目。

      江定安看他一眼,忽然觉得充饥的烙饼十分美味,拿出一块塞进口中,背起竹筐,往枝叶稀疏处走去,没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幽林里。

      ……

      江定安走了许久,草木勾破衣裙,擦破暴露在外的肌肤,发髻上落了几片小青叶,这才找到一个开阔的高处。

      她站在峰峦处,眺望群山,依稀能看到山脚下灯火辉煌。咔嚓一声点亮旗花,天柱山当空爆开焰火,长虹贯穿苍穹。

      江定安随后择了一株古朴的松树,三下两下攀上粗壮的树枝,坐在树上等人来,等到落日余晖全然消逝,终于等来了上山救援的百姓。

      她领着古道热肠的百姓找到白袍郎君,彼时他身上已经覆满落叶,神志倒是清醒,手中还攥半块没吃完的烙饼,眸光轻轻掠过她,不做停留。

      他瞧着面色青白,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强撑着对一旁的百姓道谢:“多谢各位相助,杜某不胜感激。”

      百姓已然认出了他,忙道:“杜长史客气了。”
      原来他就是杜筱清,东官郡明太守身边那个威名在外的兵长史,杜家长子。

      江定安若有所思,退出人群,远远看着身着麻衣窄袖的百姓手中提着小灯,昏暗的黄光连成一片,将黢黑夜幕照得如同黄昏。

      下山的长阶灯火通明,江定安正连声与前来救援的百姓道谢,倏忽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流,一路往山上来。

      她认得那几个年轻娘子,是一同进山的采香女,正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为首之人赫然是她的娘亲江氏。

      江定安拨开人群,快步朝江氏她们奔去。江氏穿着一身浅色青裳,面容温婉,丢下小灯,一把将她抱住。

      几个相熟的采香娘子围在她身边,一边察看她身上有无伤口,一边叽叽喳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下午采香使忽然说附近有猛兽,要她们静悄悄地走,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但凡不听命令的都要扣下俸禄,立即辞退,从此不再任用。

      她们生怕惊动了猛兽,着急忙慌地跟着采香使从小径下山。倒是有人注意到江定安不在,问采香使她去了何处,采香使却说想必她是先行下山了。

      江定安默默听着,眼底浮现出一丝寒意,她与带队的采香使并无龃龉,甚至还称得上融洽。

      若说不知采香使为何害她,倒也并非全无头绪。

      她在天柱山下赁屋居住,做了三年的采香女,晋升所需的香脂份额已经满了。

      下一步晋升,便是从采摘的香农到带队的采香使。届时就不必再花钱赁屋,可以住在杜家提供的院子里,每月还能领取免费的米面。

      不知怎么,江定安一想到杜家,杜筱清的面容倏忽在眼前一闪即逝。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救了他。杜筱清贤名在外,不会不报这救命之恩。

      至于他会怎么报答,江定安并无头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夺刀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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