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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6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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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乐回到了白帝城。
衡阳实在是个精于话术的人。他说,已无行走在世间之妖,钟乐以为他的意思是杀尽了天底下所有的妖。可是,所有的妖怪都被掌控囚禁起来,这话同样也是说得通的。
看见钟乐,衡阳神色复杂,钟乐不在乎的忽视他,来到了曾经关押过宣离的牢狱。
那里面空空荡荡。
“你不会再见到他了,”衡阳在背后说,“是天师你说的,杀了他,不是吗。”
是,是她让衡阳杀了他。杀了他没有错。
当夜钟乐在白帝城漫步,她换了件平平无奇的粗麻布衣,也没有带上参商剑,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认出她。
钟乐在一个猜灯谜的小摊铺前驻足良久,她看着许多人热热闹闹的拍手、说笑、揭谜题,这才想起,又是一年元宵节了。
她买了一碗元宵,白滚滚、胖乎乎的糯米丸子中裹着软糯的豆沙和芝麻,一口咬下,唇齿间漫满香甜。
“姑娘,你……”卖元宵的老板愣了,不知这孩子怎么吃着吃着就哭起来。
钟乐一边哭,一边连连摆手:“没事……”
她只是终于知道了那时候她为什么会哭。
她自认从没有爱过宣离,她假装爱上他,清醒的玩弄他,将那场大婚当做向全天下展示她杀死妖帝的舞台。拜鬼忧说,她在害怕,那时她觉得她根本就不怕,妖帝强大又如何,她有自信她可以杀了他。但那好歹是她和宣离的大婚,她不能那么快就拆台。
于是她胡诌,她说,因为有所爱,便有所忧,有所忧,自然就有了所惧。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懂,当她懂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就像当初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而如今她终于懂得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再为他而哭了。
钟乐放下碗,继续往前走。
一开始,她走的迷茫,漫无目的,被人流挤到哪里,就去往哪里。
但渐渐的,她好像有了目的地,她朝着九龙台而去,即使暂时被挤偏了方向,因为心里知道最终的去处,所以总能回到该走的路上。
终于,她登上九龙台。
近处的白帝城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远处的鹤都雾气缭绕,沼泽反射着月华,再远处,则是绵延不绝、亘古不变的人间大地,千百年前是如此,千百年后,将仍是如此。
钟乐想清楚了。
曾经做过的事,她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正确的,那本来就是正确的!
但是,从今往后,她要去做一件更加正确的事了。
在九龙台上吹了一会儿风,钟乐心胸也被吹的开怀起来了,她既决定了今后的道路,便不再彷徨,脸上笑容重新浮现。
但是,没过一会儿,钟乐又郁闷了。
白帝城中有一片杏林,春天时繁花盛开,雪白烂漫,美不胜收。而此时,那杏林不知为何,燃起了熊熊烈火。
钟乐跳下九龙台,发现人流也朝着杏林的方向涌去,她随手抓住一个人:“杏林着火了,你们怎么都要去那里?”
这人笑道:“姑娘,外地的吧?”
“啊?”钟乐这个白帝城土著懵了。
这人:“我们白帝城啊,每年都会举行一场角斗赛,时间一般是在六月中旬。但方才衡阳宗主通知,说是今年的角斗赛提前了,就在今夜,且就在那杏林之中举行。喏,你再仔细看看,杏林其实没有起火,而是有很多人举着火把,所以才造成起火的假象。”
钟乐:“……”
衡阳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不管这角斗赛的内容是什么,都一定是想让她看到。
还能怎么办呢?钟乐自然是遂了他的心意,混在人群中一起来到杏林。
没想到这角斗赛的规模竟如此宏大,架势也十分隆重。
时值冬日,杏花凋零,但为了让角斗赛的场地更加美观,衡阳特意施了法——
仿佛一刹之间春天到来,千树万树,繁花盛开。
小小的白色花朵一簇又一簇,一片又一片,似烟,又像雾,人来到这里,就好像置身于雪白纯洁的仙境。
钟乐到时,杏林已经外三层里三层的挤满了人,她好不容易猫着身子挤到前面来。
只见杏林的中心是一个圆形台子,很大很大,四周围着灵铁栏杆,上有尖刺,就像是荆棘。
旁边,有个人面前悬浮着一页巨大的白纸,以法力在上面记载着什么,火光之中钟乐细看,发现那人是念念生。
“我买五号!”
“我七号!”
“哎哎哎等等!说名字!你们的名字!”念念生叫道。
钟乐胳膊肘一搡念念生。
念念生看到她,眼前一亮:“你来了!”
“嗯,”钟乐说,“这场角斗赛,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在干什么?”
“角斗赛就是让奴隶们在这竞技台上打仗嘛!但是干打也不好玩啊,于是角斗开始前大家就会下赌注,自己下注的奴隶赢了就能赚钱,输了就是输钱。”念念生愁眉苦脸,看来他就是负责登记赌注名册人了。
钟乐挑眉:“奴隶?妖怪是奴隶?”
念念生苦笑:“自然。”
钟乐:“他们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一阵如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念念生哼道:“喏,来了。”
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衡阳一身绯红锦袍,贵气从容,信步而来。
钟乐看着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衡阳一马当先的杀入白帝城,于千军万马之中,势如破竹。殷红的血珠溅在他脸上,而他毫不在意,随手抹去,又是狠辣的一刀,又一只妖的头颅落地。
钟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单膝跪地,恭敬的说:“衡阳。”
钟乐说:“今夜你最为骁勇,杀死的妖最多。修炼多少年了?”
衡阳说:“十八年。”
只比她多了三年!钟乐赞叹,可真是天赋过人。她说:“真正开始杀妖多少年了?”
衡阳说:“今夜是第一次。”
钟乐从衡阳脸上看到了年轻人的壮志与野心。
她说:“我有心成立斩妖司,想任你做斩妖司之主,可好?”
衡阳没有推辞,恭敬的答:“如果天师愿意信任衡阳的话,那么,衡阳一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三年。
衡阳改斩妖司为天地宗,他不杀妖,但用另一种更为强劲阴狠的手段将妖怪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掌心。人间太平三年,到处都流传着他的美名。
他掌管所有妖,又拥有强大的天地宗,等于掌管所有人。
他是天地之宗主,处于这世间最高的地位上。但是,除了气度更从容华贵以外,他竟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得意之态。钟乐觉得,他和三年前几乎没有变化。
有铁链摩擦地面之声。
原来衡阳手中,竟牵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铁链上依次绑着八个妖怪。
衡阳脚尖一点,飞上竞技台。他手中的八只妖用力抗拒,却不敌他分毫,只能乖乖的任他将他们拉上竞技台。衡阳环顾四周,微笑道:“今夜又是一年一度的角斗赛。”
“呜呼!”
“喔喔喔喔喔!太好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衡阳却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目光打转。终于,他的眼神好像亮了一下,对着钟乐的方向,意味深长的微笑。
钟乐:“……”
“竞技赛,即刻开始。”
激昂的锣鼓声起,用抽签的方式,将那八只妖两两分组。然后,将第一组的两只妖怪放入竞技台。
这两只妖本来彼此同情与怜惜,但是一进入竞技台,他们马上就变了一副模样,好像对方成为了自己此生最恨的仇人。
钟乐问念念生:“他们真打呀?他们不是同族吗?装装样子不就行了?”
念念生低声说:“今夜,这八个中只能活一个。”
原来是这样。
即使是自己的同族,即使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当在生命与情感间二选一的时候,能坚定选择后者、放弃前者的,又能有几个呢?
两只妖厮杀起来了。
钟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灵铁中妖怪的法力被禁锢,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搏斗。在妖怪原形下,他们抓挠、扑杀、撕咬,鲜血淋漓,血肉横飞。
两只妖的斗争进入决胜阶段,角斗越来越精彩,锣鼓声也越来越密集。
那些下了注的人,面红耳赤的握着拳,又兴奋又激动,心脏砰砰直跳。妖怪的每一次躲避,每一次反攻,都牵动着他们的神思。
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一只妖将另一只妖撕碎了!
赢的人畅快的擦了把汗,输了的人则扫兴的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们的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又全情投入到第二场角斗中了。
“等四场角斗结束,活下来的四只妖又会两两比赛,最后剩下两只最强者,来进行最后的厮杀。”念念生有些不忍的说。
可是,在这种场合下,钟乐觉得自己没法出手了。
这里的人毫无疑问十分喜欢与迷恋这场比赛,她不管是杀了剩下的妖,还是救了它们,都会惹来强烈的不满。她甚至怀疑狂热的观众们会将她也撕碎。
钟乐在人群中寻找衡阳,找了半晌,却并未见他的踪影。这时她忽然福至心灵般的抬头,只见衡阳站在一支恣意伸展的枝桠上,斜倚树干,唇角含笑,注视下方一切。
钟乐挤出人群,三两步跃上那棵树,也找了一个树枝,与衡阳并肩而立。
“停止今夜的角斗。”
衡阳诧异的说:“天师这是什么意思?”
钟乐说:“反正找个借口,停下来。”
“我本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
钟乐没好气:“这样有意思吗?”
衡阳说:“有,他们都很喜欢。”
“这算个屁!”钟乐说,“杀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了我们,但是,现在这样做纯粹就是利用变态的手段获得心理上的快感。就像你可以为了生存而吃鱼,但如果你在杀死那只鱼前故意折磨它的话,就十分的下作了。这样的话,我们和当日我们所唾弃的妖又有什么分别呢?”
衡阳挑眉:“我记得天师不喜欢吃鱼,怎么,极地三年,天师又喜欢吃了吗?”
钟乐:“……”
看来衡阳是不会帮忙了,钟乐跳下树枝,又来到念念生身边:“现在怎么办?”
念念生说:“难办。如果杀了它们,大家会觉得反正都是死,为什么死前不能让妖怪进行角斗,让他们好好的观赏、刺激一回。可如果救了它们,大家会震惊且愤怒,质问你为什么要去救一只妖?”
钟乐就是这样想的,她说:“今夜不是个好时机,大家都正兴奋狂热呢。这种时候,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
看来,这八只妖怪只能先放弃了。
第二场的角斗比第一场快出很多,因为这场中的那只虎妖实在是太厉害了,而另一只是只瘦弱的猴妖,他虽灵活,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还是很快耗尽力气,被老虎的利爪扯破喉咙。
血流如注,从竞技台上蜿蜒而下,染红了杏林的泥土,染红了落在地上的厚厚一层雪白杏花。
第三场角斗开始。
但是,许多人却发出了惊呼。
原来这场中,有一只白色的猫妖,它瘦骨嶙峋,皮毛也脏兮兮的,结成一绺一绺的硬块。另一只伶鼬细小却凶残,尖尖的爪子将这白猫挠的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又张嘴啃咬这白猫的喉咙,被白猫伸爪挡住,于是这一口就咬住了白猫的前爪,好像都快要咬断了,那只前爪软软的耷拉下来,只剩下皮还勉强连着骨头。
但是,无论如何,这白猫都毫不反抗。
它拖着那只受伤的爪子,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爬出灵铁栏杆外,上面尖刺划破了它的皮毛,汩汩鲜血染红了灵铁,可是它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直爬,一直爬。
“咬啊!咬死它!”赌伶鼬的人眼冒精光。
而赌这只白猫的人就气的破口大骂了:“回击啊!蠢货!”
“废物!”
可是,无论他们如何骂,这只白猫就是不愿意与伶鼬决斗,处处退让与躲避。
这个举动,无疑是懦弱的,但是钟乐在人群中望着这猫的眼睛,却发现那双如绿宝石般的眼睛中,满是压抑到极致的仇恨——
它根本没有怕,爬出灵铁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报仇!
“好!干得好!”
伶鼬也爬上了灵铁,对着白猫发出最后凶残而致命的一击——
白猫知道自己出不去了,它仇恨的环视了一圈在场所有的人,然后平静而绝望的闭上眼睛。
但是,一阵惊呼又起!只见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的影子,一手劈断好几根灵体栏杆,在伶鼬的尖牙利齿下救出了白猫。
然后抱着白猫,踩上一棵杏树的枝桠,扬长而去。
“什么人!”
“追!快去追!”
念念生紧张的捏出几只雾蝶,打算等他们追钟乐的时候就放出雾蝶,让他们看不清前方的路。但这时,他听到衡阳平静的说:“不必追了。”
“可是,宗主?”有人迟疑。
衡阳淡扫了他一眼。
那人便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