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之所以为爱情》萧雪鱼11

1、纯YY

　　二十二岁这年，路蕴韬大学毕业。
　　相比同批毕业的同学大都没找到工作，充满前途未卜的忧虑，路蕴韬显得胸有成竹。
　　他学的是导演，大二就开始在各家影视公司实习，半年做临时演员，半年做导演助理。
　　他最出色的作品，是一个三十分钟的短片，他亲手拉来的赞助，对方指定要他负责，由于资金少，也没人跟他抢。
　　他写了剧本，拉来同班同学当演员，求爷爷告奶奶借到机器，亲手剪辑完成。
　　在阴暗的剪辑室里，路蕴韬熬得满眼血丝，一遍一遍地反复观看。第七十八遍，他“咦”一声，目光定在画面右下角。
　　拿到毕业证后，他计划转行，把简历寄到某家不知名的广告公司，应聘广告策划、文案、设计或别的什么。
　　三天后收到面试通知。

　　面试是在该公司的会客室进行，路蕴韬和别的应聘者一起在走廊上等。
　　门打开，有个女人走到外面接电话，旁边的应聘者忽然碰了路蕴韬一下，低声道：“看到没有，那就是女老板，娶了她，你能少奋斗十年。”
　　路蕴韬斜了一眼他，那是个和他年龄相若的青年，身形颀长，面目俊美。
　　路蕴韬又看向那女人，对方也刚挂断电话抬头，正与他四目相交。
　　她称不上美，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很瘦，穿着一条简单的浅灰格子长裙，清秀得像个女学生。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开，路蕴韬低下头，翻开手中的简历。
　　路蕴韬最后一个进入面试室，发现那个女人坐在两位男面试官中间，他自我介绍后，三位面试官也报出职务姓名，她说：“你好，我是本公司经理，我叫谢蒹葭。”
　　谢蒹葭问了一些广告相关知识，路蕴韬从来做事谋定而后动，不慌不忙地阐述，间或举一些有趣的案例，两位男面试官听得入神，跟着笑起来，谢蒹葭却一直面无表情，冷静地审视他。
　　路蕴韬干脆也直视着她讲话，偶尔她低头做笔记，额头上的头发覆下来档住眼睛，很柔软很好摸的样子。
　　面试到最后，谢蒹葭要求路蕴韬提供画作，检验他的基本功。
　　美术特长生路蕴韬夷然不惧，道：“干脆我现在画吧。”
　　他抽出素描簿，两三下完成一幅速写，站起身，双手递到谢蒹葭面前。
　　谢蒹葭看着他，这年轻的男孩子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如他整个人一般生机勃勃。她顿了顿，接过素描簿。
　　画上是一个低着头的女人，寥寥几笔勾勒出她下半张脸从鼻梁到嘴唇的弧线，茂盛的头发覆下来遮住眼睛，很柔软很好摸的样子。
　　谢蒹葭抬起头，路蕴韬依然毫不掩饰地直视她的双眼。
　　路蕴韬第二天接到通知，他被录取了。

　　广告公司的工作很忙，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超人用”这句准则据说可以适用任何职场，路蕴韬却觉得，再没有比广告业更贴切。
　　公司很小，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人，所以每个员工都身兼多职，老板更不能置身事外。
　　路蕴韬是新人，设计组暂时没有工作给他，便连续三天跟着谢蒹葭跑饭局，他负责把公司以往的成功作品晾出来，谢蒹葭负责推销。
　　商场上都是人精，谢蒹葭自认没有资格斗心眼，所以从来说话做人实打实。她演说的表情诚恳到十分，行为也颇实在，人人面前敬一杯，高纯度白酒像水一样倒进去。
　　她也真撑得住，单子拿到了，人散光了，还微笑着让路蕴韬先回家。
　　路蕴韬站在路灯底下，脚边的影子和人都没有动。
　　谢蒹葭皱了皱眉，开口要催他，胃部忽然一阵涌动，只来得及转过身，便搜肠刮肚地吐起来。
　　这一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蒹葭双腿直发软，身后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帮她站稳。
　　她回过头，路蕴韬平静地递过来纸巾。
　　擦干净嘴巴，他又给她一瓶纯净水和一盒胃药，谢蒹葭看药名，居然是自己平时吃的那种。
　　吃过药以后依然浑身难受，谢蒹葭强装无事，对路蕴韬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路蕴韬道：“你该上医院。”
　　谢蒹葭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烦闷，怒道：“我说没事就没事，我是你上司，现在命令你，回家去！”
　　路蕴韬不答，眯着眼看了她半晌，转身走掉。
　　谢蒹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口气这才松下，顿时软倒在地。
　　她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从来人前死撑，好强惯了，只有没人的时候才允许自己软弱。
　　歇了一会儿，谢蒹葭挣扎着起身，这时段不容易打到出租车，她决定还是自己开车回家。
　　跌跌撞撞地走到车前，她刚摸出包里的钥匙，一阵天悬地转，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额头撞到的地面却是柔软，恍忽中，听到一声叹息。

　　路蕴韬把谢蒹葭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酒精中毒，后果可轻可重，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守了整夜，早晨打电话通知公司一干人等，然后等在病房门口。
　　不到二十个员工一窝蜂都来了医院，又全都被醒过来的谢蒹葭赶回公司，除了路蕴韬。
　　同事从依然立在病房门口的路蕴韬身边经过，个个神色怪异，有人用手肘蹭了蹭他，低声道：“这下好了，英雄救美，女老板肯定从此对你另眼相看。”
　　路蕴韬斜他一眼，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再看人果然相识，正是当初一起面试的青年，公司虽小亦分部门，他竟不知道他也顺利入职。
　　“我叫郭良行。”青年道，“在业务组。”
　　房内传出谢蒹葭的叫声，郭良行冲他挤眉弄眼，路蕴韬神色不变，绕过他走了进去。
　　病床上的谢蒹葭愈发显得羸弱，她本就瘦，雪白的被子几乎淹没了整个人，大把乌发散在枕头上，很软很好摸的样子。
　　她似乎很渴，嘴唇开裂，伸手够床边的杯子。路蕴韬拿起杯子，用掌心感觉了一下温度，有些凉了，便到角落里饮水机旁换了一杯，热水凉水兑得温度适中，这才端给她。
　　同病房还有一对情侣，床上的女孩儿看见他这番举动，羡慕地直嘟囔，她男朋友无可奈何，向这边瞪了好几眼。
　　谢蒹葭喝了水，道：“谢谢。”隔一会儿，又道：“谢谢。”
　　路蕴韬点点头，知道另一个“谢谢”是为他昨天送她来医院。
　　没什么其它事，员工路蕴韬还是得去上班。他在医院大门又遇到郭良行，对方一如既往笑得神色暧昧。路蕴韬想了想，主动走上去。
　　“她没有对我另眼相看。”路蕴韬掩饰不住失望地说。

　　真正令谢蒹葭对路蕴韬另眼相看的是另外一件事。
　　谢蒹葭拼着酒精中毒拿到的是个大单子，这一单的利润就足够公司去年半年的盈利。一分钱一分货，对方理所当然地要求严苛，设计组连出了三个方案都□□脆利落地毙掉。
　　路蕴韬作为新丁跟着加了三天三夜的班，在众设计师江郎才尽一筹莫展时，他站了起来。
　　彼时全公司员工都在会议室加班以及陪加班，大部分人累得趴在长条桌上，连谢蒹葭都靠着高背椅闭目养神，路蕴韬忽然起立，凳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这个三天三夜没睡觉看起来仍然清爽的少年。
　　谢蒹葭撑着昏昏欲睡的头颅，心想，年轻真好。
　　路蕴韬说：“我提一点建议。”
　　他认为第二套方案是所有设计方案中最好的，就公司目前的水平，不可能拿出更好的。设计师们赞同地点头。
　　那么，为什么会被毙呢，路蕴韬提出，是阐述方式的问题，再直白说，是包装问题。那家公司财大气粗，只买最贵不买最好，得想办法忽悠他们满意了。
　　谢蒹葭听到这里，举手问：“你有什么办法？”
　　路蕴韬站在会议长桌这端，看着她坐在另一端，举着手，神情姿态不耻下问，乖得像个小学生。
　　他忍不住笑了笑，笑着说：“看我的。”
　　对方公司代表进会议室，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窗帘拉紧。谢蒹葭镇定地道：“我们的最新方案由五分钟短片展示。”
　　屏幕上开始播放短片，演员：全公司员工，编剧、导演、剪辑：路蕴韬。
　　大获成功。

　　由于集体疲劳过度，公司把庆功宴折成了现金和假期。
　　谢蒹葭以身作则，在家睡到日上三竿。
　　三竿以后，她饿得眼冒金星，只好从床上爬起来，翻出家里最后一袋方便面。
　　面还没泡开，门铃响了。
　　她在猫眼里张了一张，看见绝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是你？”谢蒹葭困惑地打开门，刚睡醒的脑袋还有些昏昏然，她问：“公司有什么事吗？”
　　她还穿着睡衣，胸口有卡通图案，膝下有蕾丝花边。路蕴韬瞄了一眼便转开，举高手里的购物袋，极自然地道：“我来给你做饭。”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
　　路蕴韬已经登堂入室，换了她的拖鞋，进了她的厨房，用了她的锅碗瓢盆。
　　他做菜的动作很熟练，他对她的厨房很熟悉，他的表现自然地像他才是这地方的主人。
　　谢蒹葭没睡醒和饿肚子的时候与平时判若两人，全程状况外旁观，被人招呼着，稀里糊涂便上了饭桌。
　　吃了三碗饭，最后还给了句评语：味道不错。

　　渐渐的，路蕴韬和谢蒹葭开始以男女朋友的方式交往起来。
　　谢蒹葭比路蕴韬大五岁，身家丰厚几十倍，公司里闲言碎语总不会好听。谢蒹葭平生最我行我素，所以自己开公司，也没人敢在老板面前胡说。路蕴韬则耳朵天赋异禀，选择性失聪，倒也相安无事。
　　试用期满，路蕴韬于公于私都将转正，人事处谈过以后，又叫他去见老板。
　　他敲响经理办公室的门，谢蒹葭正在里面和郭良行谈话，人事处考核郭良行试用不合格，他不服，非要与老板面谈。
　　路蕴韬隔着门板听到他讲：“你以为路蕴韬那小子是好人，还不是图你的钱！”
　　门打开，郭良行涨红了脸，怒气冲天地冲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大委屈。
　　路蕴韬侧身避开，郭良行根本没发现他铁口直断的对象就在旁边。
　　郭良行走远了，路蕴韬从还开着的经理室门直接进去。
　　谢蒹葭的办公桌正对着大门，两米宽的桌后是高背椅，她似乎很喜欢这类能把她瘦削身形完全包围的椅子，很喜欢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路蕴韬的脚步很轻，她还是听到了，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她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像烟锁寒江。
　　“你听见了？”她问他。
　　他只看着她，问她：“你相信我吗？”
　　谢蒹葭笑一笑，轻轻地道：“我是相信你的，我愿意相信你。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是伤心，我不怕伤心，事实是，我更怕这一生，连一个让我伤心的人都没有碰到。”
　　她伸出手，路蕴韬默默地看了她许久，握住她的手。

　　更久以后，他们在一起看电影。
　　那是部爱情片，导演是路蕴韬的同班同学。故事讲一个养犀牛的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子，他为她疯狂，为她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事情。
　　他的爱情来得突然，来得莫名其妙，却又猛烈得像焚烧万物的火焰。
　　谢蒹葭对此很不理解，她本质上是个理性的人，任何事情都非要找出原因，哪怕是爱情。
　　路蕴韬安静地看着她，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与他料想的一样，很软很好摸。他想，有一天，一定要找一天，让她看一看他的电影。
　　那部三十分钟的短片，第二十七分三十六秒，画面右下角出现一个女人。
　　她穿着浅灰色的格子长裙，很瘦削，清秀得像个女学生。
　　她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着，寂寞地翻着书，抬头时正好被摄影机捕捉了正面，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头发软软地覆下来。
　　……
　　为了找到这个女人，他在咖啡馆蹲守了一个月。
　　为了接近这个女人，他放弃本专业，从头补习广告相关。
　　为了照顾这个女人，他报了烹饪班。
　　……
　　为了爱上这个女人，为了被这个女人爱上，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

　　爱情之所以为爱情，便因为它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