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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科举举荐·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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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景色与宫外完全不同,尤其是对于那些第一回进宫中的人。
沈遇汶倚在木梁边上,蹲下身看蚂蚁爬树。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沈遇汶回头,眼睛一亮,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来人问的话,回道:“啊呀,阿珏!”
林珏蹙着眉,顺着沈遇汶的角度看那些蚂蚁,蚂蚁体小力大,排排而行井然有序。这其实是个很无聊的现象,也不知道沈遇汶怎么看得这么入神。
沈遇汶抬头看了眼天,又收回了视线,日晷的斜影转至某处,他道:“近卯时了。”
即是说,官员下朝了。
“遇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林珏对沈遇汶说道,“昨日官员来查,我听见你说主考官阻止了一场作弊。”
“是啊。”沈遇汶答道,“那个作弊的人叫田瑞,当时他就坐我边上呢。”
田瑞要答案,找的人恰好就是坐在身边的沈遇汶。那时沈遇汶专心写自己的文章,都没注意,等注意的时候,田瑞已经被主考官逮住了。
林珏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沈遇汶笑了笑:“这种事情过了就过了呗,说出来也不好啊。我可不是这么喜欢嚼舌根的人。”
林珏听罢,叹了口气:“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沈遇汶看得很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啊。得得失失,起起伏伏,总要有些欢笑磨难,才不枉这人间走一遭嘛。”
林珏怔怔看了沈遇汶半响,他昨日一听闻田瑞之事时,便寻人描下了那人画像。而田瑞此人,昨日正与他们见过照面。
只是匆匆一撇,就在揭榜时刻。彼时沈遇汶哈哈大笑,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就有田瑞。
他内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觉得沈遇汶应当是知道些什么。可一问沈遇汶,沈遇汶却不说。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说的到底是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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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霖退朝,转身时险些跌了一跤,顺势与楚嘉禾交换芴板。
天子底下传纸条太过明显,但三公芴板相同,换一换旁人也察觉不出。
“景卿,你留下来。”皇上抵着额头,似乎是累极了。
景霖一愣,对楚嘉禾鞠了个躬,然后站在原地,抬头对天子道:“是。”
等众人走后,皇上才出言:“景卿,隅爱卿之事,理的如何了?”
景霖迅速扫过芴板上的信息,一心二意地回道:“此事由御史大夫主管,臣并不知。”
皇上的脸色缓和下来,似是开玩笑:“昨日景爱卿的夫人来击鼓鸣冤,朕还以为景爱卿这是想‘越俎代庖’,给楚爱卿减轻点负担呢。”
景霖手一顿,他对皇上浅浅一笑,清冷之音宛若铃铛乐曲,摄入心魂。
“臣之夫人不过思臣心切,皇上以为臣要如何?”
皇上一噎,摆摆手:“爱卿言重了,朕只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景霖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淡淡说道:“皇上金尊玉贵,一言一行臣等皆奉为真言,臣不敢当为玩笑之语。隅大人惨死,臣蒙受不鸣之冤,但举国大事上敢如此寻滋挑衅,天子颜面何存!臣等相信楚大夫能明察秋毫,将事情断个水落石出,以正天子权威。”
果然把皇上哄高兴了,其余的事就不重要了。皇上闻言,喜笑颜开。
“景爱卿,快快请起。”皇上笑道,“这几日你待在宫中,也是受委屈了。有夫人陪着也好,纾解纾解心情。”
景霖笑道:“宫内景色甚佳,皇上没将臣扣押衙门,已经是抬举臣了,臣又怎么会受委屈?是皇上仁慈之心而不自知。”
知道受委屈了也没个表示,做做样子谁不会。仁慈个屁,仁慈还会把事情全扔给臣子做?
景霖心下厌恶的很。这狗皇上还真狗的,明明怀疑他,又要打着开玩笑的名义;明明将他视为疑人,又要他接着处理公务,一刻也不能停。
这会试都这样了,那什劳子的殿试还要他操办,他忙的焦头烂额,这皇上还在后宫逗猫!
现在被皇上这般捉弄,他竟然还得忍着,还得夸皇上真是圣人心思。
……做梦去吧。
“爱卿如此待朕,朕甚慰。”皇上呵呵笑道。
景霖作辑:“贤者之心一分天生,二分后生。太上皇去得早,还未来得及对皇上言明,臣有眼自辨,有嘴直言,自然要将皇上的功德一一道出,以彰显吾皇荣耀。”
皇上只听得“贤者”一词,更高兴了,忙说:“爱卿放心,朕一定让楚爱卿加紧断案,还景爱卿一个清白!”
景霖也笑,他笑皇上。
顽童稚子不成气候。“越俎代庖”四字,该让皇上手抄几遍才能理解。
连邻国的皇子都知道他大淮的皇帝是个草包废物,在场朝臣,又有几个是不知的呢。
能忠能孝,但莫要愚忠愚孝啊。
他道:“皇上爱护有加,臣感恩不尽。”
皇上哈哈笑,龙颜甚悦,让景霖回宫处理事务去了。
景霖空着手上朝,又空着手退朝。他不对皇上抱有过多的期望,连宴请臣子这小小的人情世故都不懂,还能指望皇上什么?
什么也指望不了。
乾坤宫。
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宋云舟眼神敛过远处宫女,轻轻地合上门杆,溜回宫中,躺地上大大地伸一个懒腰。
“啊呀!睡饱啦!”宋云舟嗯一声,左右看看,打开正门对宫女招招手。“如今几时几刻了?”
宫女应声回道:“卯时两刻啦。”
正巧此时景霖回了宫,他看到宋云舟正在和宫女说话,眉间微微挑起。
“多巧,我这回笼觉才醒,你就回来了。”宋云舟把景霖拉进门中,锤着自己的背,“看来这地在哪都是一样的,怎么睡都睡不舒服。”
凑近了些,景霖能看到宋云舟额尖微露的汗珠,他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地上有暖炉不成?”
宋云舟没反应过来:“啊?”
景霖扔给宋云舟一方帕子:“热成这样还不知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吧,宫里的地砖不懂你。”
宋云舟一惊,手上的帕子连同抖了下。他眼珠转了下,又很自然地拿起帕子擦汗,惬意道:“怎么不懂我?要不是我睡出汗来了,可就拿不到怀玉怀里这方帕子了。”
景霖:……
看来是出去过了。景霖心道,他猜得不错,宋云舟存心要瞒着他什么。
如此便好办了,他在宫里的眼线也多,宋云舟这么个大活人,跑到哪去都有踪迹。饶是有武功又如何,宫中会武的可不止宋云舟一人。再躲再藏,也无济于事。
等会便让下人查查,这一个时辰,宋云舟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宋云舟把帕子折好收起来,闻着自己身上也没有异味,还是不放心,到书台边的香炉那里来了几道风,才敢凑近景霖。
“今日可又得了什么线索啦?”宋云舟给景霖递上常服,特意选的和他衣服相衬的颜色。
如今天气回温,朝服也换成衣衫了,里衣外套上即可。景霖瞥了宋云舟一眼,一手牵过衣服走到了屏风后。
“去看芴板。”他简洁意骇道。
宋云舟盘腿坐在地上搭的被褥上,眼睛一寸也不移。屏风半纱材质,就算遮得再厚,也隐隐约约显出个人影来,他就这么看着景霖一粒一粒地解着扣子,横扫墨发露出细长的脖颈。
要不是景霖穿着里衣,宋云舟坏心思地想道,他还能看见那光滑的脊背呢。
景霖很快换好了衣服,他从屏风走出来,看着一动没动的宋云舟。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返头朝屏风处看了一眼。
旋即,一块镇纸从天而降,差点把宋云舟砸个眼冒金星。
“你说你来宫里是干嘛来了?”景霖浅浅笑着,一指点着半点位置没移的芴板。“查案。”
他把朝服挂在木施上,同时头也不回地将那块芴板朝宋云舟那方向甩去。冷着声音说道:“明日断不了案,我就断了你的头。”
宋云舟尴尬地接住芴板,挠了挠脸,随后跟念真经一样把芴板上的话一字一眼的念出。
“一、隅田川的妾有个久居乡野的私生子,名唤‘田瑞’,按照年岁,正当考取功名之时。隅妾欺瞒,私生子一事隅田川从不知晓。二、酒楼和隅府都未能找到剩余毒粉,判断凶手早已毁尸灭迹,亦或是毒粉特殊,消散于空中。三、官员散席之时,隅田川并未出现不适症状,当夜隅田川乘马车回府,据马夫所言,隅田川中途下车解手一回,但人并未走远,且全须全尾地归来。马夫判断,隅田川当时情况良好,不似中毒之兆。”
念罢,宋云舟转着芴板,思索片刻。
“如果田瑞牵涉其中,那这怎么看都是一场私怨。”宋云舟道,“田瑞能进会试,学识那肯定没的说。问题就来了,‘景相’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任谁知道,大部分人会选择避退三分,更别提将来可能还要与你共事的他。可他好像就是赖上你了。”
既是私仇,私下了了。若田瑞是凶手,怎么也该选个夜深人静不易起疑的时候下手,怎么会如此招摇?
若田瑞不是凶手,那么作弊一事,隅田川身为主考官,又为何要草草了事?他明明不知晓田瑞和自己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啊。
宋云舟一激灵,看向景霖:“是谁和你说田瑞作弊的?”
景霖打了一个响指,在宋云舟疑惑的神色下缓缓说道:“沈遇汶。”
“沈遇汶?”宋云舟蹙起眉头,“我那日在树梢上等你时,好像看见了他,和一个叫什么来着——哦,林珏那小子站一块。”
景霖点点头:“他们俩现下也在宫中。”
“那田瑞呢?”
景霖摇摇头:“那日田瑞不在酒楼,无法扣押。现下的线索也无法指证他有嫌疑。不过元廷尉知道其中蹊跷,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一旦认定,随时逮捕。”
宋云舟问道:“他考中了么?”但见景霖似是不屑的眼神,兀自回答:“哦,没中。作弊的人怎么考的中。”
他对景霖笑道:“的亏他没中,中了肯定要被传进宫了。而你又在宫里,他可有好果子吃了。”
景霖闻言,嗤笑一声:“你挺了解我。”
宋云舟眨眨眼:“当然要是那人没罪,你肯定不会这样的啦!”
“是吗?”景霖走近几步,低下头挑起宋云舟的下巴,那眼神直直盯着宋云舟,逼得宋云舟忍不住想把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吐出来。只是景霖盯了一下便收回了眼,视线下移到宋云舟那颗藏在衣衫下的滚烫的心。
“你就知道我不会这样?”景霖说出的话像带毒的箭,一针一针,直往宋云舟心中刺,“忘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了?就算是我误会了,失手杀了个无辜之人,那又如何,他先惹我的。对旁人,对你,我都是一样的。”
说罢,景霖踢了下宋云舟的腿。
那腿是怎么断的?痛楚有几分?景霖相信,不会有人比宋云舟本人更清楚了。
宋云舟在景霖松手的那一瞬间反握住景霖的手腕。那里的暗器碰到了宋云舟,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传进了肺腑,他顿了下,但没松。
只是半响没回话,景霖却没有厌烦。相反,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很喜欢看宋云舟这么吃焉。
凡是能让宋云舟对他灰心的话,他说出来时都会有一种别样的快意。
“不会。”宋云舟终于应话了,但应的却不是景霖希望听到的话。
“你不会这样。”宋云舟又重复了一遍,他抬眼与景霖对视,手上用力将景霖往自己的方向带。这声音虽然小,但胜在铿锵有力,能听到的人都听见了。“我赌。拿我的命赌。”
景霖感觉自己心里痒痒的,他把这归于失败后的气愤。
“那你可要小心你这条命。”景霖把手腕挣脱,抬手将芴板轻轻一抛。芴板准确地掉进了清水中,上面墨迹晕开,至此所有的线索都化在了那滩水里。
他单手拎起宋云舟的衣领,沉声道。
“走,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