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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央国谈判·拾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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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第一场大雨降下了。
霢霂农桑野,冥濛杨柳台。院外檐上不断落下雨珠,整条街道被雾蒙蒙的雨覆盖,声音比商铺小二的吆喝声还大。
江水东流,经雨点缀,斑斑点点。偶有书生即兴入舟,油纸伞上墨竹相映,与远处青峦山峰化成一体。
景霖下了朝就回府了,饶是小心,也还是沾了点雨水。他的发尾有些湿,拿巾帕沾干净后,就垂到胸前了。
“皇女呢?”景霖问道。
清早出门时,百里珍瑞刚好赶来,他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着皇女,这春雨时节,怕皇女水土不服。
这个时辰,却没听见百里珍瑞的声音。
就算是去吵宋云舟,也不该这么安静。
婢女上前一步,接过景霖手上的巾帕,回道:“皇女叫醒夫人后,俩人就出门了。”
景霖疑了下,虽昨日是说了可能会出去玩,但这天气,怎么看也不宜出门,又不是采景听雨……
“去了哪。”
婢女“唔”了一会,似乎是不甚赞同地回道:“好像是什么……凶宅。”
景霖停下动作。
宋云舟是个坐不住的,昨日才和他提了一嘴昌王,今日就又跑出去了。
即便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
“先去煮两碗姜汤,等他们回来后给。”景霖道。
婢女欠了下身:“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主公不用担心。主公刚下朝,要好好休息才是。”
景霖点点头,就合上了门。
日前木苍穹曾与宋云舟见过一面,自那一面后,宋云舟就变得越发老实。他大概能猜到木苍穹会说出些什么,要么就是劝宋云舟好好听自己的话,要么就是叫宋云舟赶快逃,不要和自己挨上一点边。
但观察宋云舟近日来的动作,应当是前者。
但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景霖早已知晓宋云舟绝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宋云舟找上木苍穹,究竟意欲何为,这点他到如今还没完全懂。先前木苍穹已经打点了宋云舟,景霖也不能确定宋云舟是否就此完全放下他的意图。
这回凶宅借题发挥,他到头来也只说了一句。
木苍穹这人宋云舟是见不到了,但宋云舟竟然这么藏不住马脚。
不过那永王府里也没什么紧要的物件,去了便去了。景霖想道。他要得到的消息,已经得到了。
“你没法阻止的。”景霖喃喃着,百无聊赖地弹了下挂着的毛笔。
毛笔前摇后摆,越摆越小。正如窗外的雨,越下越小。
·
永王府。
“你不是说要来看看吗?”宋云舟累得随意靠在一张被砍了一半的椅子上,对百里珍瑞说道,“看完了吧,雨下小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这处空宅院漏风漏雨,屋顶上渗水,此时一滴水顺着倾斜的木梁,直直溜进了宋云舟的脖颈。
宋云舟被凉的惊呼了一声,连忙避过:“这也漏水?!”
百里珍瑞蹲下来,看着地上水洼中的自己,失落说道:“哈依,我东西还没找到。”
“那么小的物件,肯定是被火烧没了。”宋云舟从百里珍瑞口中断断续续听了点楼催的故事,这时他们要找的是一个扳指。
也不知道是个玉扳指还是木扳指,楼催那时候的记忆太模糊,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象楼催当时的身份,除非是传家宝,否则是拿不到玉的。
是木头做的话,经当年那场大火一烧,也该全部烧尽了。
“最后再找一次!”百里珍瑞为自己打气,“这雨现在还下着呢,我们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宋云舟刚进屋时就把这翻箱倒柜地找遍了,还趁百里珍瑞不注意的时候顺便收了昨晚景霖掷出去的暗箭。
可终究是一无所获,这里除了被烧掉的木头,就是陈迹斑斑的血污。
宋云舟抬头,狠狠盯了下漏水的屋顶,而后回道:“好吧,小百里。最后一次——这里的灰都要被我们扫干净了。”
百里珍瑞瞥了眼宋云舟:“哈依,想不到你还挺爱干净的。表扬。”
“嚯。”宋云舟道,“我要是不爱干净,景霖怕是看都不看我一眼,看我一眼都嫌弃的要死。”
想当初刚被景霖娶进门时,他全身要被搓烂了——虽然他没印象,但坐在轿中时,身上那股酸爽味可不是盖的。
从一个路边乞丐摇身变为丞相夫人,可想而知,那一回沐浴是有多惨不忍睹。
这都是小半年前的事了,宋云舟如今回想起当时那感觉,依旧毛骨悚然。
“行了快找吧。”宋云舟催道,“这个时辰,景霖应该到府了。这雨下得,可别又染风寒了——呸呸呸。”
百里珍瑞耸耸肩,拿起伞就出去找了。
宋云舟也不闲着,从正堂走进卧房。他敲敲木梁,侧耳努力听声,看看还有什么暗格之类的没有发现。
绕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唯一给他一点安慰的就是,有一个暗格还真被他找着了,他满怀惊喜地打开一看……好嘛,一两碎银。
他撑着伞到院子处走走,脚底下踩着石头。他这边用用力,那边用用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四处杂草丛生,没人打理,爬山虎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地上枯黄的草又窜的几尺高,乍一眼看过去——没眼看。
宋云舟还是勉强地看了一眼,他忽而想到,百里珍瑞说楼催是从狗洞里逃出去的。
虽然也许不会有发现,但,要不看看?
不然此行出门没有一点成就感呐。
他挤过边上的草,水珠滋到他脸上身上,他低头一瞅。脚边还有不知道哪里长出来的刺儿球。
这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回府不会被骂吧?
算了,骂吧骂吧。宋云舟摆烂了,下雨天都出来,他的脑子里此时装了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是该骂骂,清醒一点。
宋云舟往前继续走着,用脚踩住硬挺的草,弯腰探头,朝里面看的更近点。
狗洞好像被他找到了。
他费力地用左手扒着,幸而可能是老天爷看他这副模样实在可怜,这雨渐渐停了。
宋云舟二话不说把伞扔在一旁,双手并施。然后
——他就成为了一位勤劳的除草工。
宋云舟:……
他的脑子是真发昏。
闭眼深呼吸,吸气,呼气。
宋云舟再次睁开眼时,脸上挂着笑容。
好罢,到此为止吧!
“哎?你怎么跑草里去了?”百里珍瑞从屋内出来,看到枯草中间别致的一抹白,惊讶道,“你这也太努力了吧!”
宋云舟拔草的时候,有些草絮扬起来,稳稳地刺进宋云舟的发丝。百里珍瑞看到的是头发乱的跟鸡窝一样的宋云舟。
宋云舟的笑容维持的很勉强。
“走吧,啥也没有。”宋云舟吐出一口气,好言好语回道。
就在他拿起油纸伞时,不知道又是什么杂草,狠狠一勾。
伞撕拉一声,裂了。
一如宋云舟此刻的心情。
宋云舟叹了口气,反正都是要被骂,多骂一句少骂一句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他一收伞,就发现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
这个角度恰好是收完伞后发现的,很细微。闪闪的东西被杂草遮掩,要不是这伞被勾住,移了杂草的方向,他还不会注意到。
宋云舟怀疑是错觉,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弯下了腰。
拨开枯草和掺了泥土的石块,他用力一扣,将那闪闪的东西挖出来了。
这是个什么玩意?
宋云舟单手抹去泥块,仔细辨别。
方才亮的其实是银,这物件上头嵌了银子进去。
等他把泥块扒了,又发现,不仅有银,还有金。
这物件小小一个,圆溜溜的,似乎像是扳指,又不像。尾端吊着一条链子,是用银珠子牵起来的。宋云舟猜测,这可能是个项链。
他放下伞,把东西怼到大拇指上。奇的是,这物件好像也能戴上去。
宋云舟轻微地转了下手,金银样式间,还有一颗碧绿碧绿的翡翠。
——也挺像扳指的。
他把东西取下,凑近了眼,发现这扳指的内圈上竟然还刻着字。
但这字刻的好像不太清晰,宋云舟搓了两下,定睛一看。
依稀是个“木”字。
宋云舟一下便想到了木苍穹。
永亲王和昌王亲近,木苍穹赏赐点物件倒也不是新鲜事。
粗略地瞧着物件,就知道这不是俗物。单单这种东西,反正楼催这类奴婢之女,是肯定不会有的。
和木苍穹牵上点边。宋云舟想,也不算一无所获了。
等回去后好好清洗一番,再来仔细研究。既然是昌王赏赐给大臣的物件,他就不信史册上一点记载都没有。
“你好了没呀?”百里珍瑞站在外头,有杂草挡着,他不知道宋云舟弯着腰究竟在做什么。疑惑了半响,见宋云舟好像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你不会是在解手吧?!”
百里珍瑞连忙转过身子,双手蒙住眼睛:“哈依你羞不羞呀,快点啦!”
宋云舟:……
他把东西拿手帕包着,塞进了前襟。
“你满脑子想的什么什么呢?”宋云舟拿过伞跳出来,毫无压力的撒了个小谎,“方才衣服被勾住了,我费了老大劲才扯出来。你看,我的鞋边现下还扎着些刺儿球呢。”
百里珍瑞低头一看,还真是。
“好吧,那你进去,找到什么了没?”百里珍瑞问道,还不忘补一把刀,“哈依,你这样好狼狈,等会梅苏那哈依会不会骂你?”
“好啊小百里,幸灾乐祸是不是。”宋云舟哼哼道,“没有,这破宅子烧的精光,一点都不剩了——哦,还是有点剩的,我之前找到了一两银子,你要带回去给你楼姐姐做个纪念么?”
百里珍瑞这边才是真正的啥也没有,不过她听到这屋子里还有东西,也不管它是什么,伸手就要:“给我给我,好歹还找到了呢!改日我就给楼姐姐去。”
宋云舟就把那一两碎银递过去了。
“对了。”宋云舟不经意间提到,“你楼姐姐说的真是个扳指?这么让她念念不忘。”
“不知道呀。”百里珍瑞笑嘻嘻地把银子收进自己的小布囊里头,贴身放着,拍拍胸脯,“我随便说的嘛。”
宋云舟登即傻眼:“啊?”
百里珍瑞这话的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楼催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只是听说楼催曾经的家在这里,所以随便来找找?
百里珍瑞说道:“楼姐姐也说东西肯定都被烧了,但我看姐姐伤心,我也伤心嘛。所以就想来看看这里还剩下些什么有用的,给她带回去。你们中原人不都挺喜欢扳指的嘛,一个王府不会连一个扳指都没有吧。我和你说的时候,你不是也挺惊讶的?是因为这个才答应陪我出来的吧!”
宋云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话了。
他是因为想查查王府才来的,帮百里珍瑞找东西,那倒是其次。不过这小姑娘为了多个能帮忙的人,竟然在这里转起了脑筋,也真是……哭笑不得啊。
“啊是。”宋云舟哈哈应道,“扳指这玩意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的,算你编的挺真,连我都被你唬住了。不过你小小年纪,还学会如何唬人了,能耐啊。”
“都是三皇兄教我的!”百里珍瑞笑道,“我的三皇兄,是世上对我最好的皇兄!”
“其他的皇兄呢,他们就对你不好了?”一提到百里祈羲,宋云舟的心情就糟糕了点,他啐道,“你三皇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他们……”百里珍瑞无所谓道,“他们不是我亲皇兄,讨厌我三皇兄,就连带着讨厌我喽。那我也不在意啦,反正我吃好喝好,也挨不了他们什么事。”
宋云舟一愣,道:“不好意思哈,提到你伤心事了。”
百里珍瑞却疑道:“这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我皇兄会教训他们啊!有皇兄给我撑腰我怕什么?他们来欺负我,也要小心我的鞭子不长眼!”
宋云舟:……是我多虑了。
百里珍瑞好心提醒道:“哈依,你可不要当受气包呀。”
“……”宋云舟顿了下,答道,“好嘞。”
然后他就知道什么叫做“一语成谶”了。
刚回府,被景霖看见自己这一副模样,就被骂了。
“跟个落汤鸡似的。”景霖毫不掩饰地嫌弃,“你傻了,下雨天非要出去淋雨才甘心?”
宋云舟在罚站,闭嘴不吭声。
别问,问就是强者从不多言。
“皇女爱嬉闹就算了,你不劝劝,还一个劲跟出去。皇女有个万一,谁负责?”景霖依旧数落道,“胆子现在是愈发肥了。”
宋云舟低头:“下回不敢了。哦,没有下回了。怀玉,你消消气。”
景霖撇了眼宋云舟,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背过身去:“换衣服去,别脏了我的地。”
宋云舟小鸡嘬米般点头:“好的好的,我再去沐个浴,见你不能用这副邋遢样。”
景霖眉间挑动,坐下来支起腿看宋云舟的落魄样。笑道:“难得懂事一回。”
宋云舟:……
这是嘲笑,他看懂了。